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
这话梁健辉没说完,他双手抱在胸前,焦躁地盯着韩懿,两只脚不停地左右移动。高颧骨厚嘴唇的梁健辉有着浓密的络腮胡,即使用剃须刀清除,剩余的胡渣也清晰可见。他摩挲自己粗糙的,砂纸的脸颊,发出滋滋滋的噪音。
“不备课了?”
他终于找到话说了。梁健辉趁着政治办公室只有韩懿一个人的时候跑来,有消息传到耳朵说韩懿要挨个拜访家长,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如果学生连听课的心思都没有,还准备什么?”
“老邓,知道了?”
“知道。”
“同意了?”
“同意。”
从场面上来讲,似乎没有再劝阻的理由。可梁健辉仍无法理解韩懿的一意孤行。他见过太多两败俱伤的事故,老师也好,学生也罢,没有谁不是受害者。
“你知道学生打老师的事吗?”梁健辉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仿佛是韩懿闯下祸端。“带着家长,在校门蹲守。”
“我是新来的老师……”韩懿一无所知地说。
“这才是四中招聘你的原因,”梁健辉厉声说道,“因为没有老师愿意来这!”
“后来那老师怎么样了?”
“什么?”
“被打的老师?”
“噢,没事儿。”梁健辉轻描淡写地说,“学生家长被老师用板砖拍回去了。”
“这可真是,”韩懿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块凝固的橡皮泥,“艺高人胆大啊。”
“教育局都找上门来了,”梁健辉开始抓绕另一边的脸颊,滋滋滋地像是产生了静电,“可我们所有人都站出来支持那位老师,连门卫都去求情,校长也承担了很大的责任。”
“我不知道这事。”韩懿说,手搭在办公桌上。
“我们这样是因为他做得对吗?是因为支持他用板砖拍家长的头吗?不!是因为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好的老师。如果因为这件事被辞退,就不会有任何一个老师愿意留在四中教学生了。”
“这个老师是……”
“老邓,邓泽华。”
听到这个震惊的消息韩懿却出奇的冷静,他双手撑在桌边一言不发地站着,灰暗的影子在前倾的身躯下拉成一道深渊,仿佛自己就要坠落。他一如既往地沉默,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悸动。
“老邓大病一场,后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是对自尊心的打击么?我认为是摧毁了他所坚持多年的信念,彻底摧毁了。”梁健辉话锋一转,对韩懿的语气似乎是在针对夸大其词的商品,“所以,你那,所谓的计划——”他激动地说,“是很危险的。对老邓,对我们,对四中的老师,都是很危险的!”
“这是我的工作。”
“这是你的工作?”
听见韩懿冷漠的语气,梁健辉憋屈地笑了,他难为情地盯着眼前这个颓丧的青年教师,忍不住说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乎什么。”韩懿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都准备好了?”
“是。”韩懿把挎包背上肩膀,准备离开。
“今晚准备去拜访谁?”
“吴蓶娜。”
“说不定还可以碰到舒老师。”见韩懿迷惑不解的样子,梁健辉说,“学生又逃课了,所以她就去……”
“什么时候走的?”
“下午放学吧,”梁健辉拿不准,“你打她手机试试?”
走出校门,韩懿拦了辆计程车,可舒薇恩一直没有接听他的电话。焦虑进化成恐惧,血迹斑驳的画面开始侵蚀韩懿的思想,过去的梦魇将他统治。汗水蠕虫似的从面颊粗大的毛孔里爬出来,他一边拨打电话一边不停地擦抹,眼球也异常膨胀。司机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韩懿骇人的表现,战战兢兢地问道,“没事吧你?没事吧?”这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
下车后,韩懿的衬衫已经湿透。按照笔记本上的住址寻找,韩懿在昏暗的街巷奔跑。孩子,孩子,孩子……气息微弱的呢喃令他崩溃,他奋力要从悲痛的回忆里挣脱出来,但却是逃命般狼狈。
韩老师?
谁?
“韩老师!”
他怔得刹住双腿,在黑暗的道路四处张望。是她的声音?哪一个她?韩懿无阻地像个迷路的孩子,等待被人发现,
“韩老师!”
熟悉的身形,明媚的眼睛。舒薇恩朝他招手,一路小跑地过来。
“正想着会不会遇见你呐。”她说,“刚从吴蓶娜家出来。你跑过来的?”
“不,呃——”韩懿还陷落在泥沼般的绝望里,“你的手机——”
“噢。”舒薇恩赶紧去翻挎包,“忘记关静音了,这么多未接电话——”在手机屏幕的光亮之下,疑惑和欣喜如剪影交替,舒薇恩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怎么全是你的……”
“可能不小心碰到了。”韩懿随即严肃地追问到,“找到吴蓶娜了?”
“噢!呃,没有,没有找到。”舒薇恩磕磕绊绊地汇报,仿佛在回想失忆的情节,“她不在家,但她妈妈在,我和她沟通过了……”
“沟通过了?”
“先把人找回来了再和我谈吧。”舒薇恩尴尬地说,“这是原话。”
韩懿漠然的样子让舒薇恩误以为是自己破坏了家访计划,“真是对不起。”她言辞恳切地说,“我不知道你今晚也要去,是在抱歉……”
“不不不,”韩懿愧疚地说,“这用不着,只是还要去找她……”
“别担心。我知道她在哪儿。”
“在哪儿?”
“稍等。”舒薇恩用胳膊夹住挎包,艰难地翻找。韩懿想要帮她,却只捏紧了拳头。“你看。”
“这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舒薇恩瞧见韩懿无奈的表情,赶紧补充说,“这也是原话。”
一路上,韩懿都在问询舒薇恩家访的情况,三言两语的经过被延伸为干瘪无聊的对话。他们以一种研讨分析,公事公办的态度进行交谈,眼睛佯装盯住前方的道路,是那么地呆滞。大概走了二十分钟,地址所在地是一个住宅小区。
“该不会……”舒薇恩紧张地说。
韩懿把门牌号抄在笔记本上,叮嘱说,“半小时没出来,你就找保安。”
“你一个人去?”
“没事的。”
小区里的路灯照明还算充足,可楼栋外墙的数字就看不清了,几经打听,韩懿才找到七幢三单元。由于没有门禁卡,只能进消防通道走到二楼再搭乘电梯到26楼,他一再跟笔记本上的门牌号核实,因为旁边写着——赛博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韩懿犹豫不决地举起去拳头,不,只是把手指卷起来而已。咚、咚、咚,他连叩三声。
“请问你找谁?”开门的是个精神抖擞的小伙子。
“呃嗯,”韩懿身体后仰,又看了遍公司名字试探地问道,“我找吴蓶娜。”
“你找Googoo啊。”
“什么?”
“Googoo。”小伙子把门拉开,热情洋溢地说,“进来先坐坐吧,她还要等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