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在非洲。临行前，我回家看了趟爸妈。

想起来有好几次都是因为我来去匆匆，在家里待不过三天，我妈都没来得及好好为我做顿饭我又走了。

这次满满一桌子菜，每一道竟都是我喜欢吃的。我们聊些有的没的，尽量避开我将去非洲工作这个话题。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非洲了，他们还是表现出了深深的忧虑。

一顿饭完，老爸起身收拾餐桌。我看着他，笑起来眼角有深而细密的眼纹，稀疏的平头上白发已清晰可见。微微佝偻着背，突然觉得他好像没以前高了？

我出生在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在荆楚的小镇长大，记忆中我爸一直挺高大的。

特别是小时候，觉得我爸可高了！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只比他腰高一点，我仰头望着他，总想着什么时候我才可以长到他肩膀那么高。他讲起话来嗓音浑厚，更是让我感觉到不可触犯的权威和距离感。

还记得他说：“你可以去其他小朋友家玩，但是只要看见有人家屋里亮起了灯，你就必须得回来。”连小朋友到我家来玩儿时，都会先躲在门口，头探出门小声问我：“喂，你爸在家吗？”

那时候，他高大得像泰山压顶，每当犯错我都不敢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不敢顶撞他。

慢慢地，他陪着我长大，他变得不再高不可攀，偶尔我也可以爬进他的山谷，和他聊聊天。但他还是如山一样可靠，并且给我高山景行的榜样力量。

我爸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还是长子，很早就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但妈妈在一个书香世家长大，家族里有很多老师。有时候我会问起他们相爱的故事。我妈说：“当时你爸小伙子长得还不错，又对我真的很好，很踏实，我们就在一起了呗。”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老夫老妻，早已没有当年炙热的爱情，只剩下鸡毛蒜皮的琐事和相濡以沫的扶持。

看见他们俩过日子这么多年，我觉得老爸的爱情哲学很简单，就是没有任何技巧、不玩任何套路地对你好。

我爸活得很简单，可是这个社会复杂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对于感情也开始算效率和投入产出比，甚至是对深爱的人？

高晓松说：“你是那颗星星，我是你旁边的这颗星，我的整个轨迹被你影响。即使有一天这颗星星熄灭了，它变成了暗物质，它变成了看不见的东西，它依然在影响着我的轨迹，你的出现永远改变着我的星轨，无论你在哪里。”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我想起我爸，特别自豪，但一瞬间也特别伤感。他就像那颗星星，即使有一天会消失在这个宇宙，也永远影响着我的轨迹，留给了我转动的力量。

记忆里老爸一直挺高大的，是什么时候突然觉得他不再高大了呢？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几个瞬间。

大一的暑假，自己一个人去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支教，那是地震后刚刚重新修建的小学，每年都有志愿者去那边陪伴孩子度过一个快乐的暑假。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远行，老妈不放心，临走之前最后一句话是：“撑不住了就提前回来吧，我们不会笑你的。”

我还就倔了，心想一定坚持下来，要活得好好的并且收获很多东西，再回来证明给他们看！结果，一个月后坐上回家的火车，我手上所有现金还剩5块钱…现在想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在火车上，老爸发短信说：“火车晚点没事儿，多晚都来接你。”

凌晨两点，火车铿锵铿锵地驶进了郊区的火车站。我背着包走下火车，8月底的夜晚空气开始有点雾气和凉意。远远的，看见一个模糊的有点佝偻的背影向我跑来，近了，一把搂住我，那一刻我终于卸下一个月来时时的防备和警醒。老爸的神色有点憔悴，但他宽厚的臂弯仍然传递给我大树般坚定的力量。

后来的大学生活，我没有再安定下来。我开始参加各种社团活动，接触了各种有趣的朋友，我从中国境内到处跑，到有了出国的想法。大三的寒假，我跟爸妈说，我要一个人出国做志愿者，我可以自己负担绝大部分费用。

我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腹稿，然后对着老爸把出国的想法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我很害怕，也许结果是被大骂一顿。空气停顿了几秒，他静静地听完，抽完最后一口烟，说：“不论怎样，办个护照总是好的，这是国际身份证，肯定有用的。”他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起身带我去派出所。

这件事儿他没干过，已经越出了他熟知的范畴。在填写资料时他认真得有点讨好地问工作人员各种注意事项，说女儿过不久就要出国了，能不能办个加急，尽快做好了送过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他拿着申请表的样子已经褪去了一颗高大挺拔的大树的形象，只是一个特别担心孩子却无力阻拦的父亲。

那次国际志愿者经历激发了我生活在别处的愿望。我开始居无定所地奔波，旅行、实习、工作、生活。慢慢的，父母的权威好像消失了，他们会想要依赖我，会倾听我的观点让我做决定，会向我炫耀最近学车又考过了一个科目。

有一次老爸好像喝醉了一点，突然给我发信息说爱我，在传统含蓄的中国家庭里长大，我从来没有听过或者说过这样的话。我对着手机屏幕愣了很久，我的老爸老妈好像真的老了，已经变成了需要我呵护的孩子。

那是一些怎样的瞬间父亲不再高大？

是孩子离开熟悉的小镇，他们不得不放手目送的时候；是经年的岁月的痕迹烙印在他们脸上，不经意显露出来的时候；是他们辛劳了大半辈子，只期待儿孙常回家看看的时候。

传统的中国家庭有着很浓厚的家庭氛围，甚至父母一辈子为了孩子打拼，孩子的未来是父母的。接触越来越多外国文化的我们想要挣脱这样的羁绊，倡导和追求子女和父母的独立。我也是这样，我以为我应该可以独立了，于是我奋不顾身地挣脱父母的怀抱，我离开了，我头也不回。

今天和一个肯尼亚司机朋友聊天，他说你家有几个人？我说我们家就只有我孤独的一个孩子。他很惊讶，说那你会拥有你父母的所有财产，房子啊什么的，你一定很有钱！那一刻我突然有点生气，比起父母拼其一生留给我的财产，我更加拥有和感恩的是那融于我血液里的他们给我的完整的爱。

小王子说：重要的东西是用眼睛看不到的。

小时候啊，不懂父母的良苦用心，父亲是泰山压顶；慢慢长大，我们开始懂了父母的爱，但是羞于说出口，也不知道如何表达，父亲是幽深的山谷；现在我们终于敢说出对父母的爱了，父亲却已经变成安静的村口的老树，似乎只剩下眺望孩子回来的姿势。

如果爱是羁绊，我甘愿承受这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