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黄桥在苏州虎丘山北麓,曾经是个鱼米之乡,岁月变迁中,它与时俱进。近十年来,单就住房而言,黄桥的很多乡村小楼夷为平地摇身变作了高楼大厦,而且越来越高,荷馨苑、三角咀家园的相继崛起,让家乡黄桥增添了几分高大上的摩登色彩,吻合了黄桥街道的现代化称谓。
时代变迁中,我家居的变化自然也顺应着潮流。八十年代,我家住的是平房,九十年代初,老屋翻作了二层小楼,世纪之交,我家拥有了黄桥东街公寓楼的底楼套房,2007年搬迁。
然而,印象里黄桥东街141号1幢的那套120多平米底楼屋居是我的留恋之地,虽然不住已经十年,我算是弃它而居,十年期间它如同一个弃子,我只在交换租客的时候光顾它,也不过四五次,但它始终无怨无悔,很忠诚地为我挣取了租金;而今,时代的洪流即将冲刷黄桥东街,东街要在2017年的冬季开始一场凤凰涅槃式的大蜕变,不出几年,一条苏州中环延伸线横贯相城区和工业园区的东西两头,黄桥作为必经之路上的一块母地自然要作出一番牺牲,那么,我的东街底楼小家也在所难免地要被拆除。拆,虽是一种痛,但拆后便要迁,迁向更加美好的生活,如同新陈代谢,代谢陈旧的是必然。那么,再违拗,我也得顺应潮流学会接纳这种痛。
痛失一座曾经的老屋,如同痛失自己一段年轻的过往,那里曾经承载过我一个平凡小家庭的甜酸苦辣,如今想来,百般滋味在心头。
买下底楼套房没有任何择房的悬念,因为那时我们一对教书匠勒紧裤带还是艰难,但孩子已经进入读书时代,亟待需要镇区的房子,这样离学校近点,老百姓图的就是这份心思。靠着父母的助力支撑,再加一些借贷,我们在世纪之交的1998年买下了这套房,从此真正意义上脱离了我的北庄村老家,脱离母家,拥有子家,开启了我们小家庭的独立生活,也开启了我们城镇居民的市井生活,这对于我们而言是心向往之的美事。那时的小确幸就是一桶沙一桶沙地拎、一块砖一块砖地搬、一根管一根管地买,我和丈夫像两只精卫鸟,很有雄心壮志,小确幸中特别感念一位小木匠的歌声,特此执笔为文,发表于当年的《吴县日报》。
因为钱接济不上,装修中留下更多的是遗憾。匠人在安装灯盏的时候距离也懒得跟你量,凭着目测我就判断其做事的不合力,最终移正铜灯位置,却硬生生地在天花板上留下个不着调的印痕。不过,我也并不计较,原本资金匮缺还要勉为其难去做这件事这就够让人费事的,一些所谓美好的设想都自然要学会扼杀,老百姓拮据,做事只能放低格调。
底楼人家最实在的事情,是的的确确比上层人家凭空多出了一个五六十平方米的大园子,这可够我大显身手的。我是渔家女儿,与身俱来地对绿植游鱼感兴趣。园里建了两个椭圆形的花坛,南墙与黄桥中心幼儿园紧邻,内层贴墙处也有一溜长条形花坛。这些足够我侍弄下一茬茬光阴,栽培出一季季美好的念想了。
种花花草草,需要有心好好遴选品种,我不管这些,总是选择好种易活的。园里,各种绿植在两三年期间就开始兴盛了,腊梅树、石榴树、橘子树、桂花树、枣树、含笑花、八角金盘、含羞草、紫罗兰、百子兰……先后落脚园子,然后铆劲钻营生长。
我家的绿植源头在苏城皮市街,为此,我没少奔波,一次捧了几棵颜色鲜艳的微型月季,站在公交车的最末位置边,我把月季放在铁皮台阶一侧,到得家中,看到一朵橙黄月季的半边脸已经被汽车的高温烘熟了,那个心有不舍啊,真是一言难尽。绿植源头也在黄桥东街的花车上,春季里,不知哪儿凭空冒出一些花农的花车,大凡是黄鱼车上架几层木架,盆盆罐罐就置于其上,逛街的人就会像蜜蜂一样寻觅过去,我是勤快的一只蜜蜂,因为我拥有一个花园,有时在与花农讨价还价的时候还会摆出一副对花事很精通的样子,他哪里知道我家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们是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折腾才能适应我那种随心所欲、毫无章法的栽培模式的。当然,有时歪打正着,一些花花草草不受任何拘束,反而疯狂恣肆,长得欢实。
花草们互相纠缠,茂盛得难以插足,这就让我不得不进行择优劣汰或刨根剪枝。腊梅丛生的雌雄枝条互相发力,挤破了花坛,我不得不动用刀斧进行砍伐,它才能收敛了性情。八角金盘的根系发达,它入了泥土就竭尽蚕食鲸吞之能事,霸占了许多小花小草的地盘,我可不能任其强势发展,刀劈斧砍也解决不了,就动用一铫子沸水。石榴在春夏之交使尽了浑身解数把枝丫伸展开来,虫子跋扈,我不会治虫,那就砍去枝枝叉叉。很多个周末,我就这样费力吧唧地折腾,折腾到精疲力竭,竟然也生发了一些刨根的乐趣,又在某个夜晚的月光下凝视我的这帮花花草草的臣民,然后在石台上挥笔写下养花心得之《刨根》发表于《扬子晚报》。养花的乐趣变成了一种对生命互存共生的理解和期盼。
园子里的乐趣不只在花花草草这般臣民身上,也在一些小动物身上,先后养过金鱼、兔子、鸽子和一只跑来猫。
为了养金鱼,我到东街玻璃店去订制了一只超级大号的玻璃缸,足有一张书桌那么大,置于花园西南一角,养鱼需要水,还为此打造了一口小井,五彩斑斓的金鱼在大缸里还没逍遥上几日,就吸引来众多猫星人,它们吻腥赶来,掀起此起彼落的大呼小叫,我真担心,楼上人家会俯冲下来掀了我的大鱼缸。虽然人家都是金乡邻,并没留什么口舌,但我也得自觉啊,于是,把鱼们收至家中的小缸内侍弄,不久后队伍逐渐萎缩,终至消亡殆尽,我这个渔家女儿对鱼儿徒有一腔热爱之心,却没有从我的渔民父母那儿承继任何饲养技巧致使金鱼命舛,于心不忍,从此洗手不干。
养过一只小白兔,先前的日子,我充满干劲,养兔也连带着自发培养了勤劳的好习惯,每天早早上菜市场买菜,顺带捡菜叶。唯恐人家误解我穷酸得吃烂菜叶,我总津津乐道地大谈小白兔,于是那只小白兔倒是在黄桥东街上出了些名头的。只是后来,它过足了富裕的日子,身体肥胖得一发不可收,一只大白兔的胃口是需要专心伺候的,不然它就会咬了一壁厢的鸡窝栅栏,这真让人深恶痛绝,好个贪得无厌!渐渐白兔失宠于我,又消瘦下来,最后不得不安置到母亲家给老人家一件多余的事情来做。
养过一对鸽子,父亲特意前来打造了一只空中鸟笼,也足有一张书桌那么大,吊挂于花园东南角,木的架子,网的页面,上有鸽笼,下有菜地,貌似科学搭配。鸽子就这么被圈养起来,一只竟然辜负我意,不能适应那样美好的环境,很快死去,另一只伤心欲绝,几天不肯进食,为了讨好它,我为它找来新搭档,殊不知鸽子是极讲究情义的,它与新来之客水火不容,开始了一段一山不容二虎的争斗日子,我并没有等来鸽子最终和平解决龙争虎斗的美好结局,却生生地又失去了一只,这回可是被迫地牺牲的,懊悔莫及。从此,那只仅存的鸽王开启了孤家寡人的生活,怕它寂寞,我也会给它制造放风的机会,后来看它每天老实归家我就百分百地予以信任,有时竟至于对笼门丧失警惕。
那段日子里,每天我都要尽责地对一只跑来猫喂以饭食,学校吃完饭,我挑拣一块剩肉或剩鱼赶回家,家校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当我路经公寓楼北边的那片绿色大草坪时,一只白鸟扑棱棱从绿草上飞起,在我面前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蓝天衬着它洁白的羽毛,我的心里一阵小窃喜,那是我家的白鸽迎接我的俏丽身影,有了它,我的归家就充满了动力,也充满了情致。感谢那只孤独的白鸽把我认作了它赖以信任的主人,可惜我并没有给它带去最好的归宿。那只白鸽给我制造的小确幸噶然终止在一天中午,我带着猫食赶回家,路经草坪的时候,没有一如既往的白鸽身影,有点失落,但不至于痛心,我还在傻想它准是哪儿疯玩去了,但我错了,从此,它像一只断了线的鹞子杳无音信,在随后的三天里,我怅然若失,又无所适从。当整整一个礼拜后,我确信那只可怜的鸽子定是丧身在某个罪魁祸首的魔掌之下了,因为它的忠贞使我坚信它是不可能弃我而去的,丈夫最不该在这时开我一个玩笑:“不会是被那只跑来猫吃了吧?!”
冤有头债有主,我的痛恨目光定定地锁在了那只臃肿肥硕的猫星人身上,而它眼神迷离躲闪,我正恨它守在女儿的窗口用呼噜呼噜温软的声音干扰了她读书呢,于是在一个午后我把它放生到一块陌生之地。正是在那一年,女儿兴许是挂念白猫厉害,竟然在梦境里出现了一只白老虎,而就在梦后的第二天下班时分,大门死死地关着,怎么也打不开,丈夫从围墙上翻越,看到了家内触目惊心的一幕:一片狼藉,我家竟然遭遇了盗贼!当丈夫把反锁的门打开,我看着满屋凌乱的惨状惊得腿都发软了。经过打理,最终的结局是家中黄金一锅端,我试图找出缺口,竟然就在东屋看到所谓的防盗窗被撑开了两根管子,丈夫用手挺一挺,那防盗窗的材料单薄得可怜,这哪能防得了一个或数个江洋大盗呢?分明只能作茧自缚而已。
晚上在卫生间,不经意间我看到玻璃镜上的一只手印,我倒抽一口冷气,也终于明白,卫生间是盗贼的岗哨之所,我的想象力不足以由一只手推断出一张狰狞的面目,但恐惧还是袭击了我,对于这个曾经温馨的底楼人家,我从此不敢一个人进门,每天下班只能死死地等丈夫一起开门。痛恨那一层简陋的防盗装备,为此,立马安装了第二层防盗铝合金窗,玻璃窗内外,双层包裹,从此,我成了笼中人。
日子还在继续,安装防盗窗后,东房窗口外再也不挂绿萝、吊兰、金钱草、常春藤、吊竹梅之类植物,我的窗口景致逊色了,那种养眼的绿瀑从此挥手作别。
以后我独自在家的时候更喜欢呆在园子里的弄堂口,总是唯恐盗贼会突然从哪间房里窜出来。而在这里,既能吹着弄堂风,又能看着园中植。苍天在上,白云飘浮,太阳明媚,它们会以一种宽大的胸怀给我的心眼注入一剂安定,更喜欢的是坐在园子一角看东侧弄堂里招摇过墙头的青青竹叶,听芭蕉在风声里拔节的声音,我的美好情致随着它们的不断成长还能被撩拨开来。我可爱的底楼之家啊,虽然,在这里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痛,但它依然能给我营造一种温馨的快乐。感念曾经在此看着满园绿植温暖欣喜写下《青青小院》发表于《吴县日报》;感念曾经在此听着雨打芭蕉意兴大发写下《家园小弄》发表于《姑苏晚报》。
感谢生命里的那些匆匆过客在我家的小园子、小弄堂里出现。与花花草草、小猫小鸽以及园子上方的蓝天白云、日月星辰交往作伴,那段的生命时光特别充实、温馨。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也要感念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一个或数个偷贼,他们让我更加懂得要扎紧篱笆才能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