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她时,三十多岁,剃着寸头,满脸的焦虑,瘦弱的身子却还透露出农村妇女特有的精明和能干。拿着检查结果单的她焦心地问道:“那是不是只有住院治疗才会好的更快?”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有点迟疑,然后退出人群。能隐约听见在过道里她打手机急速的语气:“……两三天就好……我收摊来医院……晚上两孩子可以……”。晚上九点说是有急诊病人,就诊室的门被推开,我看见的是那寸头,还有一幅俨然做错事而道歉的笑容,“不好意思,手上没那么多钱,所以回家去了。”她苦笑着,并不停地挠着寸头。我注意到她的头皮上有缝合的伤口。
“头部受过伤吗?”我问道。她下意识地用手掌遮住伤口。“出过车祸,头部缝过针,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真幸运,我摇了摇头,继续询问病史完成病历,做检查开治疗,交待病情,重复的程序,没有什么特别,她也像普通的患者一样没什么特别。结下来的几天治疗,早晨查房根本见不着人影,几乎都是下班后她才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匆匆结束了三天的治疗。
在几个月后过完春节的一个夜班上,我又接诊了这位患者,寸头已经变成可以束起的短发,戴着顶牛仔帽,纹了棕色的眉,画着不那么精致的妆,口红有一半已褪色了,掩饰不了她的疲惫。做完妇科检查后,我转过身脱手套,淡淡地说了句:“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好半天,身后没动静,我诧异地转过头去,却看见检查床上的她正侧过脸去抹着眼泪……
那一夜,我知道了她的故事,有家,有爱,有奋斗,有波折,有委屈……不是大城市里那白领女孩光鲜艳丽的故事,她只是一个小镇上的普通农妇,三十多岁,初中没毕业,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在2008年3月以前,她和普通的女人一样有个幸福的家,丈夫在外地工地上打工,她在家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和公婆在家务农,生活简朴而踏实。她甚至规划着在这开春的季节,买点小鸡仔,再养头猪,等到年底丈夫回家又会是一个富裕的年。更重要的是她的肚里还有一个六个月的宝宝,再有3个多月这个小婴儿也快出来了,她真盼望能是一个女孩,就如她丈夫盼望的一样,他说女儿象她会很漂亮。却不料生活就如电视剧一样。噩耗是在樱花、桃花满山满坡盛开时传来的,她发了疯似的在油菜花地里奔跑,那黄色的花瓣扑啦啦地落在身后,一群蜜蜂也跟着惊恐地四处乱飞。她来到坡顶上,山下是公路。春节前,她几乎每天来这坡顶上看能不能接上丈夫,过完年后,她站在山下送丈夫上车,他叮嘱她要常去检查。她不相信丈夫再也回不来了。坡顶上的风很大,她的整个身体都僵了,她真想那样滚下去,像樱花,像桃花的花瓣样,就那样飘飘洒洒地打着旋地落下去……痛,一次,二次,她下意识地摸着腹部,才发现那是胎动,一次、两次。她突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夕阳拉长了音调在山坡上回荡。
生活还得继续,有人劝她打掉小孩改嫁,她摇头。有人劝她赶紧找一个,要不等孩子生下来却没爸爸,她还是摇头,只是一个劲地在地里忙着。她说很简单,她只想先攒钱。
谁也没想到5月12日午后的那场地震如此灾难,山崩地裂,土地沉陷,巨石飞滚……她攥着四岁儿子的手,灰头土脸狼狈地站在自家屋前,哪里还有什么家呀,在那一瞬间就化为瓦砾了。她跪在地上不停地刨土,十个指头都刨出血了也不顾。时间怎么那么漫长,她却连哭都来不及。公婆就这样遇难了。余震不断,大雨如注,她搂着四岁的儿子,在避难棚下无助地发抖,恐惧,茫然。摸着隆起的腹部,攥着儿子的小手却又是那样的幸运。她决定翻山走出去,不怕余震,不怕山上的飞石,因为只有走出去才有活下去的机会。同行的还有二十几个人,一路上惨不忍睹。因为那也是我所经历的,她在讲述这段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挥了挥手,因为那是记忆里最深的痛。一天一夜,儿子是被人又托又背又扛的,她也是走走歇歇,还要躲避飞石,双腿已经肿的不像样了,脚底全是大个大个的水泡。活脱脱的一部逃难影片。要不是同行中有他,她们母子根本不可能走出去。肚子一阵阵地痛,她被志愿者安全地送到了医院,他也陪着她。那个胎儿早产了,是个女孩,还不到五斤,像极了她。她想笑,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他接过婴儿露出慈爱的笑意说:好漂亮的小丫头。她心里一暧,再看他时却有些羞怯。爱情就这样降临,在所有的伤痛之后,带来温柔和甜蜜。
她勤劳、吃苦,灾后重建给了她机遇,她比任何时候都努力。她说她的动力来自于这个家。他对她的儿女好极了,女儿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但她也从没忘记告诉孩子们地震前的事。日子慢慢滋润起来,地里的油菜花黄了一年又一年,儿子已俨然是一幅小小男子汉的样子,机灵的小女儿更是全家的心头肉。她不愿他出远门打工,她说她看着他和孩子们在油菜花地里嬉戏就是最大的幸福。她精打细算着,做着各种可以持家的活计,甚至学会驾驶货运三轮摩托。她把春天的油菜籽收集囤起来,等到价格高涨时,她会骑着货运摩托将油菜籽卖到七八十公里外的城市去。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不由地惊呼起来,我简直无法想像那画面。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子,顶着酷暑严寒,起早贪黑,骑行在山路上,会有怎样的危险?她苦笑着说:这不,就出车祸了。去年初秋的一个凌晨,她急着托运油菜籽,在山路转弯时来不及避让迎面而来的货车结果撞上了……还好,她抹了抹脸颊继续说道,捡了条命回来,只是在医院躺了四十多天。
“他呢?”我试探性地问道。这么一个勤劳努力的女人,那个男人应该是幸福的。
车祸伤几乎花光了她的积蓄。出院后的一段日子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照顾着她,可是生活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柴米油盐。男人也觉着手里越来越拮据,便外出找活干,十天左右回来一次。她愧疚地想补偿他,可她已经明显感觉到不能满足他了。她咬着牙拖着还未完全康复的身体去夜市支起了个烧烤摊。可男人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有时半夜回来还要她变着法地满足他的情欲,即使她又痛又累或是来月经他也不顾及。他变了,她哽咽地说道。为了喜悦他,她开始买些廉价而妖艳的衣服,染惊艳的头发,画低俗的妆……可是没有什么改变,她就像成了男人的一个泄欲工具。没有了往昔的甜蜜温柔,孩子们也象看怪物似的躲着她。“今年的冬天真冷啊。”她叹了口气。是的,真冷,冷的不仅是摆夜摊时的刺骨寒冷,还有在烟花爆竹声的除夕之夜热了一次又一次的年夜饭。春节后的几天 ,男人回来了,手里拿着离婚协议。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掀桌摔碗,她只是把男人的衣服扔出了院门。孩子们说他甚至没有看衣服一眼,只是坐着一个女人开的轿车走了。女儿说:那女人好老哦,没妈妈漂亮。她扑哧就笑下。那一夜,她没出摊,在家做了顿丰盛的大餐。十二岁的儿子说:妈,我帮你守夜摊。七岁的女儿说:我都上二年级会数学了,我帮妈收钱。那一夜,娘仨都睡的特别踏实。
真好。我笑了,像电视剧的结局样,新的日子总是风雨过后的阳光。她说,她不怕苦,只要肯干,什么活计都可赚钱。烧烤是夜摊,可她不想只做晚上,利用那个小摊她白天还可以卖烤红薯,炒板栗什么的。现在她想把病尽快治好,可是只能抽晚上稍微不忙时来。她整理了下帽子,脸上露出了些笑意。“快三月了,油菜花又要开了,我准备重新买辆货运三轮摩托车,做买卖方便,还得准备收油菜籽。"说完这话我们俩都笑了。
三月的风温柔起来了,河边的垂柳开始吐出嫩芽。那一天,我看见她了。甚好的阳光,在一棵樱花树旁就是她的摊位,她在三轮摩托车后箱上架着铁炉在一个小锅里炒板栗,旁边还烤着红薯。有客人买烧烤时,她又从车上跳下麻利地调料并烤串……她围着围裙,戴着袖套,干净利落,依旧戴着牛仔帽,纹着眉,涂着口红。有客人买八串烤肉,小女儿就大声说道:那你买十串吧,我还送你一串。人群里就一阵笑声。她说过,三月,她要攒够钱给娘仨都要买份保险。
远处山坡上的油菜花零零星星地开了,空气中有着潮湿的青草味,一些顽童在河边嬉戏地放风筝。她其实也在放风筝,只是这风筝是她对生活的执着和追求,风筝线攥在她自己的手里。她说过,她不会害怕的,就像她还会买三轮摩托车一样。这就是三月的女人,她始终有种新生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