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

陆沉 原文

小时候有一次在机场,爸爸只是送行。进闸前,我返身往回跑,向他怀里扑去。父母的表情都记不清了,只是牢牢记得这件事。因为动作是从电视里学来,其实我也没有不舍得。

天道好还,后来有很多次机会在机场“不舍得”。理智尚存时亦能游目四顾,可是因为自己在送别,眼里留不住旁人的笑与泪。只知道周围是行李箱滚地有声,广播次第播放,许多人争分夺秒。哭劈尽可,谁也会不多看你一眼。不过,其实也肿着眼皮偷瞧过——坦然下泪,公然放声者,我是翘楚。

初见初别俱在京中。各自生疏,并未送到机场。建国门地铁站又旧又脏,幸有几根硕大的柱子,可供躲在后面抱一抱,哭一哭。然而车来得太快,隔着玻璃门来不及挥挥手,便已倏然驰出。后会茫茫,当然很伤心,可是归途遥远,又不得不振奋精神。说也奇怪,当下就没了眼泪。扪心自问,莫非天生擅于做戏,竟是装可怜来么?直到坐上飞机,神思一定一沉,方又开闸放水。这可没有人看着,自忖是出于真意。于是心安理得哭到起飞,终于累得睡了过去。抵家发热,昏沉之际,但觉语低香近如一梦。

数月后才知道,从此要与机场结不解之缘。人生经验凭空多出一层来。初夏时渠来瞧我,数日间迎来送往,心肝直像被人攥了一把,又狠狠放开。

接人时总爱进洗手间。仰头捉住发尾,紧紧缚住,正好左右扫视。也都是下了机的女人,照旧拖着箱子,来这里画皮振衣。旅途劳顿,落地后自有一种轻松。可是各揣心意,全不做声。我只管入戏,直走到接机口去。显示屏下有许多种人,有为公家来接人者,各自举着牌子,抱怨天气与航空管制,甚或不耐烦地敲着栏杆。其中见着了正主儿的,面上登时匀开一滩笑容,把谄媚与解脱尽数化在其中。也有来接亲人的,任小孩骑在脖子上,由他们凭高望远,指点东西。小伙子捧了花,怕碰坏了,只好在人堆外搔首踯躅。想瞅瞅那一束里都有些什么,然而大放悲声时的厚脸皮,却不是时时都拉得下来。

接机口不断吐出人流,要等的那一个,偏很难立刻捉住。世上的彩衣千千万,大家却像商量好似的只穿黑白蓝灰。在这毫无区分度的人堆里,站着站着,明白了小学作文写过的“眼睛一眨不眨”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当年下笔时,何曾想到今朝!对方在里边,落了地,下了机,取了行李,步步告知。周遭嘈杂渐若无闻,人一出来,便隔着栏杆各自快步,终于在某一侧抱住了。两造争分夺秒,用力说话,手握在一起很快变潮,哎,是谁的汗呢?

可是接人有多高兴,送人就有多伤心,想到竹风榴火不能再相共,前一夜已经黯然无言。送机路上更加默默。情知留不住,强作欢颜也觉为难。如是几番,倒有些进步:再读怨妇诗时已比从前更宽容。

为着人多,安检闸口总是一条曲里拐弯的长路,前排戳出送客止步的告示。有一回勇于违反,一路抹着眼泪往里跟,并没被叉出去。那一位消失在视线中,我又傲然抬头,转身面向后边黑压压的人们,勇敢地哭着出去了。

机场的卫生间,虽然人多,大抵还是干净。送完人总须去洗脸,渐渐平复,重新看见世界。许多女人拖着箱子进来,在镜前补妆拢发,草草一停。也有穿得触目的,脸上挂一团不自然的浓妆,热腾腾扑进来,把泪人儿闪得晃了神,凄凄惶惶避一头地,又无话可说地独自乘车回去。

只有赴约,才有一种从容的喜悦,得以细细打量机场。相见还有几个时辰,心情渐渐开朗,在商店橱窗前照照影子,又走进去看一看项链、丝巾与香。见着打扮入时的女郎,就坦荡地多看几眼。小朋友奔跑追逐,大喊大叫,也不再教人厌恶。落地窗前晴光的烁,几千公里之外,有人正起床洗漱,远来迎我。

好事多磨,也曾被奇事打断。有一日特为订了早班机票,过时良久,仍不可登机。乘客愤怒叫嚷,工作人员却带着笑讲:有只小鸟飞进了机头,只听到它叫,可请不出来。飞机上有没买票的乘客啊!请各位多等一等吧。

我很喜欢那位会说俏皮话的小哥哥,也同情钻进迷宫的小鸟。但是蓝桥咫尺,乌鹊迢遥,却是百爪挠心,三小时间吃掉了倍于饭量的零食。那一趟起飞后,看着棉花糖一般的云朵,心里想:飞快些,再快些!又想:如果天遂人愿,许多年后,大概可以笑着回忆这样的猴急。

最近我又被送了回来。深圳机场只有许多商店,却无处安放两个不想分开的人。曾躲在肯德基背后的过道上,趴着嚎过几分钟。这一回,渠坐在行李车上,我则兜一兜裙子,就地坐下。身后是一家玩具店,橱窗光亮极了。怕被许多毛绒熊嘲笑,竟然没有哭。对方很冷静,淡淡地说:知道你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其实进闸的时候,回身看看,又看看,还是不免鼻酸。不过这种事怎么会随便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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