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绍兴城里的朱家添了个女娃娃,父亲给她取名为安。
安乐的安,安稳的安,安定的安。
是希望她一生顺遂安平的美意。
她本是个江南水乡里再普通不过的女子,相貌平平,性情温顺。严守着闺阁女子的本分,裹着标准的三寸金莲,自小学着女红刺绣,等着个什么人在她最好看的时候掀了她的盖头,便也是一生了。
掀她盖头那人若不是鲁迅,她的故事只怕就会湮没在民国色彩斑斓的景致里无人问津了吧。她本就不是光芒璀璨的女子,可谁叫她的夫君是名满天下的周树人,也不知是沾光还是受累,她这一生无波无澜却又艰涩孤单的时光,竟成了后来人们充盈大先生人生绕不过去的一段。
先生笔锋辛辣犀利,可是事情放到自己身上,他可不像自己的笔触那么尖锐。1906年,在日本仙台求学的鲁迅接到老家的电报,就四个字:“母病速归”,他心急火燎的赶回家,却见家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母亲乐呵呵的向他招着手。
他瞬间明白了,这原不过是母亲在诓他回家的招数,早年家中为他说亲,他一直不愿,如今这情形,只怕是躲不掉了。他后来曾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她,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他确知自己不爱,可却没有反抗。为什么呢?谁晓得为了什么,那时的婚约一旦定下反悔是何等艰难,他这一悔,就毁掉了周家的声明和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娘的一生,那样的时代,每个人都有着无法抗拒的无奈。所以我没办法责备他一生对她冷淡,没办法责备他另娶他人,他不过是在无奈的生活里寻找一点光明的倚仗罢了,和一个不爱的人携手至终老,实在是太难的事情。
可这些心酸的无奈和顺从,彼时待嫁的朱安是一点不知道的。她只知未来的夫君不喜女人裹小脚,所以上轿前母亲特意为她寻了双大绣花鞋,内里塞满了棉花,只是下轿时她一脚踩空,小脚还是露了出来,到底是假的,瞒能瞒得过多久呢。
于是啊,穿着不合脚的绣鞋的新娘和带了假辫子的新郎走进了喜堂,像对被操纵的木偶一样规矩地行礼,身旁的人笑着鼓掌,一起观赏这一个真心一个假意的啼笑因缘。
是夜,新娘朱安第一次看到这个日后就要相伴一生的丈夫,内心满怀着缱绻和羞涩,可眼前这个面目英挺的人看她的眼光里却只有悲悯和生分,他始终以礼相待不越雷池一步,像是在经历什么劫难,她不知他为何这般,便只好在身旁轻轻安抚:睡吧,睡吧。
第二日,鲁迅搬到母亲房中,第四日启程东渡日本,一走就是三年。
新娘朱安在惶恐和不安里度过了她的新婚,甚至连夫婿的模样都未曾好好端详清楚,便被同那条假辫子一起被他束之高阁再不问津了。
之后须臾数年,他学成归国,辗转杭州绍兴又至北平,接她与周母一同到北平定居。白纸黑字签了婚书的夫妻,却还是生分的跨院而居,她与婆婆一道住内院,鲁迅一人住外院,后来两人搬出去,也还是分开居住。他整日的忙,要洗的衣服搁箱子上,她洗好再放在旁边的箱子里,她做饭他吃,除此,再无一句话。
可凭良心说,鲁迅算不得好丈夫,但确实是大丈夫,他有生之年里对这个有名无实的妻子虽一直不喜欢,却也是当做家人般尽力照拂的。朱安生病了,他雇着人力车陪她去医院,家中钱财也交由她打理,后来就算同许广平一起,却也并未结婚,她始终是他一生惟一的妻。除了爱情,他给了她一个妻子应有的所有。
可是作为一个妻子,朱安最想要的不是大先生的照拂尊重,她想要的,是她的丈夫周树人,可惜这愿望一生都没能实现。
后来他爱上许广平定居上海,她留在北平,一生再无交集。
那时世人只知鲁迅与许广平的伉俪情深,早把这位不得大先生待见的原配忘记了,直到多年后朱安因生活窘迫开始变卖鲁迅生前的藏书,人们才恍然从老旧的岁月里将她拽了出来。可却都是声讨,他们嫌她不真是丈夫的遗物,嫌她不了解丈夫那些东西的重要,他们都在怪她,却没人问她一句,你有什么难处吧?
她身为鲁迅的妻子,自知鲁迅的脾性,他过世后她拒绝了很多人的接济,不外是认为若他还在,定不能接受旁人施舍,可她一个弱女子,除却变卖家中所有,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总是小心又温平,那次却是意外的发了火:
“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这是她攒了一辈子的怨,却让人听得莫名心酸。
她曾说过这么一句:“ 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很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
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其实她什么都是知道的,她也当然明白他所有的冷漠都出于不爱,可她又能如何呢?她只能小心翼翼的爱着,尽心尽力的照顾他的母亲,宽容的对待他的爱人,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他和别人的儿子,甚至在临死之前,还在嘱咐鲁迅的学生,要他转告许广平,在她死后将她和大先生葬在一起,她说,她想念大先生。
只是这最后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她最后葬在西直门外的一片私地,无牌无陵,无碑无字。
她的一生确然是个悲剧,是个不知该去怪谁却让几个人都深陷囹圄的笼子。只是这一生回首望去,她想要的,想珍惜的,想守住的,却是一样都不曾真正拥有过。是以她虽一生平淡安稳啊,可父亲当年为她取的名,到底是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