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月轻寒
村里人都以为我在说笑,当我说要拜师父为师。
但我是认真的。全村只有我知道师父的功夫运火挟雷,通天达地。
我把这话给村里人说了,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但我还是执意要拜师父为师。我爹娘只当我是小孩子胡闹,也由着我。
师父说,今日我若收你为徒,你便是我向家拳的门人,今后要恪守门规,不能做有辱门风之事,你可愿意?
我说,徒儿愿意。
师父又说,习武贵在强身健体,行侠仗义,切不能做害人之事,你可明白?
我重重点了点头,徒儿明白。
旁人听了乐道,向三招,叫你一声师父你还端上了,你只会三招,能教人什么?
师父叹了口气,对我道,你也听到了,我只会三招,你还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我说,我愿意。
但村里人说得没错,我也早就知道,师父只会三招。
当年大侠向南天回家乡祭祖,看见师父和几个孩子在泥地里摔打,一眼便相中了师父。
师祖问,你应是没学过功夫吧?师父点头。
师祖说,我看你摔跤时,下盘稳健,仿佛脚下生根,这是学我向家拳该有的底子。你身形灵活,步法沉稳,双手动若游龙,是个可塑之才。你就做了我徒弟吧。
当时师祖已威名在外,能做他的徒弟本是师父想都不敢想的事,师父的爹娘更是求之不得。
拜师礼上,师祖说,今日我若收你为徒,你便是我向家拳的门人,今后要恪守门规,不能做有辱门风之事,你可愿意?
师父说,徒儿愿意。
师祖又说,习武贵在强身健体,行侠仗义,切不能做害人之事,你可明白?
师父重重点了点头,徒儿明白。
师祖也点点头,思忖片刻道,向家拳最依赖基本功。我先教你扎马步的法子,你须用心练着,不可打马虎眼。
师祖扎一遍,师父跟着学。师祖纠正几次,道,没错了,就是这样,你先练着,为师须去江南些时日,回来再教你别的功夫。
师祖这一去许久未归。有人说向南天是逗这孩子玩的,也有人说向南天在南方被仇人给杀了,还有人说向南天得罪了官府给入了监。师父无动于衷,只练他的马步。
三个月后,师祖回来,见师父练得扎实,很是欣慰。
师祖说,这次我先教你三招,你须看好了。
这招叫“惊雷向天”,师祖打了一遍,师父立马跟打一遍,别无二致。
师祖拍拍师父肩膀道,好,这是第二招“赤火向地”。
师父打了一遍,未得其形,但到第三遍时却已经有模有样了。
师祖点头,再看第三招“火雷风行”。将前两招结合衍生成左右拳,加速出击,看清了吗?
师父摇头,没看清。
师祖又打了两遍。师父说看清了。师父练了好几遍,才掌握了要领。
师祖说,形似了,还少些力度。不过你才十二岁,就学得这样快,比为师当年可强太多。这三招是向家拳的基础,其他种种招式都由此演化而来,你且好生练着,为师要去处理些江湖上的事。
师祖这一走又是三月。村里人这次都只是羡慕了。有人预言,不出五年,师父就会成为江湖上有名的少侠。
然而这次村里人又错了。
师祖回来,检阅师父功夫,很是满意。师祖道,之前是为师疏忽了你,这次为师会停留一段时间,当要好好教你一番。
师父说,我先前教你的三招,其势在力,要想进阶,其行须快。
师祖说着,就地打了一招“无向为向”,拳法雷厉风行,似有影又似无踪。师祖说,先学这招,算作进阶。
师父摇了摇头,启禀师父,徒儿没看清。
师祖又慢慢再打了一遍。
师父着急地说,师父,再慢一点。
师祖道,也罢,我们换一招。
一招“向来萧瑟”打完,师父红着脸问,师父,这招是不是更难?
就这样,师祖教了师父一上午,师父都没能学下一招。
第二天又教,依然一无所得。
第三天依然。
师祖无奈道,你这样再也滴水难进,可如何是好。
师父羞愧低头,思忖一会儿道,师父,徒儿……有这三招就很满足了,徒儿定会好生练习。
师祖看了师父一眼,问,那你不想再精进武艺,习得我向家拳之奥义吗?
师父咬咬嘴唇道,非我不想,只是徒儿愚笨,怕辜负师父厚望。既是如此……不忍师父再费口舌。
师祖又问,那你就不想学好武功,将来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师父说,行侠仗义之事,自有侠士去做,徒儿只望自己能守住村子,保卫家乡。
师祖再问,你就不想做名震天下的大侠?
师父说,想倒也想,但大侠再大,能大得过天地吗?
师祖说,也罢,你志既如此,为师也不便勉强。你我师徒一场,也算是缘。但这师徒之缘,今日恐怕就此了了。
师父跪地大哭,师父您再收个聪明的徒弟便是,但请不要将徒儿逐出师门。您之前所授,徒儿一定苦心练习,求求师父了。
也罢,师祖看看天,叹了口气,你我就保留这师徒之名吧。
师祖这一去,再也没在村里露过面。
师父却依然天天练他的扎马步和三招向家拳。
村里人都说,你师父都不要你了,你还练个什么劲。
师父急了,谁说不要了,我可是大侠向南天的亲传弟子。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真是死心眼。抱着这三招拳,能练出什么名堂。村里人便是从这时给他取了个外号,三招,向三招。
师父一练就是五年,师父的爹说,可以了,五年,再难的招式也给你练穿了。没事多干干农活,别顾着这些没用的。
师父不听,一口气又练了五年。扎马步,练功夫,每天一样都不能少。
本地有名的拳师看师父这么热衷于练拳,便派人告诉师父,可以去找他学拳,他当亲自调教。
师父说,谁要学他的拳,我自己有师父!
拳师折了面子,让几个学徒教训了师父一顿。
师父并不计较,还是专心练他的向三招。
五年后,师父娶回了师娘。师娘倒是通情达理,说是师父身强体壮,干农活不含糊,可能全靠着练功,便由着他去。
有一天,有人说看见师祖回了村里,师父本想前往拜见,刚走到门口,却是挥一挥衣袖,又折了回去。
师父就派师娘去看看,自己内心不安定,便练起功来。
前去探看的师娘回来,师父问,师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师娘欲言又止,末了,叹了口气道,别练了,去打桶水吧。
师父两手各抄起一个桶,一声不吭地去打水。
在我拜师的第二年,村里突然杀来一帮刀客,二话不说把村房烧了个遍,把村民都赶到了场子上。
村里一时残垣断壁,鬼哭狼嚎。
为首的朗声道,我是段家刀掌门段殷德,今日让你们死个明白,向南天杀了我的爱徒,自己却胆小怕事躲了起来,今日我就要杀了他家乡父老报仇雪恨。
谁都知道是段殷德不敢找师祖寻仇,才来屠村泄愤。
然而众村民却是或跪地求饶,或抱头鼠窜。
师父站出来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向南天的徒弟,家师杀了你徒弟,你杀了我便可,放了其他人吧。
你?就凭你?段家刀掌门鼻子里出气,不拿正眼瞧师父。
师父使出一招“惊雷向天”道,你看这是什么。
段殷德眯起了眼。
你再看这一招。师父又打了一招“赤火向地”。
段殷德眼睛睁大了。
师父不再说话,又打出一招“火雷风行”。
段殷德哈哈大笑。不错了,是向家拳。向南天一生不轻易收徒,更不可能随意传人拳法。好,既然你是向南天的徒弟,今日我便杀了你,也算一报还一报了。念你是晚辈,我不欺你,你吃我三招,三招不死,算你命大。
师父说,只我吃你的招,你不吃我的招,算什么江湖规矩。
段殷德一声冷笑,好,三招不死,我吃你三招。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师父运上一股力,重心下移,一个马步稳稳扎在泥地里。我仿佛看到师父脚下真的生了根须,穿泥入土,直锁地底。
段殷德说,你用拳,我就用掌,也算相当了。这三掌可不好吃。说着,将那把“追魂索魄刀”丢给手下。
段殷德纵身跃起,一掌击在师父胸口。左手撑肩,整个人跃到师父身后。谁都看得出,他是出了杀招,想要一招毙命。
师父兀自屹立,岿然不动。
段殷德诧异地看看自己手掌,又看看师父。未及想周围手下殷切的目光,骤然又出一掌,这一掌拍在师父后背,师父身体微动,仍然攥着一股大力,立在原地。
段殷德气急败坏,下足蹬地,腾空而起,从天而降,如长风直下,这最后一掌击在师父天灵盖上,好生狠毒。村人中传来几声惊呼,有人私语:向三招怕是完了。
师父踉跄几步,踢踏得地上尘土飞扬。末了,却依旧站定,嘴角渗出血来。
段殷德哈哈大笑道,你莫硬撑,吃了我这三掌,你活不了一时三刻。
师父吐出血来道,三掌不死,该你吃我的招了。
段殷德随意站着,道,你且送拳,你段爷爷若吭半声便不是好汉。
师父不说二话,只回头看了一眼众村民,又望了望已烧成灰烬的村房,眼中火光骤起。
师父双手握拳,运风成势。我看见师父右手忽然飞入一道天雷,左手忽然生起一团地火。那雷是藏了二十年的巨雷,那火是烧了二十年的老火。左右拳交织,天雷地火滚滚而动,势如破竹打在段殷德腹部和胸部。突然,天雷地火合二为一,攒成一股火雷,火雷借风急行,这第三招重拳打在对方脑门上。
这三招一气呵成,段殷德顷刻倒地,干净利落地死掉了。
他手下喽啰大骇,纷纷作鸟兽散。
村民一片欢呼。
师父这时才摇了三摇,倒在地上。
师父挥手对围过来的村民道,快……快离开这里,段家刀不会善罢甘休。
村民纷纷收拾仅有的一点物什逃难而去,留下几个青年和我一起将师父送到邻村张神医家。
张神医看过师父,摇了摇头道,本来硬撑着吃了三掌,脏脑欲裂,又使出浑身解数,打出三拳,把这最后医救的希望也断了。怕熬不过今晚,早点准备后事吧。
我抱住师父大哭起来。
师父却握住我的手说,孩子……师父能教的都教你了,再没有……没有别的本事可授。但你……须记住,再简单的招数,练到极致……也……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止功夫,其他同理……
嗯,徒儿记下了……
好了,你领其他人都出去吧,让为师好生休息一会儿。
其他人都走了,我坚持陪在师父身边。张神医要给师父用上止痛的药,师父拒绝了。他说,我要……再最后感受下这……人间的感觉……哪怕是痛……怕是感觉没了,就……就睡过去了。张神医,你要……要有好药能让我多挨一会儿……就给我用上吧……
师父彻夜睁眼望着屋顶,我趴在床边啜泣,一抬头,看见师父冲我苍白地苦笑。
一直挨到第二天早上,张神医说,你师父到了阎王爷的地界了,我的药可不再管用了。
师父苦挨着不愿闭眼。
我问,师父,您还有什么遗憾吗?
师父此时已十分虚弱,只勉强挤出两个字:师……父……
我明白了,师父在等师父的师父。
这时,门外一声马鸣。不一会儿,从外面飞进来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白衣长衫。
那青年拱手道,拜见师兄,师父听闻你的义举,命我兼程赶来给你送句话。
什么……什么话?
师父说,他不后悔收了你这个徒弟。
终于,我看见师父由衷地笑了,不再是先前那种苍白的苦笑,然后那些泪水迫不及待地从他终于闭上的双眼间涌了出来,仿佛酝酿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