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跪请旨
欲黄昏,雨打梨花。深宫通道两侧,身着甲衣的卫兵纵向一字排开。一溜太监由远及近,来到一座紧闭朱门的殿前,跪在一个老太监面前。
老太监正望着雨水出神。听到动静,他的眼睛仿佛才活过来。太监们从宽大的衣袖中现出碗碟,毕恭毕敬地高举。老太监掀开一个碗盖,鲜香弥漫。他拿银签验看,反复数次,才微哑道:“入。”太监们起身,从朱门鱼贯而入,一路疾行至后殿。
后殿空荡荡,只有一张硬榻。
榻上有一人,朝内而卧。榻下有一人,跪在地上。跪者听到声响,扭头望来,示意退下。领头小太监迟疑,看向榻上,举碗碟,不动。跪者皱眉,一瞪眼。
太监一凛,弯腰转身,却听榻上人已发怒:“滚!我让你们滚!”
殿内顿时一片求饶。榻上人不解气,拿起手边一个鎏金灯砸向小太监。
跪者眼皮一动,抬头道:“皇上,您消消气。这砸了太后的东西,传出去,可不好听。”
皇帝一怔,忽然跃起,道:“传?我看谁敢传?”他看向瑟瑟发抖的太监们,道:“说,你们谁敢传?”
皇帝抽出一把悬剑,指向跪者:“你?”又指向领头小太监:“还是你?”小太监几欲昏厥,道:“皇上,我只是来送御膳……”
皇帝道:“皇上?哦。你还知道,我还是皇上。那你说,皇帝是不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我说不吃,你还让我吃?你当我是什么,彩衣娱亲的戏子吗”
小太监瑟瑟发抖,道:“您…是皇上。”
皇帝又怒:“我是皇上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小太监颤声:“奴才不敢…”
皇帝心火愈盛,道:“你不敢?是啊,你不敢。可你身后的人敢。她不仅敢做我的主,她还要做天下的主。我今天杀了你们,看她还敢不敢!”说罢,提剑欲刺。
跪者大喊道:“不可!”他猛然起身,用手握住剑身,剑尖顺势一晃,从小太监的心口歪向胳膊。
皇帝大怒:“裴炎,你敢拦我?”
小太监吐出一口气,歪倒在地。空气中传来一股骚味。
裴炎仍盯着皇帝,道:“皇上,他们只是送饭的太监。”他望着那张年轻的面容被愤怒绞红——红里隐隐透着病态,心道李旦还是太年轻,动不动绝食,如同儿戏。
他跪行上前,掀开碗碟,对李旦道:“皇上,你看这盘金齑玉脍,鲜香两全,足见御膳房的功夫深。皇上,切不可辜负太后一番美意。”
皇帝沉吟。碗碟中的香气顺风一飘,他的肚子咕隆一叫。殿内十分寂静。
裴炎又掀一盅,继续道:“皇上,您看这老鸭汤,色泽浓郁,费时颇多。您可知历来好汤须文火,把骨头慢慢熬干,这汤才入味。皇上,您就当为了天下,喝口汤。”
裴炎见皇帝不动,又说:“您要是体力不济,谁来主政,太后吗?”
长剑落地。皇帝颓然坐回硬榻,只挥了挥手。太监们如蒙大赦,忙不迭放好碗碟,鱼贯而出。
大殿重回寂静,只听裴炎掌中血缓缓滴落。
裴炎伏身作揖,哄道:“皇上,您该用膳了。”李旦拧眉,道:“您别劝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哪还吃得下饭。”
裴炎低眉垂首,道:“皇上,您应该吃。不仅吃,还要吃好。朝堂需要您,李家也需要您。”
李旦冷哼一声,施施然起榻。这一桌荤素得宜,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李旦不由坐下,拿起碗筷。
裴炎一喜,沉声道:“皇上,臣还有一请。”李旦头也不回:“你说。”
裴炎伏地朗声道:“请皇上答应太后逊位,并速召庐陵王回京。”
2.速回京
日头高悬,一队快马驶入均州。
一个小孩蹲在驿站拐角,眼见马队的人翻身下马,高声要最好的草料喂马。他蹿起身,飞跑出街角,拐里弄,翻矮墙,跳入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只有一对夫妇。男人躺在椅上昏昏欲睡,妇人在院中晒衣。听到动静,妇人扭头看小孩。小孩故作神秘道:“来了。”
男人惊起,问:“什么来了?”
小孩只看着妇人傻笑。妇人嗔道:“小六子,你快告诉婶子,”她从兜里摸出一枚铜钱,递给小孩,问:“是不是吃最好草料的马队到了?”
小孩点点头,显得很高兴。他说:“是啊。看着很累。长得也白白的,不像个男人。”
妇人喃喃道:“不像个男人……”她醍醐灌顶,猛然看向男人:“王爷!难道是掌事公公来了?”男人面露喜色,道:“是母亲的人。母亲来接我了。”
门外忽然有马声。
妇人挥手,小孩翻墙而出。男人重整衣冠,和妇人站在一起,两手交叠。他看着门口,神情恍惚,道:“兰儿……我们要回去了……”
妇人握紧他的手,道:“别怕,我们是回家。”
门外人进院,朗声道:“庐陵王李显听旨!”
李显和韦氏跪伏听旨。韦氏仍抬眼打量来人,目露疑惑。来的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面色虽白,却孔武有力。
那两人中,略高的一人掏出明黄色的卷轴,矮个端出一个盒子。
高个念道:“上谕……宣示朕旨。加恩赐令自尽。”矮个捧出两条白绫。
李显跪伏在地,泪流满面。他不敢看韦氏,颤声道:“兰儿,我对不起你。”
韦氏兀自盯着地面,指甲深深抠进手掌。她用力闭眼,道:“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他们要杀你,错的是他们,不是你。你的错,只错在了你姓李。”她睁开眼,眼有悲愤。
韦氏对来人道:“两位皇使,请让我再看看旨意。”
李显以为韦氏不服,伸手拉她衣袖。
韦氏不动,继续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要子亡,子也不得不亡。只请二位,赐下圣旨,让我们对着圣旨,对着陛下和母后,磕头谢恩。“
两位皇使迟疑。高个说:“你的心意,皇上会明白的。”他使了个眼色,另一人拿起白绫,做了一个手势,道:”请“。
韦氏退向李显身边,道:“依惯例,凡赐死者需领旨谢恩。二位不将圣旨交给我们,我们怎么谢恩?”她见那两人迟疑,问声更厉:“皇使来前,没有公公教规矩吗?”
那二人中矮个道:“哪来的公公?我们领了圣旨,立刻赶来均州。”他一步步走近韦氏,道:“休得胡言”,一只手将白绫套向韦氏的脖子。
韦氏心惊,急退,道:“历来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即便是赐死的旨意,也需签印。皇使直奔房州,敢问旨意可加凤阁鸾台的签印?”
高个皱眉,道:“事有缓急,来不及签印。”
韦氏退至李显身前,缓声道:“没有签印,圣旨就是假的。即使我们奉旨尽忠,朝廷也会认定我们是被谋害。还请皇使速回,查明签印。”
那二人面露难色。
李显心喜,抓着韦氏的衣袖,对那二人道:“对,你们是假的。母亲不可能杀我,李旦不敢杀我。谏议大臣不会不管我。你们假传圣旨,罪诛九族。”
高个冷笑一声,将圣旨丢在韦氏面前。韦氏展开,圣旨无半点字迹。
那高个道:“临行前,大人说韦氏狡诈。此话不虚。只是你再狡诈,也难逃一死。江湖敬我们一声‘黑白无常’,我们这杀人的功夫也不是虚的。今日定不负大人嘱托。”说着现出一把利刃,与另一人一同上前。
二人桀笑,逼得韦氏和李显步步后退。
忽然平地起风。
这风来得疾,疏忽便至眼前,让人迷眼。这风又来得缓,气息呼入口鼻,齿颊留香。
李显和韦氏忽然软倒。
黑白无常俱是一惊。高个先反应,拿刀在小臂上一划,又反手一掌拍得矮个口鼻出血。矮个也反应过来,不还手,与高个同时左右掠开。
院子里已多了一个少年。那少年蹲在李显和韦氏身边,探查鼻息。才发现两人昏厥,他皱眉摇头,咕囔道:“行不行啊,这么点就倒?”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的惊诧。那高个迅速堆起笑脸,对少年道:“此生得见绝世轻功,黑某死也无憾。敢问英雄大名?”
少年似没听到问话,只见黑白二人依然站立,心有疑惑,道:“有趣。你们怎么没倒?”
他看向二人中高个手臂落血、矮个正捂着鼻梁,兀自笑道:“来之前就听说‘阎王三更叫、无常索命早’,原来你们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顿了顿,又笑道:“也是,一个人要想活,必得下苦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道理我早就知道。却没想到你们也是吃得苦的人。早知道如此,我就不用这些药丸子了。”
白无常想动手,黑无常却摇头。他紧盯絮絮叨叨的少年,暗道:这少年的药丸十分厉害,瞬息迷倒两人。且他轻功了得,浑不似常人。眼下不知他来路,不可贸然出手,需再试上一试。
黑无常对少年道:“你这迷药,药力惊人,倒有些像江南药王的迎风散。”
少年一听,嘿嘿一笑,暗道识货,笑中带点羞惭,道:“是吗?像吧。我说我能配出来,药王还不信,非让我小心再小心。我虽然会的武功不多,可我向来学得快。我从不说谎,但信的人少。”
会的武功不多?黑无常心头一喜,既然如此,哪还有不动手的道理。他朝白无常一撇头,眼神变厉,道:“这宵小不足为惧。迷药有解,头颅无价。先杀了他,再向武大人请功。”
白无常早已不耐,眼露狂喜,口中道:“武大人说的可是一万两一颗脑袋,脑袋多多益善”,手中一条白绫如有生机一般划向少年。
这条白绫平淡无奇,但到了白无常手上,变幻莫测。
少年往左躲,左边便多了一条锁链;往右偏,右边便多一道屏障;往前进,白绫成了套头的索套;往后退,白绫便成了毒舌的蛇信,如影随形。
天罗地网全在白无常一念之间。少年四处躲闪,看上去败局已定。
黑无常对此战十分放心。他持刀步向李显和韦氏,准备先带走头颅。
却不料惊变陡生,少年忽然一顿步,一矮身,从白绫的虚实分毫之间留下一道残影。只听那少年笑:“你这破布舞得漂亮,可是看多了花眼。不如再快点。”
白无常恼怒:“找死!”手中发力,白绫如白蛇翻飞,下三路攻势狠辣。
少年身影愈快,一边说:“再快点。”一边伸手去捏白绫。这一捏十分巧妙,恰在白无常发力三寸间,白绫此刻真如白蛇被捏住七寸,软软驯服。
少年笑声愈盛:“你一个大男人扭来扭去,实在难看。下辈子生做漂亮女人再来耍这功夫。”
少年扬手一打,白绫轻飘飘附上白无常的脸。他没料到白绫的力道这般不好使,叫道:“哎呀,这功夫看着好学,却不好使。”他脸一红,赶紧收回白绫:“对不住,不该班门弄斧。”
但无人回应。白无常竟已仰面倒地,死了。
少年一寻思,吓得扔掉白绫:“你这白绫上,居然有毒。”
少年本想这二人有些功夫,此刻只道二人不过会些恶毒手段。再看黑无常时,少年已无好脸:“我原本敬你们是条汉子,不下狠手。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今日倒要看看,是你无常命短还是我罗刹夜哭。”
黑无常见同伴枉死,心已发凉,又听罗刹二字,倏尔道:“莫非你是千面罗刹?”
少年又笑:“惭愧惭愧。传言非虚还是百闻不如一见?”这笑容天真无暇,却令黑无常无端胆寒。他脚步外移,已然怯战。
在此战局扭转之际,一声断喝响起:“制住他。别让他跑了。”
少年扭头看去,是韦氏。
韦氏居然已醒。原来她发晕时,便狠咬舌尖,卸去半分药力。她此刻不明前事,但看李显仍然活着,便知敌友。
她对千面罗刹道:“感谢英雄大恩。我虽不知恩公受何人之托,但此人必深明大义、通晓利害。此事关系重大,料恩公身后之人,也希望留下此人,以待后查。”说罢正身伏跪,竟是一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