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人群外围,排队等候,等候良久,不料队伍外的两人始终不见移动变化,聚集的人随着夜的加深以及时间的累积越来越多,孰料队伍这东西虽不讲川人所讲究的资历辈份,连先来后到都不讲了,两人始终被排挤在人群的最外围与习习晚风接壤,俨然成了人与夜色的天然隔离带,十分负责的将人间之气与外面如同荒漠的死气的没有呼吸的夜色想分开,两者有着互不能逾越和侵蚀的本质,断不能混为一潭。而两人就成了这两者之间的连接之物。
环境造化人,而时势造英雄,这乱哄哄的台面自然也就催生了一大批不止是乱哄哄而是臭烘烘的英雄们了。他们在这夜黑风高没有灯光的舞台上十万分的入戏,十万分负责的完成了他们的角色任务和戏份。阿福和阿力见队伍半天没动,向前探头究其原因,发现来的人都纷纷绕开他俩,直奔目的,没将他们俩当作队伍的尾部。众人都摆出一副吃人的模样,如若有人不从,想必定会真发生吃人的事来证明自己的表里如一。只是不知道的是,吃人吃惯了的肠胃能否消化得了这食之如白水的米粥。不过还好,人们为了这些粥有所归属还未有人将自己屈身为食物供人食用。究其真正原因,是所有人都是这一副吃人的模样。谁也容不得谁,又谁也吃不了谁,犹如一堆装在盒子里的刺猬。
待两人终于站在桌粥桶面前,人早已散完,粥桶旁边摆放的一张木桌一排长椅早已人仰马翻,与土壤混为一物,喝完的木碗也就地陪葬,只剩摆出一副被人吃了又被吐了出来还泛着胃酸看着就没有食欲的施粥的人,和如同被技艺高超的屠夫刚刚剥干净的一具皮囊和骨架一般的空桶,所幸的是这桶至少还留有了副皮囊和骨头没被人吃去。
施粥的人将这些木碗一一拾起,将里面的残留物用着望穿秋水——又似宋人词中所述的那类等候离人归来的闺妇的含情脉脉,更不容说是充满怨恨且要将那人置于掌中一指头捏死——的目光,一滴不容浪费的犹如制作一件艺术品一一倒进了一个碗里,那离人也争气,不过怕也是怕那五指山一般的眼神,经过精确计算一般刚好装满一碗,说道:“就这一碗了,二位就将就着吃吧,吃完我好收摊走人。”
阿福和阿力正迟疑到底谁喝,犹豫间从黑夜深处突然窜出一个人,冲到面前,一句话没都功夫说,一个眼神都没时间停留,一举将碗里比抓壮丁还辛苦的集中在一起的粥喝的一干二净,干净得想留下一丝再次繁衍分裂的火种的可能都被扼杀了。
此君身穿灰布长衫,一副读书人模样,所谓读书人模样只是一个模样罢了,此君趁着阿福和阿力这条隔离带疏离岗位,从与人世间所相隔离的如同荒漠的死气的没有呼吸的夜色中窜出,想必定是从哪里逃离而来的小鬼,这是能看出来的,头发乱蓬,身形羸弱,一副跟随夫子周游列国风尘仆仆却不得饱食终日的营养不良——也许是被大鬼们欺负得别说饱食了连被大鬼们吃了又被吐了出来还泛着胃酸看着就没有食欲的东西都吃不上——的面容。
这是一幅标准的读书人的模样,里面的内容物是受到遮挡的,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一副皮囊了,所以读书人的模样是看出来的,而看见的总是被修剪过的,摆出的皮囊就是让人看的,只是不知道看到的到底是谁的皮囊罢了。所以说小鬼们都是没有皮囊的,他们只有白森森的骨架。
此君的灰布长衫从腰间向身后开了一道口子直抵衫尾,虽是破烂寒酸,又却有几分西方燕尾服的优雅姿态,只是那颜色和到处的污渍泥点扫了兴罢了。
灰布杉喝罢一碗,恰如久旱逢甘露,却又不能完全满足,还不能到尽鱼水之欢的地步,心有万分不甘,就好像那些天大的秘密都是被一条小毛线索牵出来的,天大的案犯都是被一个小蟊贼所供出来的,天大的欲念都是被一个小媚眼所勾出来的一样,凡事要是开了头,那便不得了了。禁欲的人不是没有能力就是色情狂。
一碗的甘露已不足以浇熄灰布杉心中干旱得烧成烈火的胃了。他端起一碗又一碗,发现一碗又一碗都是空的,他祈盼好歹还有那么一点一滴,但就是没有。他越寻越急,虽寻得只是粥,但这气势丝毫不输那些之前本是食肉却跳出来食素的人半分。
有的总是打磨出一副肉食的牙摆出食肉的架子却跑去食素,尽管他们的胃不能吸收消化哪怕是一丁点的肉腥,而那牙齿磨得愈锋利也只是愈容易被折断罢了。这似乎是动物的天性。
灰布杉见实在是没有了,便像灾难过后的次生灾害,或是怕死躲在最后面的小喽啰一样,待狂风暴雨后才出来给只剩半边门搭拉着个破窗户的危房最后一脚,或是偷偷摸摸待双方的人都死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才出来用个破布口袋从死人身上扒拉东西,残羹剩饭也都如同过眼炊烟转瞬即逝,于是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只恨政府当局无此高效。
施粥的人却不干了,就像自己真的被当成死人了一样,人争一口气,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还有口气,一个箭步冲到灰布杉的背后,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灰布杉被活人吓了一跳,侧身一看一副被死人拽住活见鬼的神色,心脏吓得涌到喉咙,喉结呼之欲出,惊呼道:“你干什么你!”声音干涩而又尖利,如同真的被死人掐住了脖子。
“你小子吃了就走了嗦!”
“吃了不走又干什么。”灰布杉见原来是活人,咽回喉咙,送回心脏,声音也恢复了正常,劫后余生般的舒畅。
“你这行为就是不对的啊!”施粥的人对他的行为做了评定。
“那你想干什么嘛,吃了留下来又怎样嘛,等着开伙?”灰布杉不服判决,提出异议,一边说一边想侧回身子,被拉扯住的手也来回来扯,想要挣脱。
“你这思想就是不对的啊!”灰布杉的思想随即不幸步了他的行为的后尘。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灰布杉挣脱不开,只得由着施粥的人拉扯着。
“你看人家读书人,是吧,都是不受嗟来之食的,都是有骨气的,是吧,你说你,竟然连这东西也要抢,你还是个人吗你!”——不料在《聊斋》里也能找到这类问话,女鬼答复狐狸精:“说我不是人,你就算得人么?”——施粥的人对他十分不满,对他的思想和行为作出了深刻的批判,并给他下了最终定义,简直就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能把朱熹从坟里气得蹦出来。
《礼记·檀弓下》中所载:“齐 大饥, 黔敖 为食於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 默敖 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於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想必这种经书上所载,定是施粥的人在所作善事之前专门翻阅研究以备不时之需的,这样他就可以既把善事做了,又满腹经纶教训他人让人不敢多吃,只是他所没料到的是,来他这里求粥的人都不是人,所以可见,谈论经世致用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经书翻书的速度哪有这人进化和退化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