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西次三经》
第一章 土蝼
踩着被淤泥弄污的靴子,良推车爬到昆仑山腰时，天色已大暗。
索性把这辆已然成为累赘的自行车弃了吧。这么想着,良正要收拾车筐里的物品,猛然抬头,望见不远处屹立在石岩上的几只山兽。
那是六只叫做土蝼的山兽,它们外形像普通山羊，头顶却长着四只角。不知是不是平日里昆仑山上人烟太过稀少的缘故，土蝼们见到良，都如同过电般一个机灵，停住了脚下的动作。这意外出现的不速之客令它们浑身僵直，几双眼睛齐刷刷投来灰亮的目光，警觉地观察着良的一举一动。
良原本以为那只是几只普通的山羊，推车缓慢前行。走的近了，才发现竟是一群异兽，不由心中一惊。他迅速脱了外套，卸下自行车锁头兜在里面，做成一件软兵器拿在手里，随时准备防身。
良的这番举动令土蝼们感到了威胁，它们鼻头动动，嗅出良的气息，接着仰头啼叫，顶起四只角直冲过来，转眼到良面前。良见状，用包了锁头的外套向外抡甩，一下砸，一上挑，土蝼的绿色脑浆直接被砸了出来。外套一扔一回，又打蒙一只。另外四只土蝼见状，怒气上涨，它们改用计策,左右分散开将良包围，跺着蹄子缓缓逼近。良改为左右横扫，一次打头，一次打脚，边扫边退，形成扇形防护。忽然一只土蝼快速近前，良眼见回手不及，索性扔了外套，看准时机，两手拇指插入其眼眶，蓝色的血喷涌而出，溅良一脸。那只土蝼一声哀嚎，侧身倒下，良但觉两手拇指被异兽的血液烫的生疼。正要撤退，另一只土蝼却趁机冲上来，情急下，良扔出车钥匙砸中它的眉心，那土蝼眼球被扎破，甩着冒血的头颅开始悲啼,不顾一切奔袭而来！
良倒吸一口凉气，急退两步,正危机间，土蝼却颓然倒地。近距离看，这异兽的脸孔比一般的山羊狰狞，皮肤也更粗糙坚硬。倒地的土蝼散出一股恶臭，在它的尸体后方，一只鸳鸯大的蜜蜂忽地升起，细看去，这“蜜蜂”长着鸟的头部,原来这是一种有剧毒的鸟，名叫钦原。
余下的两只土蝼改变目标,用角攻击钦原，钦原则左右摇摆两下，看准时机对着其中一只的脑门一蛰下去，那只土蝼顿时倒地不起。这时，原本在树上休眠的钦原鸟群嗅到气息，忽然倾巢而出。它们扑扇着翅膀，对仅存的那只土蝼展开攻击,土蝼则绕圈躲闪。利用这会功夫，良捡来一块锋利的石头，以地上一颗还未完全被腐蚀的人类头骨为支点，三两下将脚边土蝼的一根长角挖了下来。钦原鸟群歼灭了土蝼，顿时掉转蜂口，用尖长的喙朝良刺来。
“你们这群家伙，以为我会和你们正面搏斗吗？我才没那么傻！”
良拔腿狂奔，钦原鸟群在后紧追不舍。眼见逃脱不掉。良吃过教训，不敢再直接触碰这座山里的异兽，于是他定了定神，两脚站定，双手持“角”，当头连敲三下，一下拍昏一只钦原。只听砰砰几声闷响，冲在先头的钦原鸟纷纷掉落地上。良翻了个手，将长角粗头朝下，瞄准地上昏厥的钦原鸟，像打高尔夫一样一角一个，把它们统统打飞。
“呵，畜牲。”良笑着给自己壮胆。
趁着钦原鸟群陷入混乱的空当,良一头钻入树丛,总算逐渐逃脱了它们的追击。
良花了近半个时辰，在石头上将那只角磨成一把钝刀。他用这把角刀施展屠龙术,一路斩杀异兽登向山顶。虽然右手一直没有出现那种令他力量增强的灼热感,但凭借一路之上使得越来越熟练的屠龙术，他心中对于屠杀饕餮这一目标的实现已经越来越有底气。
事实上，良觉得大部分的屠龙术招式都很好操练。他能够敏锐地体会到叶公所授每一招的精髓,并将它们自由发挥,配合着任何武器贯通实施。唯有最后一招“神之右手，”他记得当年叶公只是告诉了他这个招式的名字，而当他询问招式的详细内容时，叶公却说：“我已经教给你了。”
不过那并不重要,只要能顺利斩杀饕餮,之后就算把屠龙术全部忘光也无所谓。良这样想到。
穿过树林，又穿过低矮的灌木丛，一片荒芜而开阔的空地悠然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远方起伏的山陵。狂风自八面山岩间呼啸而过。
满月。
原来昆仑山脉的对岸，是更多的山脉，绵延无尽。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所园？良在四下里游荡片刻，不禁感到愤怒。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对着苍穹大吼：
“所园里什么都没有!”
声音消逝在空荡荡的夜色里。手抚着身上的诸多伤口，良的怒气也随之弥漫。莫非自己一路辛苦跋涉而来,如今却要两手空空地回去?
不,不能回去!良紧握双拳,在心中立下誓言:
“饕餮，你听着！不管你现在哪里，总有一天，我要提着你的头去见二姑和镇上的人！我要让所有人承认我的实力，要让二姑为我骄傲，要让大家回来！从今往后，就算是要翻越千山万水——”
良忽然怔住,因为他脚下的地面开始隆隆作响,紧接着一声巨响,远处的一面山体忽然崩塌。更重要的是,随着大小岩石不断滚落,一只庞然大物的影子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什么时候、从哪里出来的！良一个闪身，反射性地躲入两座山岩间的夹缝中。
“不妙。”良侧头注视着地上浮现的巨大黑影快速思索着，“看影子的长度……它的高度大概有五到七米？这么大一头山兽，以我现在的体力，万一和它发生正面冲突，可不好对付。”
就这样等了一会，良发觉那黑影也停在原地，似乎正观望着什么。
“不管它打算出来做什么，不如先下手为强，除之后快。”
这么想着，良轻轻摘下右耳耳环，一个远掷投向身后的灌木丛。清脆的响声在夜色中格外悦耳，似乎是磕到了石头上。巨大的黑影立刻警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声响，身体略一停顿，它开始循声朝这边走来,每动一步都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声音。
良探出脑袋悄悄观察着：那是一只外形看上去诡异得让人不舒服的山兽。蛞蝓样的身躯上长着一颗大大的圆脑袋，更不协调的是那脑袋顶上作为眼睛的器官却是两颗小小的黑点，良看的简直要发笑。
山兽逐渐靠近。就在这时，只见它圆脑袋的中央突然裂开一道巨缝，那猩红的大嘴让良不禁意识到——
这就是饕餮！
第二章 意外来客
没想到饕餮竟会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良感到心跳瞬间加速。就是它——让所园的异兽们发狂，不惜翻越昆仑山来侵略人类、让镇上的人们不得不迁移躲避的罪魁祸首！
从来都把自己置身事外、不带情感地冷眼旁观世界的良，此时忽然前所未有地剧烈渴望着一件事情的发生——打倒饕餮！
“很好，很好，我要冷静。等会成功消灭这个让大家畏惧的妖怪后，我就可以被全镇人刮目相看！……不过要是万一输了，就只能沦为夜郎自大的凡夫俗子……不，我不可能输！我是救世主。不然我为何会如此凑巧地学会这套‘屠龙术’的本领呢？”
良努力让自己镇定。他手按角刀,借着山体的掩护,悄悄移动到靠近坡顶的位置，掩藏起自己的气息。耳听着那黑色的吐息越来越近，右手的灼热感忽然源源不断地涌现上身，灼热感越烧越旺，逐渐蔓延到整只手臂，热浪直击胸口，良感到浑身上下充满能量，甚至能在黑暗中看到自己右手掌心处微微泛起的白光。太好了，只要出现这种感觉，就定能成功！……良几乎要笑出声，他在心中祈祷着，索性调动起燃烧自身元气的呼吸法来进一步增强身体机能——拼了！
月亮从乌云后露脸的一刹那，良脚踏石土，从阴影中破空而出，同时一记电光火石的拔刀居合斩，直切入饕餮口内。刀刃反射出月亮的光辉，凌厉的目光自良眼中一闪而过，硬骨割裂肉质的厚重触感由刀身传递至双手，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确实砍中了！这样想到，良正要收刀，却不想刀身卡在了饕餮的上牙间动弹不得。饕餮的身体忽如鲤鱼打挺般剧烈挣扎，良见状，趁势一脚踏上饕餮下颚，借对方头尾对抗联合之力，在饕餮口中一勾一斩，眼见一颗半米长的尖牙被连根带了下来。
这一招“怀中带月”是屠龙术中切割龙首的刀法。红色的血从割口处淅淅沥沥滴落到地面。“好极了，虽然刀钝影响了招式效果，不过看来攻击有效。”良获得很大信心，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栗。
饕餮闭上大嘴呷了呷，仿佛在口中寻找着什么。良翻身落地，将断裂的白色尖牙轻轻踢至饕餮脚边，嘴角扬起一丝弧度。饕餮两颗黑色的眼珠在脑袋上转了转，最后向下聚焦，似乎终于“看”到了良。它腥红的大嘴扭曲起来，忽然俯首一口咬来。良朝旁一跃，饕餮大头磕地，整排尖牙刺入地面，划出几道长长的割痕，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大片沙土自地上掀起，良借助呼吸法的力量，头脑中已然预感到对方的下一个动作，并配以灵敏的步伐提前避过。
接连几次攻击失利后，饕餮变得焦急。它起身发出怪异的叫声，口中的红舌忽然源源不断地掉落下来，就像一道血凝成的瀑布，一直流淌到良脚边。
正在这时，良用余光瞥见昏暗的灌木丛中出现了一个慌张的人影，定眼看去，那人浑身破烂，居然是德！
第三章 惑骨月
德拨开灌丛，正见到良的侧影从山岩后一跃而出，他激动得高声唤道：“终于追上你了！”接着德边踉跄向前边道歉：“对不起，良，之前我以为你向天狗帮的那些人下跪是因为你要加入……”
“别过来！”良高喊，谁知这一漏气，原本就不熟练的呼吸法被瞬间打乱。身上的热感顿时消失，良忽觉气凝胸口，张嘴哇的喷出一口血，瘫坐在地。这时，一圈半人高的棘刺忽然从良脚边的红舌中弹升而出，如同十几把有生命的钢刃般，“唰”地环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剑林。良单手撑地，以最快速度后跃闪躲，怎奈呼吸法被中止后，以人类正常的神经反应速度根本无法及时判断、躲避棘刺的攻击，即使依靠弹跳勉强避开了要害，良的身上还是被瞬间割出七、八道“剑伤”。
“嘶，真疼。”良吸着痛连续后退。
占据上风的饕餮收回红舌，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喷发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狂气。良抱头格挡，然而受了“剑伤”的皮肤创口经那狂气一喷，感觉就像是经过火烧又被撒了盐一样难受，浑身麻痹而不适。更糟的是，那狂气唤醒了山中潜伏着的大群土蝼，此刻它们自八面山岩后纷纷现形，缓缓逼近山顶中央的战场。
良大怒，对德吼道：“快滚！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杀了你！”
德见了饕餮全貌，原本已然吓得失神，此时被良一吼才终于回过神来，开始跌跌撞撞地向山下逃。
狂气一直遍布山顶，良身上的剑伤一直在增加，但他觉得一点劲也使不出来。别提反击了，仅是在这种遍体鳞伤的状态下还要剧烈闪躲就消耗了大量元气。
——可能要彻底失败了。意识到这点后，良感到心中越来越冷。
成群土蝼向正在逃跑的德围拢上来，从四下里一撕扯，将德生生大卸八块。它们将尸块放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血腥味吸引了饕餮的注意，它弃了良，转身朝那边走去。
看到那边的景象时，良感到浑身血液被瞬间抽空。
直到腥气迎面飘来，胃中的翻腾感才让良回复了一丝理智，他试图冲上前抢回德的尸首，却举步维艰。只见德最后的心脏被饕餮咬住，它炫耀般回头盯着良，一仰脖将口中之物吞了下去。
“畜生，你去死吧！”良用尽最后力气，腰胯一抖，将手中的角刀一掷而出，刺入饕餮再度张开的腥红大口。饕餮怪叫一声，跳入灌木林逃走了。
“站住，别跑!”
良回头找到饕餮的断牙，将其捡起握入手中。转身时，却发现自己已被土蝼群团团围住。他手持断牙予以威胁，同时一点点向后挪动。土蝼们步步逼近，形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一触即发的气氛中，良猛然转身，谁想一脚踩空，就这么沿着山坡滚了下去——不妙！
良护着脑袋一路翻滚，一直滚出树林，到了丘陵一样的地方。良觉得自己已经分不清天和地了，却依然能看到土蝼们紧追在后。
正猜想自己会葬身何处，良的身体却忽然被卡在了半路。后背似乎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良转头看去，截住自己的原是一把一人多长的骨制弯刀，刀身半没在土里。良忍着背痛正要起身，却发现随之赶到的土蝼们并没有凑上前来，取而代之的，它们停在了不远处开始观望。
莫非这把骨刀有着某种特殊力量，让异兽们不敢靠近？良思索着，伸手触及刀面，指上沾着的异兽血液随即滑入刀身凹槽。只见刀身上镌刻的古老字符忽然发出耀眼的光。土蝼们被那光芒照到，就像见了阳光的蝙蝠，纷纷怪叫着后退。
看来自己的猜测不错，良想着，那么不如把刀一起带走。
良试着拔取骨刀，却奇怪地发现不论他怎样用力，刀身都像长在地里一样纹丝不动。良变换角度试了半天，但觉空气稀薄，呼吸越发困难。为了减轻吸气时伤口传来的疼痛，良只得暂时放弃。他背倚刀面，缓缓蹲下。
就在这时，良注意到怀中有什么东西也在发光，取出一看，是那几枚被草绳串在一起的戒指。戒指的光辉时明时暗，就像在呼应骨刀一样。
土蝼们一直徘徊在距离刀身半径五米开外的地方，不管被如何威吓也不肯离开。
不知不觉，月亮已升至夜空正中。午夜的风吹过山林，只见漫山的树冠忽地燃烧起来，就像有人点燃了无数火把，整面山体顿时变得光焰熊熊，气势恢弘。良吃了一惊，却发现土蝼们仍旧安然自若地卧着，完全没有慌乱的迹象。过了半响，良发现树木并没有被烧焦，火势也不再蔓延。在确认了空气中的热浪并不烫人后，良才松了口气。原来这片山林中生长的是一种昆仑火树，只要有风，树冠就可以持续燃烧不灭。
良感到伤口的疼痛有所缓和。精神一放松，困意便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午夜一过，火树熄灭。天空忽然飘起了漫天飞雪。不一会，良的身体就被白雪覆盖。良用精神挣扎着抵抗睡意，他在心中重复告诫自己：现在不能睡，否则会被大雪活埋；要撑住，睡着的话会死……然而倦意就像这飞雪一样绵延不断。
那么，就先睡一会吧。就睡一小会的话……
半梦半醒间，良看见一抹神秘的红光在面前出现，他顿时被吓得清醒了大半。
那是一只瞳仁赤红、像人类拳头那么大的眼睛。红瞳藏身在丘陵之下，正透过白雪飘落的缝隙注视着良。
第四章 红瞳
良蓦地屏住呼吸。
然而红瞳似乎并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出人意料地，它对他说话了。
“你的戒指可真不错。”
听上去像是什么响亮的声音拼成了人类的语言，很微妙的感觉。
“你是谁？”良问着，心中突生疑惑：异兽不是无法靠近这把刀的吗？
“我看到山顶发生的一切了。很精彩的战斗技巧。”没有理会良的发问，红瞳的声音继续表达道。让良意外的，那声音有种令人安心的沉静力量。
也许不是异兽，而是某只成精了的动物，和自己一样被土蝼们困在这里。这样想着，良稍感安心，他觉得此时和对方说说话也未尝不可，至少可以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
“那叫屠龙术。可惜，就差一点，没能杀死饕餮。不然，现在我就是让全镇人震惊的英雄。”
“如果你真这么想，那我很乐意告诉你一件能让你高兴的事：刚才的那只邪物并不是真的饕餮，它只是饕餮的一只分身而已。饕餮的分身成百上千、散布天下。只要本体不死，饕餮就可以无限分身。以刚才的状况来看，你的力量距离能杀死饕餮还差很远，因此你完全不需要有遗憾之情。”
良愣住了。事实到底怎样他不清楚，但他可以肯定，自己根本没有为此感到高兴。
“……照你所说，真正的饕餮是什么样的？”
“难以描述的样子。说实话，我也没有亲眼见过。”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战胜不了饕餮本体？”
“我没有这么说。你很有潜力，但缺少了最重要的基础。”
“我每天都在练习屠龙术的招式，难道这些都不算基础？”受心中的焦灼感驱使，良不加思索回击道。“而且，我有着与众不同的超人力量，只是我还不熟悉它的原理和用法而已，要是我能掌握……算了，说了你也无法理解。没有人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更别提一只动物了。因为除了我，没有人经历过这种感觉。”良指的是那种源自右手、能使他力量增强的灼热感。良忽然意识到，这种感觉也是令他一直以来坚信自己有着独特使命的另一个原因。
“我的确不理解。我所知道的，只是你的基础很差而已。”
沉默的空气在夜色中酝酿。
过一会，良叹了口气，他边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值得为此发怒，边试着再次询问：“你到底是？”
“你从哪里来？”红瞳仍然没有报上姓名，反而忽然发问。
“……朝云镇。”良决定妥协，他用目光指向东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山脚下不起眼的一座小镇。”
“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不过我要找到饕餮，不论它在哪里。我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害人，然后……如果它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的话，就把它杀死。”
红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震得良伤口发麻。
“什么？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因此要翻山越岭地去寻找自己是谁？哈哈哈，这真是最好笑的事情。”红瞳笑个不停，“人类，除了你的内心，你从哪里也找不到自己。”
“你是傻子吗？我是说要去寻找饕餮，不是寻找我自己！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良又急又气，忽觉后背伤口一阵烧痛，简直要掉下泪来。“我的背很疼，我不和你说废话了。”
“我听得懂。”那红瞳微眯起来。“现在的人类可真没礼貌。”
又是长久的沉默，良将头转向另侧，脑中不断重现着自己被饕餮分身击溃时的场景，直到最后，看见德在自己面前被生生撕成碎片……眼角被温热的液体濡湿，手指不由攥紧身下的积雪，呼吸却逐渐微弱。
红瞳见了，将红色的目光下移，看着已半只脚踏入地狱的良：“真遗憾，又是一个至死也寻不着自己‘道’的人。”接着，它换成尽可能轻柔的声音：“年轻人，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如果你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留恋，看在今日相逢一场的缘分上，我可以帮你转告后人。”
良忽地哑然失笑，那笑声活像枯枝断裂的声音。
“好啊，红眼睛，我和你讲一件超级好笑的事吧：那就是我啊。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出生、是谁生的我、我又是为什么而活。当听说镇上的人们因为害怕饕餮而要搬走时，我却觉得非常开心。因为，这个世上好像终于发生了能让我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事。你想啊，饕餮是龙子，而我是朝云镇上唯一会使屠龙术的人。所以消灭饕餮、拯救村庄不就是我的用处吗？”良不断笑着，他的头上、脸上已被混着鼻涕和眼泪的雪泥和成一团糟，“但是啊，我已经完全失败了。而且，打倒我的甚至不是饕餮，只是它的一个分身而已！哈哈，罢了，就这样吧。也许我真的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大、那么重要、那么独特。没有任何价值的我在这世上活得再久也是枉然。越活，反而亏欠的越多。死便死了。红眼睛，你若真觉得和我有缘，就助我一把，让我死个痛快的！”说完良闭上双眼，慢慢停止了抽噎。
然而他迟迟没有等来期待中的解脱。
与之相悖的，反而听到红瞳沉稳而认真的声音：
“说实话，我听不出你说的事有哪里好笑。不过，既然你已有了这种觉悟，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第五章 昆仑山神
良睁眼，看到红色瞳仁的目光转向骨刀。
“这把刀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弑魔兵刃——惑骨月。它由神龙的牙齿铸成，一切除了人类以外的生灵都会被它的威力慑服，变得失去力量。这就是那些土蝼不敢靠近这里的原因。从约二百年前开始，我被它镇在了此处，虽然不至于像那些异兽一样被剥夺力量，但在与其抗衡的同时，我也失去了自由。因此，如果你能把它移开……”
“真不巧，这我刚才已经试过了，但是根本挪不动它。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良不由打断道。
“单凭普通的‘力’是很难挪动惑骨月的，要想移动它，需要用到‘气’。我知道，除了会‘炼术’的道行师外，很少有会使用‘气’的人类。而在这个天下无道的末法时代，道行师已经所剩无几。但我刚才注意到，你在与饕餮分身战斗时曾动用过‘气’。也就是说，你曾在无意中使出过‘炼术’。因此，如果你能用同样的方法去拔刀，应该就会起作用。只要一瞬间，让它从我背上出来就可以了。”
红瞳指的是呼吸法，意识到这一点后，良沉默了。他用目光扫视着巨大的惑骨月。
红瞳又说：“的确，你受了重伤，现在用‘气’会给你的身体带来很大负担，而且不能保证成功。但是，以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唯一可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方法——我承诺，如果你解放了我，我就帮你打退这群异兽，送你平安下山。”
等了一会，红瞳最后问道：“如何，是就这样一事无成地死在这里，还是助我一臂之力？”
良陷入思索。红眼睛说的有道理，只要那群土蝼不走，他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而他的身体很快就要撑不住了。但是，这个红眼睛真的可以信任吗？它真的会遵守诺言、真的有能力遵守诺言吗？如果它只是为了骗取他的“气”来修炼呢？那些传说中的妖怪不都是这样骗取人类精元的吗？……如果真是那样，到时失去最后元气的自己便真的毫无逃跑、生还的希望了。
“如果我解放了你，你真的会遵守诺言？”
“我不会食言。”
“你真的有力量打退这群异兽？”良用下巴示意红瞳看向山林，“可能整座昆仑山里的土蝼都聚集在这了。”
“我说能打退。至于敢不敢相信我，就看你的胆识了。”
一股热浪从良的心底油然而生。反正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冒险一试。
“我可以接受。”于是良说，眼中泛起光华：“但是约定的条件稍有不同：如果我真的移动了这把刀，那么从今往后，你就要跟随我，并且用你的力量支援我，直到和我一同杀死饕餮本体为止。”
“哈哈哈。人类，太贪心可不好。”
“无所谓，今日我大不了一死。要用性命兑换的契约，筹码自然不能太轻。如果你真有那种力量，就助我消灭饕餮。如果不愿意，你就在这里继续等吧，等着下一个会‘气’的人类来解救你。不论是要再等两百年还是两千年，还是要永远等下去，都和我没关系。”心中的动摇让良浑身的伤口更疼了，每次呼吸都在痛。但他双目直视红瞳，不想在气势上输掉分毫。
“有意思，居然敢和我谈判。你可知道我的寿命吗？两百年的时间对我来说不过弹指一挥……不过，既然你是那些戒指的主人，我答应你。如果你真能还我自由，我就做你的式神。”
听到这个回应，良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契约成立。”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仔细看去，半入雪地的惑骨月浑体森白，就如一弯被乌云遮蔽半边的新月，又似一刃嵌入猎物体内的锐利锯齿。良用右手握住刀柄。
“要把你的真身从这把刀的禁锢下解放出来对吧？”
“不错。”
左手也覆了上去。良开始调动呼吸法，用意念将刀身向上拔。“气”自良的双手徐徐流向刀柄，很快将刀身缠裹。
红瞳有些意外。因为它看到良使用的不是“炼术”的“气”——所谓炼术，是指人类中的道行师懂得如何借天地之气为己用，从而能通过调用体内经脉，使自已的身体作为“管道”来暂时获得天地间源源不断的气的技法。而良的身体并没有接通天地外源，他仅仅是在从自己的体内向外输气。也就是说，他不是在使用“炼术”，而是在燃烧自身的元气！
原来这个年轻人并不会使用炼术。莫非在刚才与饕餮分身的战斗中，他也一直都在透支体内元气？真是太不计后果了。人类一生的真元之气是有定数的，后天只会减少而不能增加。道行师们都在想方设法修炼以减缓元气损耗，他却为了杀死一只饕餮分身而拼上性命？
不论如何，移动惑骨月需要消耗大量的气。单凭燃烧一个人的元气想要获得如此大量的气是不可能的，就算他把自己的元气都烧尽了也不可能够用。
真是乱来，简直愚蠢。红瞳在心底思道。
但更令它意外的是，此时刀身居然真的开始了颤动！作为一个人类，这小子元气的量也太惊人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良感到体内的元气逐渐枯竭，而刀身只是微微颤动，丝毫没有能被拔出的迹象。虚脱感从四肢涌来，良的内心也发生了动摇，但那动摇一晃而过。因为他知道，就算此刻停止呼吸法，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废了。所以不能放弃，一但放弃就会再也看不到希望。既然已经失去退路，那就只能拼上全力，一口气输出最后的元气……这样想的时候，良的右手忽然被火烧般的灼热感包裹。来了，那种让他变强的莫名力量！良贯穿浑身气力——忽然将刀更深地刺入了地下！
红瞳仿佛吃痛般发出一声呼啸，紧接着良感到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挣扎一样。在大地的震荡与裂缝中，良趁势借劲拔起惑骨月，滚向一旁。地震的波动引起飓风，刀身符文迸发出夺目的光。
“你想杀死我吗！”红瞳在狂风中怒喝。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被解放了不就好了！”摔倒在地的良回击道。
只见失去束缚的红色瞳仁忽然变大，先是变得像盆那么大，眨眼间成了半人多高，接着越来越大，越升越高，卷动着沙土和飓风，直升到举目难望的高度。破晓的晨昏中，红瞳的主人逐渐展露全身，只见一座山峦般巨大的身影如洪水海啸升空而起。良仰望天空注视着，那身躯魁梧雄壮，长着虎身和虎爪，还有九条棱鞭样的虎尾在夜空中摇曳。原来红瞳的真身竟是一头百米多高的虎形巨兽。
巨虎红色的视线下移，对良道：“看来你还命不该绝。”
惑骨月落入地缝后，觊觎了许久的土蝼群一拥而上。巨虎跺了跺脚，震山动地，土蝼群一齐歪了重心，巨虎伸下一条尾巴沿地面扫过，大群土蝼被劲风掀翻。尘雪飞扬间，巨虎口中喷下一颗圆形火球，被那奇异火球点燃的几只土蝼转眼间就“蒸发”了——居然消失得连灰烬也不剩。巨虎一声咆哮，只听洪亮的吼音震彻山林，余下的土蝼群落荒而逃，山间顿时鸟兽横飞。
“不离君侧，誓约忠诚。天之九部帝之囿时，天帝之神开明兽陆吾听您号令！”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良仰望着星光下飞起的白雪，听着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呆若木鸡。
开明兽陆吾，那是他曾听镇上的老人们所讲、流传在古老传说中的昆仑山神的名字。
<陆吾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