在小雨中,我們的汽車穿過大團大團的油菜花,從那條流淌了無數歲月的河流上跨過。村莊躲在河流里,遠遠傳來輕輕地吟唱,我的思緒再次回到了鳳凰山下的這方天地。
許多年以前,很偶然聽到了幾段音樂,是《雪花秘扇》中的配樂。也因此,知道了在湖南有那麼一片山水,一群女子,用一種美妙的文字承載著她們的生活。而這樂章也如同一粒種子,沈烙進我心中。我沈以為,如果某件事物與你有一段緣份,總是會在恰好的時候於你的生活中存在。
於是,又過了許多年。在一個初春的夜晚,隨機的一個命題牽引出了那方天地中的故事。不過二日,我們四人便從不同城市匯聚在湘南的郴州,然後一路向西,駛進茫茫黑暗。那一天,大約是我在有高鐵以來,停留鐵軌上最長的一次:十一個小時,在四座城市的高鐵站無縫鏈接。窗外從江南的煙雨朦朧,逐漸的演化成層疊的山嶺,又鑽進了黝黑的山洞,偶爾也路過山谷,有炊煙裊裊也有水牛在小水田慢條斯理的發呆,嗯,如我一般的發呆。忽然想起:你會對即將抵達的一個地方去做想象麼?(至少我,沒有答案)
有許多次,我都是在深夜中抵達一座城,漆黑而又長長的街道早已陷入夢鄉,那些偶爾飄來一些香味的街市小鋪,又讓整座城一下子活了過來。江永的縣城街道,並沒有許多縣城那樣一片漆黑,路燈還算明亮,雖以夜深,倒也有那麼三兩間店冒著熱氣。空氣濕潤的,倒像是剛剛下完了雨。七繞八拐的,便是看到了旅店,很容易辨認,一個群舞的形象矗立在高樓的頂端(女書文字書寫的:女書大酒店),淡紅色的妝容在夜霧中若隱若現,又頗有古拙之意。無論是前廳還是廊道,又或是房間內的設置,漢字與女書文字的交互告訴我,早年的樂章進入了第二樂章。那麼,會是怎樣的一種自由想象呢?
一座孤島,是的!大片的金黃色油菜花田包裹著一條淡藍色的河流,河流又包裹著一座島,開滿了花朵,灰墻黑瓦的建築錯落在花田中,大塊的水田恰好分割了小島上的樹林與建築。遠遠地望去,不由想起懸於海外的幾座孤島:蓬萊仙島、桃花島、冰火島,或者其他什麼的充滿了仙俠氣息的奇妙之地。現在,已經有了一座吊橋可以讓人們從油菜花海中踱到島上,橋下的河流岸邊,也還有那些廢棄已久的竹排或者烏篷船。可以想象得到,沒有浮橋的時候,那時船夫叼著一袋煙,慢慢悠悠的坐在船頭,與等待渡河的人們攀談,鎮子也不大,往返的也都是些七里八鄉的鄉親,大家總歸是相熟悉的,人們很是自覺地放幾枚硬幣在紙盒中。這些渡河的人群裡,總也是有那麼些女子,一身藍色的土布衣裳,手中捏著一柄扇子,或期盼或失落的坐在船頭。這時,如果有熟悉舊時生活的人們,大約是可以揣測出這些女子的身份吧:或是嫁去了外村的婆姨或是被娶進了小島的媳婦。
「彼岸」是一個很奇特的表述方式,充滿著古老的智慧。我曾經去過一間寺院,它的山門是一座牌坊,入門是寺院的名稱,透過牌坊也能看到一座放生池就在不遠處,放生池中也是有一座孤山上住滿了菩薩。再往里看看,便是氣度不凡的天王殿和寺院中升起的煙火了。整座寺院頗有唐代的氣質,長長的廊道構建出了大殿與偏殿的呼應關係。不是什麼佛道盛會的日子,獨自從廊道和廟宇中慢慢走,甚至於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呼吸聲甚至心跳聲,越走愈發的安寧起來。繞過來整整一圈,回到山門處,一抬眼簾,倒是啞然失笑了:「回頭是岸」。多麼奇妙,當你從入山門,到穿過層層大殿和長廊,讓心境慢慢走得安靜下來甚至帶上些許生命反省的時候,再回到山門,大概一個時辰的光景,不管你是悟到了什麼還是處於迷惑中,再次回歸的時候,就是要告訴你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回頭是岸』。這個岸,說不好是曾經的哪一段了。但也許在有一日,你回轉頭看才發現,不曾離開的就是彼岸。蒲美村的這條河流並不寬,一根長長的竹槁在船夫手中只那麼三下兩下間,便到了彼岸。人們各自回到了尋常的日子中去,似遠非近的彼岸從一種哲學智慧回歸到了生活,就是簡單的從這裡到那裡了。但那些文字中所承載的溫情,卻是不曾消失,又仿佛賦予彼岸一種深層的意味,人在尋常生活中可以到的彼岸,在內心所厚望的恰恰是不曾離開的地方吧。興許,這差點消失了的女書,因為機緣巧合反而再次成了當下內心孤獨的人們的新寄託,成為了一份內心的彼岸。也正因與此,站在島外的我,莫名的在心中深深刻下「彼岸」二字。
能在平凡中延續和傳承的,總是有其獨到的氣質:是那些我們不曾用心,卻真實存在的一些誠懇、溫暖或者說是以為徹底忘卻了的那點心跳!又是在時間流淌中不斷沉積著、沖刷著、雕琢著的刻骨銘心。這河流,與我們的生命而言,何其相像!每個人的生命與整個歲月中,只能算是極其微小的溪流吧。仿佛很容易的便可以到得了「彼岸」。但是,當許多條的溪流慢慢匯聚也就有了小河,小河流的匯聚一起走得遠了便是成了大河,河水濤濤遇見了又一條的河流便是大江奔流入海去了。那麼「彼岸」又變得遙遠了,甚至是不存在了一般。我居然就癡癡的在油菜花田埂上,看著孤島。似乎以為這樣,就是這樣……
早先,這方天地的許多鎮子上都流傳著一些有趣兒的習俗,閨蜜間總有些悄悄話不與外人道,更多的地方是在做工的時候吟唱給了對方聽,就像是一種聊天的樣子,用自己約定的言語互相哼唱起來;而有些地方卻是多了些別緻的方式,比如眼前的「蒲美村」。在漫長的生活中形成了「女書」,或書寫在絹巾上、或是一把小折扇;像是一封書信一般,只在閨蜜間互遞;又似眼前這小船一般,承載著兩人間的情誼往返于各自的「彼岸」,據說關係最深刻的是同年月的「老同」,那份情誼要超越了我們所理解的「閨蜜」,純粹、美好而又不為他人所知。確實越來越不為人知,在書隨人走的一份寄託中,這些美好的文字載體大多都得以親人們的尊重,最終隨著她們的生命一同離去。再後來,吟唱或者誦讀的也已鮮見。或許,就會如其他非物質文化一樣在時代變革中失去生存土壤而消亡。不過,幸運的是,女書有點像涅槃重生,慢慢的消失,蛻變成了一粒種子,沉睡在這片鄉土,而後,慢慢的又甦醒過來,一點點的拼貼、一點點的考究、一點點的發展。種子已重新吐露出嫩綠的葉芽,便如這眼前初春的小島,充滿了無限生機。
那一日,我們在清晨的小雨中,街道泥濘沒有什麼人,老老的、孤獨的一座房子在江永河流的岸邊。遠遠傳來輕輕地吟唱,年老母親顫巍巍的聲音飽含歲月味道,年輕女兒清澈的聲音慢慢應和,更遠的地方,是春雨淅瀝瀝落地的聲音。一首「訓女書」,就在這瞬間穿透了無數歲月的壁壘,擊破了層層設防的心甲,溫柔的那一抹,迷失在時間的亂碼中,一筆一劃間,悠然光陰不曾老去。窗外,不再是老老的、孤獨的房子,細雨下的青石板路潔淨又深遠,街坊鄰里間仿佛一下子從許多的時代回來團聚了一般。我撐著一把散發著桐油香味兒的油紙傘,踏起些許的積水,一步一步,那吟唱的聲音迴蕩起來,幾多個世紀的光景就凝固住,任憑你行走,終究回轉不出。這正經該是我們所不曾珍惜過得那些情感吧,在物質的世界,光怪陸離中追尋的太多太多。
一步一世界,一步一光陰。我們並沒有在孤島的外面遇見擺渡人,從長長的吊橋走了好久好久,有風會吹出咯吱的旋律。湛藍色破開金黃色,散幾點花色衣裳,似是一幅意象青綠山水。幾筆之間,從吊橋外的世界,就走入了陶淵明的桃花源。我想,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那麼一座孤島,或者離不開、或者回不去,島上的一定是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重量。在遠遠傳來的吟唱裏,似是多年前的傍晚,我聽到樂章的初刻一般,全部的從心底的深處翻湧出來。
大抵,不期而遇見的美好,才會記憶深刻吧。
2017年6月2日 南京石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