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三四年没去西安,去年因为参加一个公益会议,活动安排了一整天,回到宾馆房间,依旧得为了手头上的工作熬夜。从十点来钟开始,一直到凌晨四点钟,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因为错过睡眠时间而变得清醒。床上辗转半个小时依然无法入睡,于是打开窗帘,忽然想看看这座仍在睡眠中的古城。
四点半的街头,没有行人,路灯昏昏黄黄,行道树的影子斑斑驳驳。而路边店铺的招牌红色、绿色、黄色,粉色的霓虹灯一圈圈或一闪一闪的亮着,照在对面房子的玻璃上,晕红或晕绿了一片,透着丝丝的诡异。车辆依旧穿梭不息,发动机声,轮胎刷的划过地面的声音,一些小车里劲爆的音乐声,稍纵即逝,又格外清晰。在街的尽头一家连夜装修的档口里,切割机切割木板的声音,电钻钻墙的哒哒声,木板扑地声忽远忽近的的传来,最终浸入到整个夜色的各种声影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清洁工大叔出来了,在路边清扫着,在路灯下的影子一直拉到马路上。他的身体大概还未完全从睡梦之后活络起来,扫的也便慢悠悠了,扫把划过地面的扫过树叶和垃圾的声音,哗、哗、哗、哗单纯而清晰,偶尔扫着一个空塑料瓶,瓶子蹦向马路中间,他快步走上前,建起来,扔到一个放在树下的蛇皮袋里,又继续开始慢悠悠的扫,反复工作着,从街这头一直到那头。车辆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浑然无觉。
快四点半了,一直趴在窗户的我有点累了,正准备关窗入睡,这时却忽然听到似有一声“南无阿弥陀佛”,犹如东林寺大殿中传至庐山云雾中的梵音,悠长、清亮、幽微、和缓、袅袅而至。我以为是错觉,乃是心中念想所产生的幻听,一时竟然沉浸在这意境之中。等了片刻,方意识到这是真实的声音,是有人以佛号在四点半的古城中踽踽而行。于是,我打开所有的窗户,踮起脚,探出身子,努力的希望看到更长更远更深更曲折的街头。
我不断的尝试,不断的等待,佛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一人一单车出现在某一盏路灯之下。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通过路灯揣摩出他的身形,他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帽子,应该是一位老人,他的单车应是老式的凤凰牌,简单硬朗。他应该出来很早,因为单车前面还挂了一把电筒,把手处吊了一大壶水,边踩着车,电筒和水边不断的晃动。但我不知道那已由远及近的佛号是从哪里发出的?是挂在身上的播放器还是放在后面托板的音箱?我看着他,从一个路灯影子变成另一个路灯的影子,从这个树下到另一个树下,从十字路口到店铺门口,从霓虹灯下到清洁工大叔身边,缓慢而有节奏的踩着他的自行车,循环不断的播放着他的佛号。安静的凌晨,长长的马路,他的单车踩到哪里,佛号的声音便充满了哪里,清晰,自然,流淌不绝,似乎带着佛前的馨香。隐约而起,响亮而满,又和缓淡去。
单车上的身影远去,他或许不知道的是,在一栋高楼的宾馆窗边,有另一道目光,另一颗心灵在远远的注视着他。这个过程只有不到五分钟,但我却似乎相遇了短暂而久远的人生,似乎见到了这身影每天早早的从家中起来,将热水倒满水壶,戴上帽子,推出自行车,检查好装备,然后一脚跨上坐包,踩着脚踏板,转动车轮,在每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清晨,在风或雨,霜或雪里,穿过高楼大厦之下,穿过星级宾馆酒吧夜店的门口,穿过老街小巷转角拐弯处,穿过坑坑洼洼的工地旁,穿过城市的CBD和棚户区......用他的单车和声声佛号穿透空间穿透深夜,抵达日升的黎明。
而在他无数次的穿透中,其中某一个偶然的时刻,在那高楼的窗台边,在远远的地方,被一个将睡的人所听见。
2017年9月1日
艺泓于鹅城惠州
注:本文出自李艺泓散文集《粗糙人间》,粗糙人间,人间粗糙,灵魂却如是清凉,纪录行走中生活中的点滴故事与随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