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黄小毛。名字有些不好听。
名字是人的第二张脸,我的这张脸比第一张脸长得还要随意。姓氏无法选择,但我的名被父亲取的还不如我的姓,土得掉渣。我讨厌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影响我做A县办公室主任的威严。我熬着送走了六位上司,才做到了如今的职位,因此我倍加珍惜。
好在我很努力,我做县办公室主任已经四年。这些年,我尽最大努力做好本职,为领导排忧解难。这是文明的说法,说直接一点,我的特长是为领导擦屁股。没什么不好意思,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屁股脏了总得有人擦。而且我总觉得,为领导擦屁股是一件值得光耀的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
前段时间,我就为领导擦了几次屁股。
一次是有一个叫“阳光风行”的企业,在县周边三十五公里处建屠宰场。为了快速推进重点项目建设进度,在手续不健全的情况下,县领导组织相关部门开会,决定“先上车后买票”,同意其未批先建。
其实,企业老板是县长的二舅。
工程破土动工,地基出了地面,没成想手续还是没有音讯,更为不巧的是,省里面的主要领导要到县里来检察工作。为了不暴露工程未批先建的事实,避免县领导及相关部门被问责,县领导让我牵头,火速赶往现场,处理相关事宜,打好这场刻不容缓的攻坚战。
时间紧,任务重,急事得急着办。我与科员们一商量,一切要以服务全县经济稳定大局为重,于是雇佣民工,连夜加班。我们购买了几张大大的绿网,缝接好,往满目狼籍的地面一盖,再在凸凹不平的部位,植入绿色的塑料花草,一个一个捆绑好。完工后一看,施工现场已被我们缝制得面目一新。我对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
省领导的车行驶在柏油马路上,本来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远远绕行经过“阳光风行”的屠宰场施工地时,看到远处郁郁葱葱的一片绿地,就像沙漠里见到了绿洲,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说县里周边没庄稼的土地,都能像那片绿地就好啦!
这件事情就这么蒙混过关。出奇招出险招,花小钱办大事,蜻蜓点水,不留痕迹,这是作为基层干部的一项基本素质。
类似的事情很多。
比如,为了让市领导视察时对县城的绿化满意,我们从深山老林里移来了松树,像栽盆景一样植在大木盒里。沿街每三十米摆放一棵,松树就像热烈欢迎的仪仗队,成为了我们A县别样的风景。
再比如,县里违法占地面积去年增加过多,为了应付每半年一次的卫星航拍,避免让县领导挂不住面子,相关部门受处理,我临危受命,给秃山带过“假发”,给荒地刷过绿漆,甚至把老百姓的羊粪都给喷成绿色了。
信手拈来,都是杰作。
—2—
那天早晨,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手边事务,王县长打来电话,说:“黄小毛,赶紧到我办公室来!”
催得这么十万火急,必然遇到了棘手事情。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是需要我一展身手,体现个人价值的时候。我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到了王县长的办公室。
王县长、赵副县长、钱副县长、孙副县长、李副县长,难得五大巨头聚首,他们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眼睛无例外地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种情况下,我总是自信心膨胀。我知道需要拿捏准分寸,既不能过于猴急,也不能太过沉稳持重。我不急,领导自然急。领导一急,我才能够急领导所急,想领导所想。但我也不能显得比领导还沉稳,显得老谋深算,没有激情。
果然,孙副县长未等我开口说话,他便先说:“黄小毛,赶紧坐下,王县长叫你来,有十重要的事情交待你去办。”
孙副县长主管工业项目。他那么着急,今天的事一定与他主管的业务有关。
我说:“好。”搬开椅子,缓缓坐下。
王县长老持沉重,稳坐钓鱼台。他随手掏出一支烟,“哒”地一声点上,那才叫重宠辱不惊般的从容。
他说:“省里的5914计划和九个深入工程是利国利民的重大惠民工程,咱们A县积极践行省里的相关决议,推进县城及周边农村建设,如今农牧民的住房条件得到了很大改观,村村通道路四通八达,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今天接到省政工办通知,说张副省长三天后要来我们A县实地调研考察,还会深入到牧区。这是省里面对我们工作的高度肯定,一定要引起我们高度重视,以全新的面貌迎接张副省长来咱们A县莅临指导工作。”
王县长深吸了一口烟。我狠狠点头。他继续说道:“可是据我了解,牧区有些地方的环境还需要改善。比如说,牧民的屋子换作了蓝顶白墙,外观整洁美观,但屋内的卫生还是極需加强。最主要的是,牧民的羊圈牛棚都是石头砌的,灰黑灰黑的,实在有碍观瞻,还需要美化亮化啊。”
王县长的问题抛出来了,我知道我可以开口说话了。我问道:“领导们分析的很有道理,也一定有高见吧?”
王县长说:“牧民的室内卫生,我们可以动员全县公务人员深入到牧民家里,为他们擦桌擦窗。但是石头砌的羊圈该怎么处理,我想你应该更有办法。”
该怎么样美化亮化呢?我顺着王县长的思路,一路走下去,一路脑洞大开,最后灵光乍现。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识时务地表示一下谦逊,然后说:“除了要给羊圈美化亮化之外,还需有创意,得体现绿色环保、人文关怀。只是……还得考虑周全。”我顿了顿,给吸烟的领导们一人发了一只烟。同时我也学着王县长的样子,从容地点上一支。
孙副县长乐呵呵地说:“黄小毛啊,果然有思路,有想法,你就别卖乖了,直接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吧。”
我说:“羊儿喜欢什么呢?自然是青草了。所以,我们可以在所有的羊圈石块上整体画上画,画上丰美如画的草原。”
王县长说:“嗯,思路很好,我觉得可行。看看大家还有什么完善的?”
赵副县长说:“的确好思路。不过,最好在草原上还再加上蓝天和溪流,羊也是向往自由的。这样也更体现自然和谐,绿色环保。”
钱副县长说:“是,有道理。羊儿喜欢什么呢?除了草原,它们还得有安全感。所以,在草原上再画上几个牧人。穿着民族服饰,载歌载舞,守护羊群,这也体现了天人合一,人文关怀。”
李副县长张了张嘴,却没说话,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最后沉默地高高挂起。
王县长最后总结:“就按大家说的办,但时间紧迫,来不急整个牧区都这样做,选一条领导经常去的路线实施。当然,如果效果好,就推广至整个牧区。这个事儿孙副县长挂帅牵头,黄小毛……黄主任,你具体落实。时间很紧,今天下午大家就开始行动,一定要当一件大事要事来抓,高度重视,通力合作!”
—3—
开完会,我与牧人,办公室其它科员,所有的宣传干事,又找了几个画手,以及雇来的民工,背上着干粮和水,带上油漆油桶画笔,开着车向着牧区一路出发。
牧人是我的副职,他是蒙古族人。之前,我与牧人进行了充分沟通,统一了思想。目前省领导的视察是最大的政治,一定要先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一切向着最高指示看齐。
到了牧民家,牧人与牧民沟通。牧民在他的比划中终于明白了,我们是为了给羊儿建新房来的。
牧民们满脸疑惑的看着我们将拖布沾着水,把羊圈里里外外的石墙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晾干,再调好油漆。
之后,宣传干事和画手们登场,石墙外壁瞬间变成了他们的画布,他们用画笔沾了油漆,然后充分发挥艺术家的想象力和天赋,将石壁整墙整墙涂成蓝天白云下绿色的草原,草原上有弯弯曲曲的溪流,有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羊群牛群,还有牧民们在炊烟袅袅的蒙古包旁边,载歌载舞。
我也重操旧业,临时充当了一回画家。我从前是学美术的,只是后来干上了办公室工作,用拿画笔的手端起了酒杯子。
我充分发挥我的专业优势,将一块羊圈石壁刷成绿色,细致地勾勒出小草,勾勒出清澈的河流和幸福的牧民。
在画羊圈内壁的时候,大家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有人说要与外壁统一,画成与外壁一样的图案。我与牧人认为,应该给劳累的羊儿一个安静舒适的休息环境。
画点什么呢?我觉得画蓝天白云,比较符合羊儿当时的心情。你想啊,羊儿弯腰佝背四处跋涉吃了一整天草,披着夕阳身心疲惫地回窝,看着满壁的蓝天白云,是不是更觉得心旷神怡,休息得好些呢?
最后大家统一意见,羊圈内壁画蓝天白云。
等到一个羊圈绘完,回头整体来看,我们自认为效果杠杠的,原来的土灰色的石壁,被彩色图案包裹而赋予了亮丽的生命。众人看到这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的美丽画卷,眼睛中居然闪烁着星星点点。最关键的是,疲惫的羊儿归来时,见到“装修一新”的家,会表现出怎样的激动心情呢?
当然,当时我们可没空去考证羊的心情,我们得尽快把这条路线上所有农民家的羊圈绘完。于是绘完一家,我就匆匆忙忙马不停蹄的赶往下一家。
我们忙着绘画的同时,牧民家里来了许多县政府的干部和各部门的公务人员。他们走进牧民家里,穿上工装,挽起袖子,登高上低地擦窗户,擦桌椅。
撑着桌子打麻将的牧民们,笑着催促他们,甚至有点抱怨地说:“擦这些有什么用?一场沙尘暴来,全都恢复了原样。赶紧的,别耽误了我们打麻将……”
干部们和公务人员们顾不上牧民的抱怨,依然干得热火朝天,激情澎湃。
在一家牧民家中有一个八十九岁的蒙族老太太,老态龙钟,是县里牧区的大寿星。打扫卫生的县政府干部,干脆打了一木盆热水,要给老太太洗脚。
孙副县长正巧赶到,抢着将老太太的脚放到木盆里,然后将双手毫不犹豫的放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给老太太揉搓双脚。
老太太很感动,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的说了一堆话。无论老太太说什么,孙副县长都听不懂,但他一律笑脸相迎,并将自己的脸贴着老太太的脸,然后抱着她,一起转向身后的镜头,笑脸灿烂,一脸幸福,就这样把亲民的大好形象定格在了次日的报刊头条和当日的银屏之上。
这样的大好机会,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也会在绘画之余,放在画笔,去捶一捶老太太的背,捏一捏老寿星的脚,听一听她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的说话。
当然,我不会耽误了自己的主业。这天,我们共画了八家牧民的羊圈。
从牧区回来,我们都累得精疲力尽,腰酸背疼。但我们很喜悦,谋划着第二天要加大人力投入。
—4—
第二天一早,我们招集更多人去往牧区。
经过昨天画过羊圈的牧民家时,我想“采访”一下入住新居的羊儿会是如何表现?
我和牧人进入蒙古包,主人表现的有点激动,牧人与他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走出蒙古包时,我问牧人情况如何。
牧人说:“牧民有点生气。昨天他家的羊儿回圈,在羊圈前走来走去,咩咩咩地叫,就是不肯进圈。天黑的时候,才把它们硬赶进去。今天一大早,羊儿又在羊圈里咩咩咩地叫。”
羊儿一定是见到美丽的新家,太过激动啦。大脑处于暂时缺氧的状态,不认识自己的新家了。
顾及不了这么多,我们大张旗鼓地拉开队伍,激情澎湃地继续昨天没完的工作。
我们赶在日头落山之前,提前完成了剩余十五家牧民羊圈的绘画。大功告成,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县。
第三天,王县长告诉我,省里领导临时改变行程,暂时不来了。
又过了几天,有几个牧民到县里面去告状,说羊儿不进圈,而且一直都没精打采的。
王县长命令让我赶紧处理。我和牧人,带着兽医赶往牧区。
在牧区,我们果然看见羊儿们好像病了似的,一个个没精打釆。
兽医说:“没事,就是缺盐。羊习惯舔食,羊圈的内壁分泌白色的盐,羊已习惯舔食,现在几天舔不上,体内缺盐了。”
我问:“那怎么办?”
兽医说:“除了给羊儿增加一些盐分外,最好是把羊圈上的画铲了,实在不行就把内墙上的画铲掉吧……”
简直是扇自己的耳光。但又该怎么办呢?在羊儿没有病倒之前,我只得通知办公室所有科员,带上铲子,备好干粮,把我们前几天画的蓝天白云统统铲除。
我们低着头默默的工作。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我问牧人,那天八十九岁的蒙族老太太呜哩哇啦呜哩哇啦地对孙副县长说了些什么。老太太年龄大,语速慢,我还可以学着她说话的腔调。
牧人眨巴眨巴眼睛,又眨巴眨巴眼睛,让我再说一遍。我又学着老太太的语气又说了一遍。
牧人笑着:“你给妈妈洗过脚吗?”
我很讨厌答非所问还反问的人,我认为这很没礼貌。我说:“没有啊。死牧人,我让你翻译老太太的话,你问我这个问题干嘛?”
他说:“我刚才说的不是我问的问题。老太太说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给妈妈洗过脚吗?”
我想了半天,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我说:“牧人,别啰嗦了,赶紧的,太阳下山前把羊圈内壁铲干净了……”
我们弯下腰,流着汗,将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蓝天白云,一铲子一铲子铲掉……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046,雪鹰飞
第一次作业,刻画一个印象深刻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