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堂屋斑驳的木门上,门上的黑漆起了皮,大红的对联经过将近一年的风吹雨淋,有些泛白。尉迟恭的胳膊被撕去了一半,秦叔宝的脚也少了半只。
爷爷穿着厚夹袄、棉花套的毛裤,胖胖的靴子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发出缓慢低沉的响声。他左手拿着眼镜盒,右手攥着一本泛黄的册子。
“妮儿,给爷搬个凳子过来。”
我正兴致勃勃地摸着狮子狗软乎乎的小脑袋,见爷爷喊我,就一蹦三跳地搬凳子去了。
“爷,这是啥?”
我好奇地瞅着这本有些年头的破旧小书,扉页上不知是汗渍还是水渍,黄黄的一片。页与页之间都有些松散了,一截长长的线头向外裸露着。
爷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惊起了四周的尘埃,它们在阳光里飞舞地更热闹了。我赶忙用手掩住口鼻,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爷爷掏出老花镜,啐了一口唾沫,缓缓地揭开了书页。
“瞅瞅,这是咱们村的家谱啊。‘玉、文、一、修、正、提、舒’,最长的一辈是‘玉’字辈,以后就按着这个顺序往下排,一代又一代。”
我仰着头看爷爷,有些似懂非懂地嘟嘟嘴,又问道,“爷,那你是什么辈?咱村里辈分最高的是谁啊?”
“爷是第二辈,‘文’字辈。辈分最高的当然是村西头的玉生叔了。”
那一年,我知道了村里有个玉生老爷,辈分最高。大家却嫌叫着麻烦,小辈的男女老少都喊他“玉生爷”。
02
玉生爷七十多岁了,老伴儿在多年前就得病死了,给他留下五个儿子。儿子们个个都有出息,据说有两个还在城里当大官,留在村里的这几个也都儿孙满堂。
玉生爷想躲个清净,就在村西头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日用杂货和孩子们爱吃的零嘴儿。一毛钱两个的白砂糖,两毛钱一包的“唐僧肉”,五毛钱一大包的辣条。
等到过年的时候,玉生爷推出自行车,一口气骑到二十多里路外的县城进货,小卖部里就又多出了模样新鲜的糖果、鞭炮和烟花。
小孩子最爱的就是过年了,不仅有新衣服穿,还能收压岁钱。男孩子们领了压岁钱,悄悄地藏一些在新棉袄内兜里,趁大人不注意,和小伙伴溜到玉生爷那里,两只手扒拉着柜台,被各式各样的鞭炮晃得瞪大了眼。他们拿着刚刚买来一串红、双响和成盒的摔炮,故意走到女孩子的身边,使劲一摔,嘭,吓得女孩们惊声尖叫,这帮调皮的小子则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或者,买来窜天猴,把玫瑰色的木头杆拿在手心里,点燃短短的引芯,只听“啾”地一声,一道长长的白烟飞入云霄,“砰”地一声炸开了,惊飞了停在树杈上梳理羽毛的麻雀。
每到过年,是玉生爷最忙的时候。除了忙活里间的小卖部,玉生爷还在堂屋开了棋牌室。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从外地打工回来的青壮劳力,混合着烟味、笑骂声、呼呼啦啦搓麻将的声音,将满室的灯火通明衬的热气腾腾。
03
日子如冰雪消融的河水,载着两岸的倒影,一天天向前流去。
开了一季的繁花,随着春天的结束都埋葬在泥土里。杨柳枝繁叶茂,更加青翠欲滴,是初夏到了。我脱掉厚厚的棉袄、线裤,换上轻薄的毛衣,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糖葫芦,山楂糖葫芦,不甜不要钱的糖葫芦。”
听见门口的吆喝声,我口水都流出来了,央求着妈妈给了钱,我哼着歌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
却撞见了慌慌张张的铃铛和她爷爷。“快去喊你爷,玉生爷出事了,被人绑床上了。”祖孙二人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往诊所的方向跑去。
我吓得呆住了,也顾不上什么糖葫芦了,一路小跑到我爷爷的院子里,有些结巴地转述了刚刚听到的可怕的消息。
爷爷二话没说,放下浇菜的水管,扯着我的手就往玉生爷的小卖部走去。
到了玉生爷住的院子,堂屋大敞着,地上有两块长的白布条。玉生爷背对着我们躺在床上,深一声浅一声地呻吟着。我爷爷轻轻地唤他,“叔,你这是咋了?”
玉生爷转过了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眼肿成了一条缝,嘴角处有深深的一道勒痕。他含含糊糊地说昨天晚上睡到半夜,听见外面有动静,就拿着手电筒起来看看。结果被三个贼人拿住了,绑在了床上,还打了他好几拳,抢了现金和值钱的东西就跑了。由于天太黑,事情发生的又突然,玉生爷没有看清贼人的模样。
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狠狠地朝地面跺了一脚,咒骂着这些个丧了良心的贼,又安慰着玉生爷,人没事就好,就当破财消灾了。
不到晌午,玉生爷被绑的消息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婶子大娘们嗑着瓜子,眉飞色舞地说着讲着,唾沫星子直飞。
半个多月后,小卖部又营业了,玉生爷脸上的淤青消散了许多,浅浅的疤痕衬的玉生爷深沉了许多,黄黄的眼珠子没有了往日的活泛。
04
玉生爷八十岁这年,有人做媒,给他说了个老伴儿。
老太太也有七十岁了,家住在十里路外的秦庄。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早年间死了丈夫,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没想到却是两头白眼狼。儿子儿媳个顶个地不孝顺,把她从家里撵了出去。老太太又病又老,没了去处,只得在村外搭了个小木棚子栖身。
后来,有人看她可怜,就牵线搭桥,把老太太说给了玉生爷。
这在当时可是一个大新闻。村里的人茶余饭后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玉生爷好福气啊,这么大岁数了,又当了一次新郎官;有人说,都七老八十了还折腾什么,也不嫌丢人;有人说,这老太太指定是个骗子,听说玉生爷有钱,就装可怜骗他的财产呢……
玉生爷可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他把老太太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像年轻的情侣一样,他拉着她的手去池塘边散步,在落日的余晖里替她拢起散开的银发。她有些害羞,脸上竟飞了一朵少女般的红晕。他看了,满脸的皱纹开成了一朵灿烂的花。
我们打趣玉生爷,迎来了第二春。他乐呵呵地笑着,露出了大大的黄牙,浑浊的眼睛又有了年轻时的神采。
也许是上天看不得他们这般幸福吧,玉生爷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都越来越讨厌这个新入门的病殃殃的老太婆。他们不明白为何玉生爷会着了魔似的对老太太好,他们觉得一定是这个老太婆使了什么诡计,串通自己的儿子来骗钱的。
于是,一家人都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把老太太赶走,把他俩拆散。于是,他们每天轮流去玉生爷的院子里叫骂,什么老狐狸精、老不死的,一句一句,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扎在老太太心尖上。
老太太实在受不住了,不管玉生爷怎么挽留,决意要走。
“我还是走吧,他们容不下我。我要是在这儿,你也过不好。说句良心话,我来你家,真的不是为了你的钱。”
玉生爷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走了之后,你不要去俺庄找我。早晚是个死,我回去就上吊,你好好活着。”
老太太说完的第二天,就决绝地走了,没有再看身后失声痛哭的玉生爷。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老太太回家的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玉生爷知道后没有说话,任由浑浊的眼泪一串一串地顺着满脸的褶子往下流,砸到地上,溅起一粒粒尘土。
玉生爷也上吊了,被发现时手里紧紧地攥着老太太穿过的衣服。
你慢点走,等等我,黄泉路上太寂寞,这次你不要再拒绝我了。
几年后,我再次回乡时,发现玉生爷住的院子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堂屋也塌了一半,大门上的锁爬满了铁锈。街上人来人往,大概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村里辈分最长的是玉生爷,他开了一个小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