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的天光墟,未来在等你

图、文/龙小烛

满洲窗里的旧故事

-1-

最深最浓的夜在哪一刻爬上人们的窗头;最早的一丝天光有着什么形状;静默的熙攘是怎样奇异的景象;疲惫与苏醒交错而过的刹那,最好不要说话。

晴晴并不是一个古怪的女孩,她只是于古怪的生计中提炼了一点造作的心情。当然,“造作”并不是晴晴对自己的评价,而是出自隔壁摊主孙大学之口,晴晴并不服气,不管怎么说,她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女,将将可划出女童外而已。

或许因了这个特殊的年纪,她近排对从小便烂熟的,操持多年全家唯一的生计多出一些情绪,她每天夜半必须奔赴的地方叫做“天光墟”。

那是一个特殊的不见光的集市,在深夜中起市,暗黑中买卖,而当天光开始泻出时,他们却必须收拣家当,与迎着晨光开始劳作的人们背道而驰。所以,有人称他们的集市作“鬼市”,而他们,依靠此生存的人自然便是“走鬼”。

晴晴家的“走鬼档”贩的东西极杂,小到耳环、丝帕,大到衣柜、门板,衣食起居无不包罗,所以她家的板车总是特别沉,阿爸熬得累坏了腰,阿妈去世早,留下她和比她小许多的弟弟,跟着阿爸过天黑而作,天光而息的日子。

最深最浓的夜其实并不止是墨黑色,有时还透着深褐、土灰、普蓝,总之绝不清透,总像隔着一层薄纱。到了真正夜浓时,周遭便升腾起魇魇的雾瘴,压得人喘不过气儿,而晴晴就是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吃力地帮阿爸推着板车匆匆赶往又一日的天光墟,也赶往毫无出路的未来。

天光墟的延续已经有不短的历史了,聚集在这里谋生的人们大多穷苦,他们没有能力为自己置一档铺头,也交不起这个纷乱时代下日日高涨的市场份子钱。

因着习惯和不多的宽容,他们被允许在城西的这块固定地方暗夜起墟,当然,默契的规矩是不叫卖、不喧哗。油灯星星点点,趁墟的淘宝人、掮客们一摊摊慢慢看,小声谈,这种森森的“鬼气”总会吓跑一两个凑热闹的路人。

阿爸白天还得走街串巷地收旧物,所以夜里几乎全靠晴晴操持生意。好在弟弟已经六岁了,会乖乖地帮姐姐打下手,没客的时候,他也会顽皮地跳去别家摊头。晴晴也不担心,天光墟虽然带给她日复一日的疲惫,但是也回馈给她唯一欣慰的人情。

斜对面卖玉器的陈伯在她起档、收档的时候,总会默默来搭把手;专卖奇怪西洋物的黄三爷简直成了弟弟周到的看护,弟弟最爱往他的摊前扎,他胖胖的脸上总也不恼;卖水煮玉米的曹婶经常悄悄塞一根卖剩的玉米给晴晴,怎样给钱都不收;连口舌最尖酸的孙大学,都会在空下来的时候逮着弟弟教他认字。

-2-

“哎,晴晴,你这面素绢屏风怎么卖?”掮客张先生也是老熟人了,“不要新钞票,收1个银元好了,我阿爸说虽是素绢,但料子是极好的。”“我的姑娘呀,价太高啦。”

“晴晴,你这样可不行,定高价再往下砍多没意思,你看我,明码实价,不来虚的。”孙大学摇头晃脑地指着面前的旧书摊说道。

他是个读书人,因家境困苦考进了大学也只能放弃,转而在天光墟开了摊位,他本名叫孙耀祖,因逢人就叹自己本该是大学生,所以人们便送了孙大学这绰号给他。晴晴板着脸并不理他,张先生早拎着牛皮袋逛去别家了。

不到一刻钟,弟弟火烧屁股似的飞奔着回来,饱满额头上的星点汗珠也不知是跑热的,还是急出的,“姐,姐,快去看呀,南边冒出来一个黑色的人,他有好多好宝贝,但刚才张先生要跟他买他又怎么都不卖。”从小在天光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晴晴还从没听说过这么古怪的情况。

“是不是真的?小阿毛,别是胡听的吧。”孙大学插嘴,“真的,张先生不肯走,一直在跟怪人讲情呢。”弟弟急得脸都紫涨了,“好了,好了,急什么,赶紧顺口气,阿姐等会儿就跟你去看看。”可弟弟一刻也等不住,急火火地拉着晴晴向南边去了。孙大学犹豫了一回也跟着丢开了摊子。

南边是墟市的最里侧,大家都不愿在那里摆摊,因此那块地总是漆黑一片,不过这当口,晴晴远远便看到,几盏油灯把那个角落映得桔亮,人已围过去了不少。

好不容易挤到靠前,晴晴看清了,这个弟弟说的“黑色的人”个子瘦高,穿了一件长黑风衣,风衣上的连帽也盖得严严实实的,他甚至在风帽里还压了一顶古怪的长檐帽,所以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没有“走鬼”必备的木板车,贩卖的物品被一张黑布兜着就势堆在旁边的花台上,晴晴扫过那些物件,她暗暗地惊了一跳,虽说可以看出并不是太名贵之物,但确实从来未见。

她指着一个水晶球问:“可以看看吗?”黑衣人点点头,水晶球沉甸甸的,下面连着一个底座,球里有一座细巧的房子,带一个小小的花圃,另外还有只兔子,实在太精致了,晴晴小心地翻看着,久久不愿放手。

黑衣人伸长胳膊轻易就从晴晴手里拿回了水晶球,双手突然空出来的晴晴涌起了少有的失落。可是黑衣人摆弄了一下,水晶球竟然亮起了五彩的光,轻柔的音乐声也同时从球里传来,在周围一片“哗”的惊叹声中,黑衣人又迅速地把水晶球塞回晴晴手中。

晴晴目不转睛地呆望着手里的东西,现在亮着彩光的水晶球里竟然洋洋洒洒地下起雪来,彩色的雪。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东西。

“姐姐,我也要看。”弟弟在旁边蹦跳着也是兴奋极了,“多少钱?”在墟市长大的晴晴无论看见多新奇的玩意都能忍住不去想拥有,而这次她不假思索就问了出来。“不卖,用东西来换。”黑衣人终于说话了,是年轻好听的声音。

“用什么东西换呢?”“我喜欢的东西。”“我马上去拿。”弟弟一溜烟跑走了,周围的人们哄闹起来,“我也要换,你想要什么?”“这是什么东西,这么轻,像盒子,可打不开啊。”黑衣人并不制止人们一窝蜂地翻看他的东西,但也不再对人们搭话。

晴晴又扫了好几遍这些稀奇物,还是一个都不认得,每样都想拿起来看个够。弟弟小小的身影又气吁吁地回来了,他摊开笼在怀里的小包裹,人们笑起来。

这个小傻瓜拿来了一个粗瓷花瓶、一张羊皮剪影、一本旧小人书。弟弟不理会那些笑声,睁大圆圆的眼睛对黑衣人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你愿意和我换吗?”晴晴涨红了脸拉着弟弟准备掉头。

“愿意。”好听的声音却意外地响起,大家都惊讶了,以至于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真的?太好了!”弟弟打破这安静,晴晴呆呆地望着那人长长的帽檐,阴影遮住的脸会不会和他的人一样奇怪?黑衣人只拣走了羊皮剪影,其他东西仍还给弟弟。“这叫什么名字?”晴晴没忘了问,“水晶球音乐盒。”

-3-

奇异的水晶球音乐盒摆在了家里陈旧的木桌上,“阿毛,你说,这人是不是太奇怪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还有这水晶球,我怎么在黄三爷的西洋玩意中也从来没见过呢。”“不奇怪呀,他是一个好人。”阿毛到底还太小,不过,他说得对,那人的确没有恶意,晴晴心想。

这事就算作一个插曲过去了,黑衣人没再出现过,但天光墟的人们还会常常叨念起这件奇异的事,尤其是孙大学,痛心疾首地哀叹自己去晚了,都没挤进人堆。

晴晴的日子还照旧,穿梭在黑沉沉的夜中,依然疲累,依然不知道未来的出口在哪里,只有看到水晶球音乐盒时,她的心情才多了一些雀跃。

连日的梅雨终于停了,好些天没有去摆天光墟的晴晴姐弟忙碌着收拾板车,他们急需赚些家用让紧巴巴的日子照旧过下去,至于那些轻松、正常的天光下的生活,她便也没有时间再多想。

凌晨刚过,浓黑的暗夜中,他们便早早到了天光墟,支起板车,摆好物什,客人们还没几个,陈伯、黄三爷、曹婶、孙大学…一个也不少,大家小声地闲聊起来,聊天气、聊时局、聊生计。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瘦高的黑色身影,还没到近前,弟弟就先喊起来:“看,那个黑衣怪人!”大家定睛一看,可不是嘛,谁也没注意他是怎样突然出现的,周围又激起了小小的嘈杂,这次孙大学可激动了,凑得比谁都靠前。

黑衣人长长的黑帽檐依然遮住了整个脸。他径直走向晴晴:“在你这儿搭个摊。”并不是问准不准允,而是不客气地直接告诉了他的决定。晴晴有些不快,但是想起水晶球音乐盒,想起那么多稀奇玩意儿,这不快就不算什么了。

弟弟好像特别喜欢他,马上挨过去自告奋勇帮他摆排物件,当一样样物品摆呈出来,几乎每个人都睁大了眼,连见多识广的黄三爷都“啧啧”出声。

“这是什么?那个呢?”弟弟小尾巴一样追着,他话不多,也不解释,直接拿起物件就展示给大家看。

扁圆盒子打开轻轻一拉就成了神奇的小杯子;长长的雨伞,在伞柄一按,便花儿盛开般自动弹出了伞面;一把折叠刀可以从各个不可思议的角落里拉开不同用处的工具……羡慕的惊叹一直没绝耳。

“你会变戏法对不对?”弟弟傻傻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黄三爷狐疑而困惑地问,“你从哪儿来?”晴晴莫名期待地问。他只轻轻摆了摆头,晴晴感觉他阴影遮住的脸上一定是露出了笑容。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你们一样,只是个天光墟的小摊主,你们可以叫我子乐。”名字和他的声音一样好听,但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同的感觉更明显了,不管怎么说,向来一片和睦的天光墟接纳了这个不速之客。

晴晴的板车架上更拥挤了,一边是古旧的细碎,一边是新式的稀奇,每天都有客人慕子乐的名而来,他古怪的交换规矩也不再有人议论,只是人们总惊奇,他怎么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稀罕物。

成倍多出的客源倒也给晴晴带来些许好处,人们捎带着也会买上两样她的货品。最讨巧的是弟弟,子乐时不时地给他一小包糖豆,或几块被弟弟称为“天下第一美味的薄脆饼”。

那糖豆像小小的五彩颜色的圆纽扣,各种水果味,甜极了,子乐说这叫“彩虹糖”,弟弟总是捏在手上玩好久才舍得含进嘴里。隔壁的孙大学也常常蹭过来,他最感兴趣的是子乐的那些奇怪的书,相当精美、色彩鲜艳,虽然字体有很大差别,看起来很吃力,但他仍十分欢喜。

-4-

子乐并不天天都来,他总是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忽然地出现,忽然地消失。客人少的时候他也和晴晴聊天:

“想过今后的日子吗?”

“今后……太远了,我只担心第二天下不下雨,阿爸的腰有没有更坏,饭桌上有没有弟弟喜欢的鱼。”

“那你自己呢,没希望过不再晚出早归吗?想做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吗?”

“自己……阿爸说我以后总会嫁人的,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只能就这样生活了吧。”

“在不远的未来,孩子们都会进学校念书,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管是贫是富,就算生活仍然少不了奔波,但人心是自由的,你可以随时选择,随时开始,你可以不再羡慕,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熟悉的暗夜中,油灯星点的天光墟,晴晴第一次感到那些毫无着落的不安,那些恹恹的闷气,那些想冲破的念想,都像潮水般瞬时卷涌出了胸腔。

可是,未来只是一个假想吧?

但子乐坚定地强调:不,那是事实。晴晴看着他裹在黑衣里模糊的侧影,越发觉得他像梦一般不真实。当子乐讲起未来的时候,周围都会安静下来,不止晴晴,这里的每一个天黑而作,天光而息的面孔都闪亮着期待。

子乐说,未来的祖国很强大,未来的人们很安定,未来的生活很方便;买东西不用出门;飞机、火车、船,谁都坐得起;人们的机会也很多,没钱也可以做老板,考上大学没钱读,申请奖学金并不难,未来你们可能想象不到,但实在挺幸福。

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害怕松开那微薄的寄望,被生活压得沉默不语的老陈、一根一根玉米拉扯着日子的曹婶、还有嘴巴很尖酸,却从来不敢承认心里失落的孙大学,他们的不安、彷徨也和晴晴一样,他们的希冀也隐藏着等待发芽的种子。

只有无忧无虑的弟弟,不解突然沉默下来的空气,“那你说未来还有天光墟吗?”稚嫩的声音无意间戳中了很多人的心。

“有的,天光墟无论在哪一个时代都代表着另一个世界,它属于黑夜,属于勤恳,里面有挣扎,也有期待,天光的一刻,我们紧绷一夜的心便松了不是吗?

当然,未来的天光墟比现在好了很多,明亮的路灯照着,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在不远处陪着,巨大的入睡的城市就在脚边,不止淘宝者、掮客,天光墟的顾客还多了想记住历史、敬畏文化、喜爱传统的人。依然被叫做鬼市,依然做着走鬼,但是摊主们不再被视为异类,得到了尊重。”

没有人再发话,各自沉入了各自的心深处,而平时,这种深处,是没有人愿意去探问的。

压得很低的夜幕不知不觉地拔高了许多,墨黑交织土灰的的夜色慢慢地一丝丝消退,远处的暗幕边缘开始勾勒开宽大曲折的圆角轮廓,一些细长条不易察觉的银粉色丝绦已经漾出了淡影,黎明破晓前的最后一刻终是到来。

子乐把他的黑色双肩包单挂在一边肩膊,里面有他今天的收获:一面珐琅铜镜、一册旧信札、一枚木印章、一个洋铁杯。

“我到这里交换东西,其实不如说为了交换生活、交换记忆。大家保重,艰辛会过去,黑夜会过去,你们请坚持,未来在等待,等待你们每一个人,等待天光墟,那么,我先走了,再见了。”

他在静默的目光中大步前去,突然顿住脚,回头:“晴晴,板车上的东西都送你了,记住,嫁人不是你的未来,做想做的事,听从自己才是。”

尾声:

子乐消失在开始降临的第一丝天光中,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天光墟依旧不变地延续着天天年年。

晴晴把子乐留下的物品分给了大家。有时大家还会议论起这个奇异的人,已经沉稳了许多的孙大学把子乐的一本画册给大家看:“未来的世界真的和子乐说的一样,他也许就来自那个地方。”众人默默点头。

“所以,我们要更努力呀。”“对对,未来在等我,我就跑着去,哈哈。”热闹的欢声蔓延开来。

两年后,在天光墟长大的晴晴,终于决定带着大家的祝福离开这里,她联系到北方的一间裁缝店,准备从学徒做起。

她在浓黑的暗夜里挣扎了多年,终于即将行很远的路,看很多的风景,鲜艳在明净的天光下。她永远记得,想要的未来正在不远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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