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典称见此花者,恶自去除。又称彼岸花,或红莲花。
季沧海轻轻捻碎手中彼岸花,待化为齑粉之后,掌心冒出一簇火苗,将其焚烧殆尽。
彼岸花有毒。幼时修行火灵真气,便是服花运转经脉,火龙巡狩周天,溶毒于身,以毒淬体,以花炼血。
想不到这雾海深处,竟藏有彼岸花海,若是修习佛法之人看到,不免高呼圣地。彼岸花于梵语中亦有天上之花的地位。季沧海摇摇头。
“怎么了,是否有些尚在季家时的感觉了?待平定雾海诸岛,你我便可安居此地。”迎面走来一飒爽女子,眼梢凌厉,眼尾悄然上扬。
“三娘,我倒不是想念季家了,只是不免有些感怀罢了,再如何说,季家的日子也是我无法抛却的。”季沧海淡淡一笑,随手拾起甲板上的酒壶,长饮一口。
"我倒有些想游历四方,自幼周转于雾海诸岛,为保龙王宝号,不免随父亲杀伐斗狠,本心杀意太重,唯独见了你,渐有料峭寒冬回暖之势了。”崔三娘轻轻坐下,倚靠季沧海,顺手接过季沧海手中酒壶,细呷良久。
“雾海龙王可不好当,既要慑服诸岛,又要与无极帝国日轮国等货物往来,里外不是人,然而什么时候歉收了,底下又会明里暗里说是龙王昧下了,岂料他们那碎银几两,也值得我惦记不成?”崔三娘无奈摇头,螓首枕至季沧海膝上,喃喃自语。若是手下人看见,定要大惊失色,雾海总舵主,也有小儿女情态,实在难得。
季沧海苦笑,亦颇感棘手。自古当家者,只有无极皇帝手底下有众多文臣武将为其解忧,匪首难当也。事事操心,不落好处。然而龙王枕边人,亦是外人,不好对雾海事务多说什么。除却一身真气,季沧海亦无甚经纬之才。
好在,快要过年了。
“快要过年了。”季沧海眺望远方,喃喃自语。夜空于雾中隐隐约约,快要溶成模模糊糊的一道天桥,像极了季家后山横跨九山八峦的淬火石桥。那时候,护山神凰尚在湖底休憩,他偷偷入得园中,拿着火石袋装火玉髓,装满了便含在口中,又沿着七重天阙回去了。月光在神凰眸中闪烁不停,目送季家最厉害的小贼。
季沧海走出一段,看四下无人,吐出口中火玉髓,又将袋中玉髓撒在地上,催运火灵真气,掐诀结印,缓缓将玉髓熔炼合一。远处第八山峰顶站着两位老者,望见此举不由啧啧称奇。
“季伏天,你这儿子真行啊,六岁就开始偷玉髓了,我记得你当初是十岁才敢来偷啊。就这一手控火之能,恐怕至少三重天了。”白髯老者揶揄道。
红须老者老脸一红,瞪了一眼,方道:“虎父焉有犬子?神凰都不制止,看来我儿颇得我人见人爱的习性。”
白髯老者嘿嘿一笑,抚髯道:“莫不是送给我家晏鹄的?那可要多谢了。”
“那可不一定,沧海这孩子眼光可高,看不上你家闺女,也不出奇。”季伏天轻咳两声,负手远望。
“老夫二妹都被你骗去,你还提眼光高?你自己都是什么货色。”白髯老者心下腹诽,微笑不语。
江湖传闻,火玉髓所制同心结,有暖身活血,补神宁气之用。其色殷红,微泛橙芒,最为天下女侠所爱。悠悠大地,渺渺所在,季家后山,略有留存。
“黄老龟,你别奸笑,看你这样就没想什么好话。”季伏天撇了眼抚髯微笑的老者,别过头去。
“季毛猴,你装什么劲,不还是得唤我一声兄长?”老者哈哈大笑。季伏天哑言,作专心观景状。
擦擦汗水,长吁一气,季沧海终于完成他的大作了。在极致的控火手法之下,数十块火玉髓变成一块光滑如镜的火玉髓,在月夜下散发淡淡橙光。
季沧海兴奋地真气外泄,上蹿下跳,可怜四周花草,化为灰烬。忙蹲伏捧起玉髓,一路小跑至第八山下。
第八山常年温暖如春,雾掩中天,卧有妆柳湖,湖心有小岛。岛上有火灵鹿悠闲踱步,晶莹鹿角汲取日精月华,映衬得妆柳湖如无尘子笔下的蓬莱仙岛。
妆柳湖前,有一挽垂鬟分髾髻的女童,着一袭大红衣袍,端坐湖畔,曲起双膝,蒙着眼睛。
湖底青龙缓缓沉下,细细打量眼前女童。龙须轻摇,似乎相当满意。
“晏鹄,我回来了。”季沧海故作矜持,将玉髓负于身后,缓缓踱步而来。
“海哥哥,真有玉髓吗?”晏鹄雀跃不已,双腿乱蹬。就想睁开眼睛。
“先别,要有仪式感。”季沧海笑道。
晏鹄乖巧地哦了一声,静静等待。
季沧海走到晏鹄面前,细细端详秀丽的琼鼻,疏疏淡淡的双眉,微微张开的朱唇。
他回头。湖底青龙轻轻点头。他也点头。远处湖心岛的火灵鹿好奇地看过来。
他双手捧着玉髓,待到月光从树梢里落下,与橙光辉映。
“可以了。”
晏鹄轻轻睁眼,看见月光下捧髓微笑的少年,一头红发如柳枝拂过,无声飘摇。腰间火石袋叮咚作响,风铃沙沙。
季沧海折下细细柳枝,编织成绳,将玉髓熔出小孔,缓缓穿了起来。
“我来给你戴上。”于是晏鹄又闭上了眼,睫毛轻颤,水雾氤氲。
季沧海轻拍香肩,晏鹄便睁开了眼。
“好漂亮,而且很暖。”晏鹄惊喜得玉腿乱蹬,大呼小叫起来,怀抱玉髓爱不释手。
“你且放开,”季沧海一笑,“给你看点有趣的。”
晏鹄愣了一下,不舍地松开了手。
季沧海催运真气于喉,俯身贴近玉髓,缓吐一气。晏鹄轻眨星眸,不知所以。
光华渐而内敛,玉髓内里隐隐约约现出一抹鲜红摇曳的轮廓,妖冶华美。
晏鹄若秋水剪瞳,明明灭灭,一时痴了。
花影婆娑于瞳仁,幽幽深深,竟似摄来。
“这是彼岸花,传说见此花,可去除恶念。好像是这样。”季沧海柔声道,“我以真气存火种于内,每当真气运转,经脉浪涛声声,玉髓便现花影。”
“是‘曼珠沙华,典称见此花者,恶自去除。’”晏鹄扑哧一笑,“海哥哥真气功夫了得,却不见得典籍秘闻胜得了我。”说罢,又有些得意,悠然把玩玉髓。巧笑倩兮,似星落妆柳湖,荡漾涟漪无数。
“是,是。”季沧海苦笑一声。
溶溶秋月无边,湖底潜龙勿用。
季沧海抬头望天。一抹火光拖曳出绚丽的轨迹。片片凰羽如雨,四溅妆柳湖底。
远处亭台楼阁渐渐显现,湖色怆然。
渐而崩塌,玉阶碎裂,牌匾落地,妆柳湖干涸,火笼坠入极渊。极渊底部,阴冷凶狠的眸光精芒一闪,第八山花木尽皆凋零。
独彼岸花妖异泛光,暗自摇动。冷风入夜,哀鸣八方,血流四野。
季沧海猛然起身,左右握拳,怒火焚身!使燎原劲一拳送去!船舱飞灰,现出一勾冷月。
“着魇了。”季沧海冷汗直流,后怕道。四下望去,仍在雾海飘摇,少时执念早已磨灭。今日怎又复发?
“晏鹄,若是来讨因果,我已不在季家。想来自是无碍。”季沧海喃喃,神色阴沉,青筋暴起。
“怎地了?大家伙还以为外敌来犯,却是你运劲发功。”崔三娘款款走来,微嗔道。
“无碍。”季沧海勉力一笑,眉头紧锁。
“若是有什么牵扯恩仇,待回到彼岸花海,你我寻处结庐,一一解决了便是。雾海事宜,交予他们了。凶戾劫难,且共度之。”崔三娘揽季沧海于胸前,轻抚红发,柔声道。
季沧海埋首眼前青丝,嗅闻幽香,而后轻声道:“若是一般着道,我便也与你说了。只是此去凶险莫名,我离了季家,雾海却离不了你。”
“哪里还说这等话!”崔三娘娇嗔道,“床榻之上,也不见你如此生分样。”
季沧海一时无言,不知如何作答。
“你来之前,我总觉得世间男人,大多只会像我爹一样打打杀杀,不知风趣。无极帝国的书生们,又像鸡子一样无力。独独见了你,这雾海的雾,似乎也遮掩不了我的视线了。”崔三娘亲吻眼前男人,一脸幸福。
冷月之下,红鲤鱼与蓝鲤鱼缠绵缱绻。
若要问起崔三娘何时动了真心,她会指指首饰盒里被珍藏起来的那对雪鹿雌角。
季沧海曾赠予崔三娘一对从极寒北地寻来的雪鹿,留言道:“母鹿无角,唯雪鹿不同。世人都爱柔弱女子,见着长角的女人,就以为她凶悍强势。但我知道,长角的女人,受伤也会疼,孤立无援时也会害怕。”
若要问起季沧海何时决心离开,他会拍拍囊中被仔细包装起来的那对雪鹿雄角。
赠给恋人的那对雪鹿,不久就在大海上因不吃不喝而病逝,只留下两对晶莹剔透的雪鹿角。是夜,苦思如何告别的季沧海走上甲板,惊异地发现三娘早已为自己备好了去陆地的小船和行囊,同样留下了一张信笺:“鹿且思乡,何况是人。”
此去陆地,重返旧路,寻访故人。以及,杀阴极真神,烛九阴。
雾海深处,彼岸花无风自动,妖异莫名。月光冷冽,花海蔓延,一瞬枯萎,一瞬花开,周而复始,永劫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