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个夺目的存在,她来,草木葳蕤,蝉鸣四起,万物峥嵘,霸道的骄阳让你无处躲藏,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你猝不及防,火辣的热风撩起姑娘的衣裳,爱笑的脸庞在太阳底下荡漾;她走,天空失色,世界谙哑,心灵沉寂,茫然若失的青春在季末惆怅。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大学最后一个暑假随夏天的落幕接近尾声。
尤记得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像个解甲归田的战士,在乡下姥姥家的小楼里看云,做梦,那年天蓝得像童话,我慵懒得不像话,我以为未来会有无数个那样的夏天在等我。老人们总是感慨绕膝玩耍的小孩转眼就变成了大姑娘,他们俨然老得不成样,我说,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可爱慈祥,总有人记得你风华正茂的模样。姥姥羞赧地望了一眼姥爷,把我搂在怀里。那他会永远记得我吗?我说我生在最热的炎夏,他说所以你注定是最耀眼的狮子;我说你竟然相信星座,他说,因为是你我才相信。他和我从未说好邀约同行,从未开口说句喜欢,可是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让我在厉兵秣马的高三每一天都无比期待下一天的到来,我小心翼翼,格外珍惜,希望今后他每次把我想起,都是我最美的样子。
姥姥家门前是片玉米地,从二楼俯视就像宫崎骏动画里的场景,而我有幸成为动画里的女主角并自封玉米仙,掌管整块地的玉米,敞开来吃了大半个暑假,直到玉米老得掐不出汁水来,姥爷便挑几个戳在火叉上放到炉灶里烤,焦香四溢。我更喜欢煮出来的玉米,剥开外衣,扯掉胡须,稍不注意就有虫眼,突然探出头扭动肥胖身躯的玉米虫总把我吓得心头一颤,洗净后,直接上锅煮,姥姥喜欢放些盐,据说这样煮出来的玉米更加香甜。扯下来的玉米须也不会扔掉,姥爷把它晒干,泡茶,储存,玉米茶的香气在四季弥漫。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不浪费分毫,是对劳动的珍惜,对食物的感恩,对自然的尊重。煮熟的糯玉米颗粒饱满,晶莹透亮,每根玉米都被赋予不不同的形态,有自己的色彩,乳白色,黄色,黄紫相间,但终归要进本仙肚子里,咬下去满嘴都是实实在在的肉,软糯弹牙,鲜嫩爽口。蒸煮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食物原有的滋味,那才是最深刻最值得回味的自然味道。无需雕琢,返璞归真,每一口流连口腔的香甜都是来自自然的馈赠。就像那时的他,是我青春里最出彩的白玉,他简单出场,却胜万千仪式,自带神圣光芒,所有背景全都虚化。青春真是纯粹,敢以素面朝天的姿态和对方朝夕相处,相互欣赏,各自美而不自知。
乡下的夜空如海,流云如鲸,月光过户,星星点灯,小虫子的窸窣私语让夜晚愈加宁静。这样的夜若是来场暴雨,便更有味道了。不似春雨润物无声,不像秋雨淅淅沥沥,它来势凶猛,大气磅礴,伴着惊雷轰然入梦,雨水冲刷地面,尘土呜咽;雨水倾洒池塘,蛙鸣回荡;雨水撩拨大树,绿叶起舞;雨水敲打窗台,思绪飞扬。离校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呼啦啦下着跟毕业生较着劲,校园路面粘着一张张废纸和旧书皮,我待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收拾书本,为的是多留些时间和过去的岁月告别。像是做了场恍如隔世的梦,教室门口他突然出现,手上拿着把挂着水珠的雨伞,我还能听到他轻微的喘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他说,“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先开始”,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可这一次,我不想回答我的名字,因为我和他相遇不为姓名,只为那份年少的心跳和欢喜。风雨从不失约,彩虹却会,而那天,他就是我可遇不可求的彩虹,他一出现,天空都亮了。
邻居家的猫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会来老槐树底下睡觉,姥爷总在固定的几个时间点撵走在梨树上蹭梨吃的鸟,姥姥会在晚饭后戴上老花镜为儿女做冬天的棉鞋,她说看儿女穿上她亲手做的鞋才踏实。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一座房子,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一段人生,像一坛经年的老酒,愈是碰撞岁月,愈是醇厚。他们喝最纯净的水,吃最天然的蔬菜,聊最平常的琐事,偶尔回忆一下往事,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平静地接受身体里的时间流逝。隔壁无儿无女的老太隔三差五送来几把新摘的豆角,因闲聊时听姥姥提起今年家里豆角没长好,入夏以来才吃过两顿,她便留了心。乡村不言谢,这回吃了你送的豆角,下一回就摘些毛豆或油桃送你,送去时顺便唠唠嗑,人越老越怕孤独。“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前两句诗正好构成“孤独”二字,因为这些热闹与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已然无关,徒留伤春悲秋的感叹。那年夏天,我囫囵地吃了那么多自家长的瓜果蔬菜,未曾想过那一蔬一饭便是老人生活的全部,翻地,播种,浇水,除草到开花结果,其间渗透着的,除了生活的乐趣,还有劳动的疲惫。可我,未来好像有许许多多的大事要做,却一直踟躅不前原地踏步,而两位老人却在用一生经营每件平凡小事,从未止步。姥爷种的香瓜很甜,桃子绵软,葡萄有点儿酸,梨子个大饱满,草莓还不能采摘,我只能怀念当年他坐我前面,洗完澡回来湿漉漉的头发上草莓味的洗发水味,醉得我一道数学题都解不出来。
站在大学末尾,整理了一下时光轴,才发现已经过了这么久,时间没有因他的出现停滞不前,反而加速前行。他说他冬天生日,我说冬天生的人都很好看,他问有没有例外,我说没有例外。之后,我遇到很多冬天生日的人,却没有一个如他特别。他是我青春里的一场暴雨,一季玉米,一园子果蔬和一场冬雪,冬日的他是盛夏的我的最美好。如果再来一遍,我还会选择默默喜欢,只希望他在适合初见的夏末再说声你好,然后我在见证分别的夏初回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