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曾有一个小小的长方体形状的梳妆奁,长不到二十五公分,宽不过一拃,漆成红色,共有三层。每层拉开,对儿时的我来说,都是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拉开梳妆奁的小小抽屉,第一层是妈妈的梳子、篦子和几根橡皮筋,用来梳理和绑住我们的烦恼丝。第二层是一些钢丝夹,帮助夹住洗完头后不听话的碎发。第三层,哦,第三层!这第三层便是使得这个小小的普通的梳妆奁大放异彩,成为我眼中的魔盒的关键原因!
我对石头的疯狂喜爱,也正源于这神奇美妙的第三层抽屉。
捏住小抽屉正中一个极小的襻儿,小心翼翼往外拉,我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唐突了里面的宝贝。妈妈说,奶奶嫁给爷爷时,凤冠霞帔很是隆重,可惜红颜薄命,奶奶在爸爸十六岁时便因难产去世了。不知怎么的,凤冠上缀着的珍珠玛瑙美玉没有被爸爸的兄弟们分一杯羹,传到了爸爸的手中,装点了妈妈的梳妆奁。
我不知道这些宝贝原本的数量有多少,但在妈妈的描述中,他们曾经占领妈妈梳妆奁的所有抽屉。可是因为历史原因造成的日子的艰难,妈妈以五至二十元不等的价格把它们中的大多数逐块地卖给了走村串户收罗古董的小贩们。
多年以后,当妹妹以大几千的价格为妈妈买了一块翡翠时,我问爸爸,跟妈妈当年以极低价格卖掉的宝贝比,哪个成色更好。爸爸淡淡一笑:“那不能比。”我追问着,爸爸却不说话了。我猜一定是卖掉的好。一来,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古玉;二来,那是奶奶的东西,对爸爸而言,应该是无价的吧。时间不能倒流,再多遗憾也换不回遗失在逝去岁月中的我心中的宝贝,爸爸心中的念想了。
在我第一次拉开妈妈的梳妆奁时,曾经的琳琅满目已只剩下一个抽屉,但仅仅这一个抽屉,就为我打开了痴恋石头的大门。
轻轻打开抽屉后,我屏息凝神,拿出一块玉石,放在掌心,观察它细腻的纹理,欣赏它温润的色泽。观察与欣赏之余,我反复地摩挲着,想象它在奶奶的凤冠上的位置;想象我不曾谋面的、传说中的美人——我的奶奶,是否也曾如我一般深情地凝视过它,温柔地抚摸过它,把心里绵绵的话儿对着它倾诉。
印象中有一块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五角星形状的白玉,它是否是和田玉,我不能确定。那是一块我特别钟爱的白玉,那白是刚煮熟剥了壳的鸡蛋的白。它的五个角虽分明,但弧度出奇柔滑,仿佛闺阁里待嫁姑娘美好的脸庞一般。白玉在其中的一个角上打了孔,可以推测,或许是把它挂在奶奶凤冠的某处的。按照中国人好事成双的偏好,理应有另外一颗五角星与它配对,可是我一直没有见过。又或者因为它的白,它并不适合出现在新娘子的凤冠上,只是缘于奶奶的特别喜欢,才被带到了爷爷家,最终出现在妈妈的梳妆奁以及我的面前。
它那特别的柔滑,大约正是因为钟爱它的奶奶的日日摩挲?我猜测着,观察着,欣赏着,抚摸着。可是我这么喜欢的一块玉,最终竟不知所踪了。
许是这个五角星的失去,使我对五角星的形状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迷恋,我搜集了不少以五角星为主题的首饰。
另外一块留有深刻印象的美玉,应该是一块红翡。它雕刻成莲花的形状,小小的一朵,最多只有一块钱硬币大小。可是雕工特别精致,呵口气,花朵中间那花蕊似乎都能摇动起来。莲花相较于五角星,线条要冷硬得多,或许这是由它的材质决定的吧。这朵莲花我也很是喜欢,从色彩到造型到雕工,无一不让我爱不释手。妈妈给了我一根红线,我把它穿成项链,在脖子上挂了七八年。
初二那年,与一个女生交好,我居然把莲花送给了她。时过境迁,我与那女生已失去联系。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拦住自己,绝不让来自奶奶的、自己钟爱的这块美玉轻易地流离失所。
出于对这朵莲花的追忆,我寄情于一切我能见到的莲花,让他们开放在我的裙子上,点缀在我的脖子上,耳朵上,手指上。
其他那些玉,最终无一不是消失不见。我对玉的痴情,却深埋心底,并化为了行动。当然,凭我童年、少年时代的能力,要去购买和拥有玉石肯定是不可能的。所幸,“石之美者谓之玉”,我退而求其次,开始了漫漫寻石之旅。
独自走在小路上,我总是低着头,目光炯炯扫描着地面。见到一块石头就捡起来看看,拂去石头上的泥垢,有时还要就近在水渠里洗洗,看看它是否有可取之处:比如讨巧的颜色,奇妙的纹理,独特的造型等等。只要这其中占了一个,我便把它放进衣服的口袋,欢天喜地地带回家去。
我每天上学走的小路,稍有“姿色”的石头几乎被我捡光了,那些不入我的眼的石头,则被我轻轻抛进了田里或池塘里,以免别人走路时被硌了脚。
村里谁家造房子奠基,于我简直是喜从天降。那一车车运来的石子,卸在路边,堆出一座座小山,我的寻石之旅变成了登“山”运动。我猫着腰,在“山”上淘宝。捡起这块,不错,放进口袋;看看那块,也好,放进口袋……衣服口袋很快就满了,可是我还在“山脚下”溜达呢!我确信“半山腰”,尤其是“山顶”,一定有更美的石头。我席地而坐,倒出口袋里刚捡拾的所有的石头,细细查看,看能淘汰哪几块。一番比较下来,哪一块我都舍不得遗弃。
迅速地把石头装回口袋,我一溜烟跑回了家。我双手死死捂住口袋,一是防止石头在我跑动时掉出来,二是为了躲过妈妈侦察兵一般的目光。妈妈已经抱怨过很多次,为什么我的衣服其他地方都是好好的,偏偏口袋总是破得这么快。妈妈说她已经缝补好多次,再这样要我自己缝了,她再也不管了。(妈妈训练我缝衣服的技能,大约正源于此吧。)
回家一看,家里没人,我立即上楼,钻进床底,把口袋里的石头拿出来,按它们的大小、形状、颜色和纹路归入已有的石头队伍。整理完毕,我杀回“石头山”,直上“半山腰”,果然如我所料,有石美如玉!我又装了满满两个口袋,心满意足回家。我来往于“石头山”与家中床底下的石头部队之间,做着快乐的搬运工作。直到造房子那家主人过来,把我赶走,我犹自遗憾未能成功登顶,错过了“山顶”更多更美的石头。
把最后两口袋石头归队整理好后,我静静地趴在床底,检阅我的石头兵们。它们静默着,但我却读懂了它们不曾吐露的心声。它们幕天席地,风餐露宿,看过了千万年的日升月落,挺过了千万年的寒暑易节,风霜雨雪抹去了它们的棱角,重新勾勒了它们的容颜,然而从未有人如我,爱之如珍宝,每天欢欣雀跃听它们说话。
床底的石头由一颗两颗,发展成了以千记数的大部队,并仍不断壮大着。捡拾美丽石头的脚步,我从未停止。哪怕上了中学住了校,每周回家时我仍会因为一块石头而在路上停下脚步,把合眼缘的石头带回家。我与石头的对话,也没有因为身量渐长,无法在床底下活动自如而停止。
我以为我的石头部队与我的缘份将在我离开人世时才会终结。没有想到,2004年旧村改造,妈妈家的老房子在推土机的铁铲下轰然倒塌。当我得到消息赶回家时,一个小小的花园赫然出现在我面前,取代了承载我无数喜怒哀乐的家。我的石头们与我家的断壁残垣一起,尽数成了花园的奠基石。也好,石头们从大地母亲怀抱之中而来,最终又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挺好。
只是,从此我不再捡石头。
那样真情流露,痴情爱恋只系于一物,对我来说,一生只够付出一次。
那样猝不及防的离别,对我来说,一生只能承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