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NND,心念的力量有多强大,子欣不过是念头一转,想起阿盛,手机就收到他的呼叫。
你好吗?他问。
我挺好。你呢?她答。
一来一往,简单客套。
那一年,阿盛四岁,子欣十五岁,四岁的阿盛傻乎乎的,跟在子欣后面乱跑,子欣出门,如果不带阿盛,阿盛就哇哇大哭。
子欣是阿盛家保姆的女儿。
阿盛爸爸是成功的生意人,做船舶生意,运送货物往来于各国。
阿盛妈妈低眉顺眼,自从嫁给阿盛爸爸,就做了规矩的家庭主妇。
子欣爸爸酗酒,对子欣妈妈不是打就是骂,小小的子欣生活在惊恐中。
十五岁的子欣带着淡淡的哀伤,一个夏日的午后,来看妈妈,遇见了四岁的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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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过去。子欣35岁,阿盛24岁。
子欣彼时已经离婚,身为单身女性,游走于各个国家,工作是买手,就是买各国时髦的衣服包包,物品放在大上海一家装修豪华的店铺售卖。
阿盛在美国斯坦福读书,这一年辍学,骑着摩托环游世界。
阿盛从老家贵州骑着摩托到上海,约子欣见面。两个人已经十年不曾见过。
子欣接到这个突兀的电话,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有鱼尾纹,身材还苗条,见就见。
在约定的广场,子欣见到一辆哈雷摩托,和一个带着防风眼镜,一身旅行装的少年。
岁月真是他奶奶的杀猪刀,我成中年熟女,他长成意气风发的美少年。子欣瞅着一米八的阿盛,心里忿忿。24岁已然是青年,在子欣眼里,他仍是少年。
“我的车坏了,你要帮我修,还要管我吃管我住。”少年笑着,狡黠地看着她。
“我不会修摩托,我会找地方给你修。其他的,跟我来。”子欣在前面走,他推着摩托跟在后面。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阿盛父母已经跟嫁去加拿大的女儿移民加国,阿盛一个人乱晃。
“为嘛不好好念书?你以为斯坦福是谁想进就进的?” 子欣一边烧水一边问。
阿盛打量子欣住的房子,不大,80平左右,两室一厅,一个人收拾得干净清爽,客厅许多植物,生机勃勃长着,几株花在怒放。
“如果我说,我想看见你,想找你。你,信吗?”少年站在一大朵芍药花前,定定瞅着忙碌移动的子欣。
子欣听到,假装没听到。
十年前,子欣25岁,阿盛14岁。
两个人在阿盛家的花园坐着,子欣坐在秋千上,阿盛即将被父母送去美国读书。
惆怅的少年看着月亮,“等我长大了,我就来找你,我要娶你,不许你哭。”
子欣妈妈刚刚被醉酒的父亲暴打,子欣抄起一个酒瓶子,就要扔向父亲,被她妈妈死命拦住。
子欣眼泪噗噗乱流。“你小子多有福气,这么小就去美国读书,前程一片大好。我要工作,养家,安慰劳苦的母亲,给弟弟交学费。”
阿盛看着她:“可是你们一家人在一起,我父母除了希望我出人头地,再无其他念想。”
两个不在一个阶层,不在一个情境里的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子欣抬头看月亮,“今晚月色很美,你去美国之后,不开心就抬头看看月亮,若你的心在星空之上,地面上的事情不值一提。”
子欣说完,站起来走了,没有回头。
阿盛看看她的背影,抬头盯着月亮。
你记得吗?我去美国之前,你让我不开心就看月亮。我真的这样做了。初到美国,语言不通,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特别难熬的时刻,就抬头看看月亮。
如果没有月亮呢?子欣递给他一杯薄荷红茶。
没有月亮看星星,没有星星就看着黑漆漆的天,想一个叫子欣的人,现在在做什么,我要变成很厉害的人,好保护她。
子欣扔给他一个面包,“你以为我看韩剧长大的?”
阿盛出国后不久,保姆请辞,阿盛向妈妈打听子欣,妈妈不知道后来子欣家的情况。
子欣打开冰箱做饭,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说,“你出国后5年,我父亲醉酒引发心肌梗塞,去世。我妈辞了你家工作,去给我弟弟带孩子。她是一辈子的劳碌命。”
“我8年前结婚,3年前离婚,现在一个人,没有小孩。有一份还不错的飞来飞去的工作。”
“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吗?有一回我看一本杂志,上面有你的文章。我确定,这个子欣,就是我小时候认识的子欣。”阿盛打量子欣的书架,各种书籍琳琅满目。
“快吃,吃完带你去修车。”子欣在他面前放了四盘菜,一个汤。子欣吃过饭,端着一杯茶,看着他吃。
阿盛并不客气,一个人吃光了所有菜,还吃了两碗米饭。
“你是从埃塞俄比亚来的吗?”子欣笑。
“你不信吧?我三天没吃饭,是故意的,不找到你,我不吃饭。”阿盛喝一口汤,打个饱嗝。
子欣不回话,不搭理他,收起桌上的盘子。
子欣给朋友打电话,问哪里可以修摩托车。
“少年,走吧。”她叫他。
“我载你。”阿盛递给她一个头盔。
子欣穿着白裤子,真丝上衣,没有迟疑,带上头盔,坐上后座。
阿盛开着导航,去子欣说的位置。
夏日的风吹过来是暖的,子欣素来不喜晒太阳,坐在摩托后面,在午后的斜阳下驰骋,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阿盛提醒她搂着他。他小时候,她抱过他,牵过他。因为时间的关系,他已经是青年,子欣不好意思搂,只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不用力的,只是放着。
他大声说:“抓紧我,要加速了。” 然后飞快穿进一条小路,路旁绿树成荫。子欣在巨大的惯性下,不由自主地抓紧他,又恐惧又好笑,不得不抱住他的腰。
少年啊少年,光阴飞逝,你仍然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修理店没有阿盛所需要的配件,订货要两天后到。阿盛看看子欣,耸耸肩,“再去其他家店看看?” 子欣带他找其他修理店,这么蹊跷,都没有货,最后还是返回第一家店订货。
订完配件,阿盛递给子欣头盔,子欣有些迟疑,“在附近给你找宾馆?”
阿盛头也不回,“上车,你住哪,我住哪,小时候你还搂着我睡过呢。”
子欣的脸刷的红了,这小子!
到子欣家楼下,子欣说出想了一路的话。“住我那儿不方便,我习惯一个人了,我在附近给你订个酒店。”
阿盛并不理她,锁好摩托就上楼,在子欣家门口等着她。
子欣打开门,阿盛往客厅沙发一趟,“这里有两间房,要么我住一间,要么我睡客厅,干嘛要出去花钱?我现在很穷,请你收留我。”
子欣只翻白眼,“我男朋友如果来,看到我这住一个男的,我怎么解释?”
“男朋友?你有男朋友?那我正好审查一下。” 阿盛叫了一声“好累”,就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子欣默默看他两眼,摇摇头,把客房收拾一下,铺上新的床单,“去吧,睡那个房间。”
阿盛立刻睁开眼,得意地笑了,几步迈进客房,关上门。再出来,已经换了干净的白T恤。
晚上子欣带阿盛去黄埔江边吃饭,子欣话很少,听阿盛讲他在美国的故事,他骑摩托出行的故事。
“我一直想要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你好不好?”阿盛看着她的眼睛灼灼闪光。
子欣笑而不语。
阿盛在子欣家里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车修好,他要离开。
子欣中午赶回家,做了一桌子菜,炖排骨、红烧鸡,阿盛说,吃肉有力气长时间骑行。
阿盛吃很多,子欣看着他吃,不时地端茶递水。
“以后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见到你。”啃骨头的阿盛带着一丝惆怅抬起头。
“想见自然会见到。”子欣笑笑,笑得恬淡。阿盛看过来,子欣的笑容好似夏日的茉莉,飘着清香。
阿盛骑上摩托,伸出手来,跟子欣握手道别。子欣对着他点头、微笑,看着他绝尘而去。
回到房子,子欣在沙发上发现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张纸,里面是手写的一首诗:
你靠什么维生,我不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你渴望什么,
你是不是敢于梦想你内心的渴望
你几岁,我不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冒险,
做一个追求爱、梦想、生命历险的傻瓜。
我对你做了什么伟大的事不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你是否触碰过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痛,
你是否被生命的背叛敞开了心扉,
还是变得枯萎,因为怕更多的伤痛。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能跟痛苦共处,不管是你的或是我的,
而不是去隐藏它、淡化它 、整修它。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能跟喜悦共处,不管是你的或是我的,
你是不是能跟狂野共舞,
让狂喜溢满你的指尖和脚尖,
而不是警告我们要小心,要实际,要记得做人的局限。
你跟我说的故事是否真实,我不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你是否能对自己真实而令别人失望,
你是否能承受背叛的指责而不出卖自己的灵魂
我想知道,你是否可以做到没有信仰却值得信赖。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能看见美,虽然不是每天都美丽,
你是不是能从生命的存在找到你的源头。
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能跟失败共存,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
却依然站立在湖岸,
对着银色的月光喊一声“我可以”!
你住在哪里、有多少钱,我不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在经历了一晚的悲伤、绝望、极度疲倦和彻骨伤痛后,
你是否还能起床,为抚养孩子里外奔忙。
你是谁,你是如何来到这里,我不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会与我一起站在火焰的中心,毫不退缩。
你在哪里学习?学什么?跟谁学?我不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当一切都背弃了你时,是什么在内心支撑着你。
我只想知道,你是否能跟自己独处,
在空寂的片刻,你是否真能与自己相伴
—— Oriah Mountain Dreame
子欣拿着这张纸来来回回读了三遍,小心翼翼地放下。想要落泪,并无泪水。她看着窗台上的花朵,恍惚中,那个穿着白T恤的少年站在那儿,对着她微笑。
子欣去上班,跟平常一样换好浅灰西服工装,站在收银台后。今日跟往常并无不同,因阿盛的离开,子欣心里生出无限空落。
招呼客人挑选衣服时,子欣无意中看到窗外,有张戴着头盔的脸。
她冲出去。那个人迅速离开。
“站住!” 她飞奔到他面前。
“你还没走?” 子欣气喘吁吁,声音又快又急。“我不是什么满世界飞的买手,我只是一家奢侈品店的店员,这家店的东西,我一样都买不起。”
“我知道。”他摘下头盔。“我也不在斯坦福读书,去美国一年,父亲生意失败,我回国,一直呆在贵州,读了一个贵州的二本大学。”
“我知道。”子欣笑,依然是带着茉莉般恬淡香气的笑。
“我在写没人读的小说,离成功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用车轮子丈量世界,还不清楚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下午五点的淮海路,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走得匆忙。两个人站着,面对面,一双眼睛看着另一双眼睛。
“装了几天,真心累。大街上来来去去都是寻常人,少年,我承认我混到此刻还是平庸之极。”
“小姐姐,为了编美国故事,我上网搜了好几天素材,背得好累。”
子欣看着阿盛,忽然大笑,笑得蹲在地上。阿盛也仰头笑起来。路人纷纷侧目看他们。
阳光从高楼的缝隙中射过来,两个人沐浴在一道金色的光中。
微笑、拥抱、告别。
子欣附在阿盛耳边低语:“那首诗,我很喜欢,谢谢你。”阿盛在她脸颊上飞快地一吻,跳上车,不回头,挥挥手,发动车。
这一次,一个人坦荡地站着,看着另一个人坦荡地骑车飞驰而去。
子欣走回店里,释然而轻松。
你戴着面具,我不戳穿你;你摘下面具,我微笑看你。
谢谢这样的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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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诗来自一位加拿大女作家,有译名为《生活的邀请函》,有译名为《心灵请柬》,文中所放为张芝华老师的译文。在诸多译本里,喜欢这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