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我这一生

图片引自网络,致敬作者

【死而不得】

今年的中秋,月儿格外的圆,也十分的亮。深更半夜,没有一点点黑漆漆,除了没有人的声音,周围的一切倒颇为热闹。

青蛙在池塘里咕呱着,不知是在开家庭会议,还是在嬉闹。知了好像也是鼓劲的唱,试与青蛙一比高低。偶尔还有一两只猫头鹰飞过,又停在树枝头,一双阴郁眼睛紧盯着北边那间小屋。昏黄的灯透过门缝,弱弱的散射出来,带着些许苟延残喘的气息。

张大平手里拿着腰带,那个满是油污又破烂的布条,在他枯如树干的手中,无力的抽噎。

这根颜色鲜艳的布条,栓在张大平的腰上一辈子,也曾颜色鲜艳,嘲笑过吆喝羊群的皮鞭,羡慕过年轻人的真皮腰带。

他曾经拿它抽过儿子的屁股,也用来拉过孙子的小车。有段时间发福,也就用不上了,被搁在一遍,差点被扔到臭水沟去。没用的人和没用的东西,一样的命啊。

年纪越来越大,这裤子也越来越松,腰带又拿来用。打不同的结,紧的,松的,死扣的,像是要把身子里最后一口气勒住。无论怎样,这结还是能解开。

都说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可人这灵魂,如果连腰带都栓不住了,就真是个死结了。

张大平再三瞅着手里的腰带,觉得自己像极了这根烂条子。下半瘫痪在床上动弹不得,上半身全是苦水心酸。

他望着头顶的房梁,屋顶两处破洞,已经不在他的头顶上方了。前两天下大雨,躺在床上任那雨点啪啪的打在脸上,要不是李老头串门,正好进来,他可能被雨打死了。

他想起老李耷拉的眼神中,透露的愤怒无奈,嘴里悄声的骂着:这些狗杂碎。想起儿子不情不愿的进来挪床。搬个床,像搬着棺材一样晦气。

被子是湿的,枕头是湿的,头发,脸上,雨水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着。

他觉的自己就是活着的死人,除了浑浊的眼里还能挤出眼泪,剩下的和尸体没什么区别。

孩子们也是这样待他。亏自己还看他们是孩子。

那个他的儿子张力,给他换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的时候,紧皱眉头,眼里尽是憎恶,用手掩着鼻子,嫌弃的样子,像是在处理一块发了霉的东西。

“怎么这么臭”

张大平用尽全身的力,从鼻孔哼了一声,是反抗,是不屑,还是想说你也知道你老子住的地方猪都不住。

张力另外一只手,使劲的拽掉老张身上的衣服。赤裸裸的瘦骨嶙峋,刺痛人的眼,老张的儿子却没任何感受,他只想快快的完事,离开这臭气熏天的地方。

衣服扒光,尊严也被扒光。儿子才不管老子的尊严,扒掉老子的衣服,丢在一边就像丢个垃圾一样。

张力匆匆的给老张套上一件干衣服,却不给他换被子,床单。干的衣服一会又湿了。

可是谁又会管呢?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这般境地,他心里都还在想,张力这样对他,肯定还是在恨他。

想到这,他的嘴不停的颤抖了起来,心中痛苦而惶恐:你对我怎么不好,我都认了。可你还是要恨我,我还不如死了。

人一旦有想死的念头,就像一个苗在心里植了根。你越是打压它越是疯狂的滋长。

张大平,想死的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认定张力恨死了他,不认他这个爸。

叹了口气,呼吸都是浑浊的。他举起手里的腰带,用力的朝房梁上扔去,可是这一切是徒劳。房子很矮,房梁很低,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挂不上去。

他急了,从来没有人急着去死。可他真的想死。

双手费力的支起来,想把腰带挂在墙上的一个挂钩上,挂在柜子的把手上,但凡有点勾的地方,他都去尝试,可是它们偏不让它死。张大平做了一辈子的木匠,这柜子也是自己亲手做的。

他缓口气,想着:可能它们舍不得让我这糟老头去死,一个木头东西也有感情,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孩子,我的孩子不想让我活下去。

别人是为了活下来,而想尽办法。而他却是为了求死,不放过任何机会,哪怕所谓的机会这样滑稽,不可思议。

一不小心,他从床上翻了下来,头杵到地上,晕过去了。

有一瞬间,老张以为,他这一生就此了结了。可是为什么他还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女人的咒骂声,这一定是儿媳新梅在骂自己了。一切是混沌的,一切又是清楚的,他似乎看到一个人慢慢朝他走来,越来越近,身子却越来越小,这不是他吗?

【出生即别离】

张大平在混沌中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小时候的他。

一个冬天,一个男婴出生在一个小户人家,哭声在寂静的冬夜十分响亮,盖过了此前一阵阵女人的哀嚎。可是这会院子里没有任何喜笑颜开,欢迎新生命的喜庆,屋里屋外静默一片,随着嘤嘤哭泣声起来,男人,女人的哭喊,夹着阵阵婴儿的哇哇哭声,狠狠的撕开夜空,哀伤奔涌到了人间。

我们看到生门打开,却没料到通往死亡的路也铺到了生门眼前,出生即是离别。

张大平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一命换一命,母亲拿她的命换得张大平活着。情愿还是被迫,谁人知晓?

母亲是伟大的,所以母亲就该放下生多大权利?

世人是这么想的,母亲就该如此。

女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当了妈,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只要孩子。好像那些希望自己活下来的,就是不爱孩子的女人,不是好母亲。

更别提那些堕胎的女人,在他人眼里,她们不配为人母。千种万种理由,不该打胎。聋的瞎的,好的坏的,有爸没爸,既然在你肚子里,你就要负责,因为那是生命,因为那是你的血肉。

如果有女人不从,真的不要那个孩子,讨伐责骂的声音将会绵绵不绝。既然不要孩子,为何不控制自己的欲望,无论是否真的是女人的错,没有意外之说,只有罪恶难饶。

你死了,孩子将会没妈,这是你的错,你狠心抛下了孩子;你活着,孩子没了,这也是你的错,因为你惜命,所以没有资格当母亲。即便是都活下来,未必也是幸福的,更多的风雨,烦愁都在后面。

对于不幸的女人来说,你做什么都将是错的。

张大平的妈是幸还是不幸?

当接生婆问他爸,要小的还是要大的,他犹豫不决,豆大的汗水吧嗒从额头落下,打湿了眼睛。一个大男人在这个时候,除了哭,一句话也说不了。

接生婆在旁边急的跳脚,可男人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要小的”,旁边的老太太轻声又果断地说到。

男人猛地抬头,定定着望着老太太,嘴一抽一抽。

老太太复杂的眼神,他似乎心有所知,但是却又无可奈何。无论如何,她要孙子。可是,屋里为她拼命的女人,是她的老婆。

他刚要开口,接生婆也没听他说下去,拿到老太太的话,转身就匆匆的跑回屋里。

“妈,小翠她……我要她活着”

男人紧紧皱着眉头,可话从嘴里却是颤悠悠地说出,毫无底气。

老太太也不看他,“你知道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能不能挺过来也难说”

她抬起头,手里握着的拐杖向地上咚了一下“你要是去问她自个儿,她也会是这个意思”

男人倚着门,听着屋子里女人的喊声越来越弱,最后没了声音,等来的是一声响亮的哭声。

“生了,生了……”接生婆兴冲冲掀起门帘朝屋外喊到。

男人和老太太进了屋。

接生婆把孩子抱住给老太太。

“哟,我的大孙子,哎哟,稀罕死我了”老太太眉开眼笑,双眼没离开襁褓里的孩子。

而男人站在那里像杵在地里的木桩,一动不能动。

他看着眼前的情形忍不住发抖,床尾的盆里,床上到处是血。女人的手抓着床单,拧成一团,墙上也到处是抓痕。再看女人头发凌乱,一张青白的脸像是放在了乱糟糟的草丛中,额头湿漉漉的贴着几缕散乱的头发。

女人早已没了生气,可眼睛还微微张开着,乍一看,像是在斜视眼前的几个人。

男人不敢再看,用手捂住眼睛,可脑海里不停涌现的是女人的样子,血红的床单,青白的脸。这样的红,曾经却是欢喜的红。就在这张床帐中,洞房花烛夜,红色蜡烛,红色床围,红色的盖头,床上绽开的朵朵红梅。

而此刻,红色的海水从女人的身体,止不住的流出,淹没了那点点红梅。

女人合不拢眼是因为不舍,她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她不会留恋其他人,包括她的男人。她出生穷人家,兄弟姐妹很多,但她死了没人会再看她一眼,当年她爸为了几头骡子和几袋粮食,就把她卖给了男人。卖了就是别人的人,生与死与他们不再有任何干系了。

至于男人,那个娶他回家,亲口说好好护她的人,却是个懦夫,孬种。他永远怕老太太,可老太太一点都见不得她的好。

老太太看男人呆立在那儿,都不去看孩子一眼,不禁埋怨起来:“东子,快过来瞅瞅你的儿呀。”

男人此时才晃过神,走过去接住孩子,很轻,但是他双手无力,反倒抱出千斤重的感觉。

襁褓里的孩子,粉嫩的脸,嘟着的嘴,多么像孩子的母亲。他的眼泪不禁滑过脸庞,紧抱着孩子贴着脸,放声哭了起来。

在一旁的老太太,看他这样,撇了撇嘴,也用手掩面,假装抽泣起来,边哭边说:“我一直都把小翠当女儿,她这一走,我心头像割了一刀。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

她哭的像模像样,哀伤的表情让旁边的接生婆都动容,虽然接生婆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像女儿一样,哪有父母因为女儿偶尔伤寒,就嫌弃她糟糕的身子了?”谎话可以连篇,反正也中她意。她心想:“”哭一哭也是哭给儿子,和旁人看看,我这个老骨头也不是那般绝情。女人啊,就是这个命,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我孙儿流的是张家的血,而你不就是几头骡子和几袋大米。东子还能一直守着你不成”

老太太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过身嘴里念念着:“走了也好,反正活着也是遭罪”。她双手合拢,刚说:“阿弥陀佛......” 只听身旁的婴儿哇哇的哭的一声比一声凶,声嘶力竭,他的眼睛瞪的大大的,晃着脑袋,到处张望,充满了恐惧。

【幸福如流星】

房子里哭声一片,孩子哭的小脸都涨紫了,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到处在找吃的,哭声断断续续起来。

接生婆瞧见了,忙对老太太和男人说:”快,给孩子弄些喝的"

男人听了不知所措,心里头空落落的疼痛隐隐梗着,眼泪泪还顺着脸庞,滴落在孩子的脸上。孩子的妈妈不在了,他能吃什么? 他茫然的看着老太太,只见她怔了一下,马上说”我去厨房里弄些面汤,先给他喂些“。

一小碗面汤喂了下去,孩子渐渐不哭了,由着老太太抱着摇晃,一会就睡着了。她寻思着,孩子没奶吃可不行。突然她想到家里头还有只母羊,本来打算杀了它做白事,看来是杀不得了。

“东子”老太太喊到。

张东子靠着门,他的脑袋里一直是女人合不拢的眼,根本就没听到老太太在喊他。他看到女人的眼里分明不舍还有怨恨。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曾经他终究对她有过情。为什么老天就这么残忍,非要带走她,想着想着不禁鼻头一酸。

“东子”老太太又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恼火。

东子回头望着他妈,不言不语只等她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反正每次他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区别。

“我寻思着,小翠的丧事就简单办一下,家里也没什么能给我孙孙吃的,那羊就不要杀了,留给他吃奶”

他在那头一声不吭,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他,等了一会会,随即转身坐到床头去。老太太心里头明晃晃的,他不说话表示不同意但也不敢反抗,她的儿她能不清楚?

小翠,被匆匆的埋了,她瘦瘦的身板嵌在薄薄的棺木里,伴着几声干巴巴的唢呐,飘着几张纸钱,还有男人的几滴眼泪,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尚在襁褓里的张大平,当然不知道那个阴冷的天,母亲走的是多么凄凉,是多年后自己的境遇中都无法感受到的。

后来,东子给孩子取名“张大平”,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

家里头那头母羊做起了奶妈,它也许知道正是因为这个小娃,自己才躲过了杀身之祸。所以它毫无保留的贡献着它的奶。

一开始是他们都不晓得如何让娃喝羊奶,一个人拉住羊,一个人把孩子送到羊奶跟前,结果羊儿使劲挣扎,娃娃不知怎么喝,最后羊使命的咩,娃娃放声地哭,弄的两人一身狼狈,最后还是喂了面汤才止住了孩子的哭声。

第二天,东子把邻居刘更生叫了过来帮忙,两人把那头羊架在地上,四肢给绑了起来。刘更生也是不解,以为他要宰羊。跟着不吭声地东子忙前忙后,最后可怜的羊被五花大绑,直翘翘的躺在院里,东子匆匆跑进屋。刘更生也以为他去拿刀了,谁知道他抱着个娃娃出来,将那娃娃放在直挺挺的羊身上,这孩子竟用嘴嘬住了母羊的奶头,大口大口的吸了起来。

这一幕,把刘更生看呆住了,这会儿东子才看着他叹气到,“娃娃没有奶喝,其他的都不怎么肯吃,也只能想这个办法了”

刘更生虽然是个木头疙瘩,听了心里也是说不上滋味。回家跟老婆汪凤提起这事,汪凤正低着头纳鞋底,听他说这事忍不住笑起来。他责怪她:“那孩子也怪可怜,没了妈也没奶吃,看东子也是没办法,你说你有啥好笑的。”

汪凤停了手里的针线,哼了一声说道“家里又不是没有女人,东子她妈不是很能耐吗?”她说到这儿,不由想起小翠,才不久前两人还在一起唠嗑,她当时还猜小翠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

汪凤平日里刁钻惯了,村里没几个人愿意和她说话,小翠人性子简单又温弱,两人还聊的来。谁曾想到,这个与她聊的来的人就这么没了,她能记得小翠最后的话就是:“凤姐,你说要是我肚里是女孩,就给刘骏当媳妇”。

“唉”想着想着她心里头有那么一丝丝难受,“给我当媳妇,我可不不会像你婆婆那么毒辣”

“你说啥?”刘更生看老婆在那笑了会,接着低头半响,又不知说的什么。

“我是说,东子他妈也是生养过的人,就不会挤了羊奶,弄熟了给孩子吃吗?就那么让孩子趴在羊身上喝奶,这是认羊做妈呢,还是把孩子当羊养啊?”

“不然咱们过去在看看,跟他们说说,你看咋样?”刘更生商量的问。他不确定这个平日里什么都计较的女人,会不会答应。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你先去,我等会来。”

他不知老婆要做什么,总归是答应了,于是欣然出了门,去到东子家。不一会,汪凤端着一大碗东西进来。

“东子,这是我刚炒的面,可以给孩子弄来喝”,她边说边把那碗放在桌上,“还热着呢”

东子赶忙迎上去“真是麻烦大嫂了”他愁苦的面容挤出一丝笑容。

“还有,那个羊奶你们要挤了,弄热了给孩子喝”汪凤接着说。

“东子,谁来了呀?”话音刚落,老太太掀起帘子探头进来。“哦,是更生啊”,她笑着进了屋。

东子说了挤羊奶的事,老太太又笑了:“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弄,只要我孙子能吃的饱”

此后,这只羊就成了张大平的奶妈,汪凤还时不时弄些吃的给他。

就这样,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张大平的幼年是贫穷的,却不缺吃不缺爱。没有妈妈的他,却得到是爸爸和奶奶全部的爱。可这种幸福短暂的像流星一样,一瞬而逝。

【终究是你的】

刘更生是木匠,手艺说不上精湛,但是人很热情,干起活来相当勤快。别得木匠三天干的活,他赶夜就能做出来,而且做出来的东西也是无可挑剔,因此乡里乡外人们都喜欢找他帮忙。 可是这一年庄稼收成不好,人人饿的饥黄面瘦。有点本事的人大都跑到外地去谋生,村里人少了不少,更别提找他干活得人。

于是他和汪凤商量了,也到外地去找活。 汪凤心里头不舍得,但是看着刘俊越来越瘦,一家人马上要断粮了,她答应了,但是又说:“你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我不放心。最好再叫个人。”

“叫谁呢?” “你去问问东子,成不?”

“东子?”刘更生眉头一皱,“他一个教书先生,咋能干我们的活呢?” “你不去问,咋个晓得?”汪凤有点埋怨到。

刘更生来到东子家门口,院门半掩着,半高的土墙隔着,一切太安静,安静的没有生气。 他在想要怎么开口对东子说,确切的说是对东子他妈讲这事,想来想去竟没想出个说法。

东子妈怎么会让东子外出呢?当年东子要去邻村她都不让,就别说更远的地方了。 他摇了摇头,转身准备回头了。

“更生” 他听到东子的声音,这一声叫的有气无力,好像几天没吃饭了。 “你咋个不进屋呢?”东子瞅着他奇怪的问道.。刘更生边说边进了院子,“我打算去外地找活干,听说你们学堂都散了,你要不和我一道去?”

东子蜡黄的脸微微一颤,眼睛一亮随后又耷拉下来了“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去了,可是我又能做个甚?” “这个你不用担心,啥手艺不都是慢慢学会的”刘更生拉长调子,又将嘴巴凑到东子耳朵边上小声的说“只要你家老太太同意,一切都好办” 。

第二天,东子背了个包敲开刘家的门,刘更生见了背着麻袋包的东子有些惊喜,两人没说几句便简单的收拾行李上路了,途中遇上同村的几人,大家一起赶路。 路上刘更生问:“你怎么搞定老太太的”东子嘴角微微一翘,“老太太心疼孙子,只要不饿着孩子,什么都行”

村里头靠天吃饭,可城里头的繁华不受旱涝的影响。没出过村门口的俩人,被眼前的热闹所吸引,翻了几座山也不觉累。富贵与贫穷,繁华与衰败,有时不过就隔了几座山,而这最难翻越的就是人心这座大山。有人在山的这头将人生一眼望穿,有人却看到了希望。

活着,有活干就有希望。

为了找活,两人整天不歇腿的奔波着,这里要木匠那里要水泥工,都是刘更生就带着东子去帮忙,从一开始两手哆嗦到逐渐可以做下手,东子对活儿也是慢慢熟络了起来。

转眼过了大半年,攒着钱也攒足了回乡的念头。

这天晚上歇工的时候,东子靠着墙根对刘更生说:想回家看看小平子了。刘更生瞅着眼前这个大男人,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拉杂的下巴,在冷风中微微的颤抖着,比以前沧桑了也比以前硬朗了。

“西街那边还有一处活,我已接了。赶过年做完我们就回,咋样?再说多做几天好给娃娃们买些新衣裳”

东子仰着头闭上眼,“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了。这几天他突然很想儿子,想起死了的小翠,整夜整夜的梦见她,以至于白天干活时心里头都觉得不踏实。既然老刘这样说,那就干完这一次就回家。

年关前后,街上比往日热闹不少,摆摊的,店铺门口都是人头涌动。西街这头更是热闹,赶集的人都忙着布置年货了。

东子他们就在西街街尾干活,一座顶高的钟楼塔尖处破了个大洞。本来是刘更生爬到楼顶去的,结果他被伙计叫去帮做木工,老板催促下,东子就爬上去。

他从来没有站这么高,两腿不由颤抖,他心里头呸的一声,暗骂自己胆小,这算啥?老家的土坡比这高多了,自己也没吓成这样,还不是骑个驴就把小翠接回来了。想到小翠,他心头一怔,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残壁破垣,而是一个无尽的黑洞,而那深暗的尽头是小翠怨恨的眼。他不由哆嗦一下,头一低茫然的看着楼下像黑点一样的过往行人,突然眼一黑,像是跌落到无尽的深渊。只听钟声咚咚咚……正好摆向正午十分。

当刘更生赶回来时,东子已经咽气了。他不知所措的抱着东子的尸体,心里的不安与后悔像鞭子疯狂着抽着他的心,要不是他跑去给别人帮忙,要不是应了东子回家的要求……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要该怎么和小平子交代,一想到那个没了妈现在又没了爸的孩子,这个大男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他想不通东子明明是个细心的人,为什么会摔下来。他明明可以拒绝老板,直接喊他回来,为什么他就非要上去?

人这一生啊,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为什么明明喜欢却没有勇气保护,为什么失去了还放不下……命终究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东子也说不清,他落下去的那一刻,心里头烂成泥的伤口,奔涌出的不就是放不下的那些吗?

小翠的命是你送走的,冥冥中,你的命也终究被她带走。

【新的家】

“更生回来了”,老太太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刘更生,他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要如何对老太太说,没想到进村第一个就碰见了她。

一年没见,老太太看起来更老了,脸上原来的刻薄被皱纹完全覆盖了。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安与疑惑的问道:“东子呢?”

更生想了一路的话,此刻怎么都说不出口,眼泪却先蹦出来,“大娘,东子他……”

“他怎么了?”她抓紧颤抖的手,紧张的继续问道

“他,他没了”

刘更生低着头艰难的说,心里正难受。却听咚一声,老太太倒在了他眼前“大娘,大娘……”

老太太听到儿子没了,也是突然撒手人寰。

东子家没了人,只剩下一个几岁的孩子。刘更生和汪凤一起给东子和老太太简单的办了丧事。看着孤零零的大平一个人站在门口,更生心头不是滋味。

他冲他招了招手,带他回家。

汪凤看他带大平进了屋,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嘀咕:一年没见到人,一回来就要给人去办丧事,如今还带个小的过来。家里又多了张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到头?这就是命吧。

刘更生却不这么想,他总觉得自己欠这孩子两条命。要不是自己拉着东子出去,要是自己想好了再跟老太太说,兴许孩子就不会没了爹和奶奶。

想到这,他是下定决心收养东子。

大平拉着刘更生的手,他对这个邻居熟悉又陌生。记忆中他经常对他笑,听奶奶说爹和他一起去外面干活,可他回来爹又去了哪?奶奶为什么就病了,躺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了。

那两个人在奶奶身边忙碌着,给她穿上一身的白衣。老太太黑色破旧衣服被脱掉,苛刻的一生也停止了。

这个家是清冷的,从一开始没了娘到现在没了爹和奶奶,大平像风中摇晃的枯草,不知什么才能倚靠。

是拉着他的这双大手还是逝去的亡魂,他不懂,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伤心是短暂的,至少在大人眼里是这么看待的。

开始几天,大平到刘更生家里是怯生生,饭桌前小心翼翼,站着小心翼翼,无时无刻的小心着。虽然刘更生对他很好,可以说是疼爱,但是旁边的那个女人,却让他有些害怕。

他拿起筷子夹菜,感觉有双眼睛盯着他,似乎说:少吃点。除了口水,他多吃一口的勇气都没有。他感觉有人不欢迎自己。

当然也有人喜欢他,那就是刘更生和汪凤的儿子,刘骏。

村里人越来越少,可以一起玩的伴儿也是很少。虽然两家是邻居,两个孩子却很少一起玩,因为汪凤和老太太有过节,谁也看不上谁。

两个孩子在门口相望着,想要嬉闹在一起,也会被硬生生的拆散,拉走。

现在小伙伴就和自己在一张饭桌吃饭,一个被窝睡觉,刘骏觉得自己好像真有个弟弟了,他觉得很开心。不过这会他看见这个弟弟没精打采的,好像没有玩的兴致。

他决定去和他聊聊。

“喂,小子。听说你奶奶死了”刘骏假装大人的口气冲张大平问道?

张大平抬起脑袋,疑惑,继而难过,最后有点愤怒。实际上他不是不知道死亡,虽然只有几岁,他隐隐约约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像以前奶奶在爹面前提到“那个女人的死”。

人们说起死亡,都说去了远方,但远方究竟是哪里?天堂还是地狱。活着又究竟是为什么,爱着的人,还是爱别人。

【情愫暗生】

五年过去了,张大平九岁了。

刘骏有时说的话确实让张大平心里不舒服,但一起几年了也不影响两兄弟的关系,他还是很心疼这个弟弟,谁叫他长他两岁呢?和他爹一样,他的心软。

张大平在饭桌上夹菜经常看汪凤的眼色,从来不敢多夹一筷子,哥哥就狠狠的夹起一大片肉给了他,汪凤白了刘骏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我家的男人胳膊肘都往外拐的。

刘更生听到这话,赶紧迎合:“老婆,你说的对”。他知道汪凤其实心眼没那么小,就是嘴上爱计较。心眼坏的人谁会为个不相干的死人忙前忙后,还肯收养一个没血缘的小孩。肯定不会,更别提家里情况也不好,这个老实的男人对这一点还是看的很清楚。

对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要去埋怨,要去哄,要言听计从。

刘骏冲着她娘吐个舌头,调皮的说:我们拐个胳膊干活去喽。说着拉起张大平飞奔出门。只留下他娘在背后跺脚喊骂的声音。

两个男孩一口气跑到外面的山坡上,靠在一个大石头边上不停的喘气。这一天,天气格外的好。由此朝山下望去,整个村庄被蓝色包围着,低处像鱼白,高处是海蓝,白与蓝相融出几层不同的色彩,像极了画布,有几家的烟囱还有缕缕青烟飘出。

刘骏觉得,自打张大平来自个儿家,似乎更开心了,他以前没有像现在这样成天乐呵呵,没什么玩伴,一天就玩玩树枝泥土。谁还能陪着他到处乱跑呢!

他看张大平一脸呆呆的望着山下,那处低矮的没有生气的房子,在这暖阳中显得倍加孤单,他知道弟弟又想家了。

“走,哥带你去掏鸟蛋去”

在发呆的张大平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刘骏一路拉到一棵树下”他仰起头,还真看到一个鸟窝在树杈上,露出一点一点白的,应该就是鸟蛋了。

“大平,你在下面等着,哥爬上去”

“好”

大平看他挽起袖子,露出黑瘦的胳膊,说着就哼哧哼哧的往上爬,起初爬的很快,像个猴子一样。爬到中间,眼看伸手就能够到窝里的蛋了,他却突然不爬了。

喊了一声:“大平快过来,扶我一把”。

张大平没反应过来,只听咔嚓,紧接着一声“哎呦”,刘骏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慌忙跑过去一把扶起他问:“哥,你咋掉下来了呢”

“嗨,蛋破了,鸟都出来了,我们还掏个啥呀”

张大平伸长脖子,真的看到原来一点一点的白,变成了一簇一簇的绒毛,还有细微却叽叽喳喳的叫声。其中有一只左摇右晃的想爬出来,鸟窝也跟着摆来摆去,好像要掉下来了。

“哥,快,快接住,要掉下来了”

刘骏顾不得屁股痛了,一下就扑倒接住掉落的鸟窝。

“还好还好,这些小鸟命大”,刘骏边笑着对张大平说,边瞅着捧在手里小鸟。

张大平看着那些小绒毛心里却很难过,好像看到了小时的自己,“它们的妈妈去了哪?”

当两个人准备回家,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子,旁边是一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穿着红白相间的格子衫,白净的脸上,滴溜溜的大眼睛,黑黑的眸子。

那女孩好像被他们手上的鸟儿吸引了,走着走着停下了一直盯着他们看,直到旁边的男人回头喊她说:“小霞,赶紧跟上”。

两个男孩也被女孩吸引了,这女孩和他们见过的不一样,况且他们也没见过几个女孩。

两个男孩的眼神跟随着女孩的身影,从他们身后到他们前面,突然女孩回过头冲着刘骏笑了起来,眼神调皮带些狡黠,笑声越来越大,像是笑弯腰的花儿,笑的刘骏脸一下红透了顶。

直到女孩和男人消失在他们眼前,俩人还沉浸在刚才的笑声中。她究竟在笑什么呢?

刘骏低着头往前走,边走边问怀里的鸟儿:那丫头笑啥呢?

突然身后又传来笑声,他回过头只看张大平抱着肚子在笑,他从没见过弟弟笑的这般放肆。

只见张大平边笑边捶肚子,“哥,你的屁股露出来了”

刘骏这才觉得屁股凉飕飕的,手一摸摸到一片破了的布在屁股上悬荡着,敢情刚刚被树枝刮破了。

【爱意少年】

仅是一面,就种下了缘分的种子,遇见春风便肆意生长,青春少年莫不是,也是倏地一下长大了。

刘骏经常和张大平感慨“你说怎么就这么奇怪呢?就见了一次那丫头,后面就隔三两日的碰见她,还总对着我笑”,他边说边喜滋滋的挠着后脑勺。

张大平笑嘻嘻的看着哥哥,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这是大人常说的“有喜了吗?”,不过一提起那个叫小霞的姑娘,他不知为什么也点难为情。

“嗨,自个儿怎么也在这胡思乱想”。

一天,两兄弟到地里去干活,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哎,刘骏……”一个又清又脆的声音,拉着长长的调子。

这一看竟把他看羞了,一个男子汉竟生生的被一个姑娘盯的不好意思,要不是一顶草帽盖在头上,他的囧色被一览无余,天晓得那双眼睛是多么的炙热,还是刘骏身体里本藏着颗害羞的心。

他迟疑的问道“啥事?”

女孩笑嘻嘻的说“嗨,没啥,就叫你一声,看认错人没?”说完扭头走了,铜铃般的笑声一下又一下的掉落在田埂上。

留下刘骏还愣在原地“这……”

旁边地里的大娘噗嗤的笑出来了,问道:“刘骏,该要找对象了哦”,另一个大娘也来起哄“我看刚刚那个丫头不错”“听说是老李头的丫头,也该到嫁人的时候了”

说完大家都开始笑了,就连张大平也跟着一起哄笑。

“你们就别取笑我了”刘俊嘴上说着,心里却乐呵着,“这丫头真的看上我了?”嘴角都忍不住翘起来。

说来还真巧,傍晚收拾了田里的活回家的路上,又碰见小霞。张大平见状赶紧说“哥,东西给我,我先回去,就不和你一路了”。

刘骏扭捏着说:“别啊,等着我”

谁知张大平没等他说完,就扛起东西走了。

“嗨,这小子”他一会抓衣服,一会挠头,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和那双无处停落的眼睛,让他更加局促。

“你咋盯上我的呢”他冷不丁从嘴里冒出一句话,心里却朝自己呸了好几遍,“这是什么话呀”,他心想。心是管不住舌头了。

谁晓得那丫头坏坏的盯着他“就是找你,看上你了还不成”

“哎呦,还挺直白的吗”又一次舌头管不住嘴,刘骏紧闭双眼叹了口气,为自己这笨嘴笨舌气到了。

小霞看着这个小伙子高大俊朗却一脸的傻气,再忍不住笑,心中对他的好感愈发强烈。

看他词不达意,她也不忍心继续绕圈子。直接把话敞开了说:“你就别瞎猜了,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原来小霞家修房子,正好要找个木匠,知道刘骏家是木工,想请他去帮忙。

“嗨,你不早说”刘俊一下明了了,那颗羞答答的心瞬间恢复了“男儿身”。

“这不是难事,要求不高,我和我弟去帮忙,要精细活,就得把老头子喊上了”

两人间起初到的尴尬与局促顿时消散了,说说笑笑的聊开后像是熟识的朋友,一同回家的路上,两人的影子在斜阳下越来越长,慢慢的合成一条长线,最后与天边的云彩融为一片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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