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球青无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物件】


1.

低矮的房子里,一张梨木炕桌挨着炕沿边摆放。我踏着月光走进去,恰好看见你坐在炕桌旁读报纸。看见我进来,你放下手里的报纸,摘掉老花镜。

“秋天到了,天气凉爽,我住的房子该添新瓦片了。我总觉得麻烦,住哪里不都一样吗?何必麻烦年轻人。你大舅舅说总要有人来照应才好,日久天长,免得寂寞。其实我知道大家都忙,不来看我也属平常。这世间的事太多太繁杂,不要一直放在心上。眼睛还是要向前看,路太漫长。等秋天一过,冬天到来,我倒是很想尝尝雪水泡的叶子茶。晓晓,你爸爸应该买过的。”

我想插话却一直没得到机会,你像是与我交谈,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望向你却听见窗外掉落的雨声。我想跟你说句话,可“姥爷”两个字才到嘴边,却发现炕桌对面已没有了你的身影。

姥爷,你去哪里了?我到处寻找你,在偏房,在院落,可你还是不见了。我很慌,我要回家。

我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三十三号楼四单元四零一,这是我现在的家。推开门却看见满地狼藉,你送我的魔法球分成六只小船,在各自的孤岛上静默。其中的黄色小船裂成两半,已无法复原。胶水无法黏合,双面胶粘得牢固却也留下一道伤疤。想到昨晚我和他的争执,我终于意识到一直念念有词的你不过是我梦里的过客。此生,我再也不能遇见你了。

清晨的阳光洒进窗户,照在粉白的地板砖上,砖缝间原有的裂痕处多出许多光圈,像是昨天洒了水留下的痕迹。家里没有人,孩子们被接去了他们的姥姥家。孩子们很爱你的女儿,我的妈妈也很爱我的孩子们。正如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一样。

这里是我现在住着的家,和以前住在你那里的家一样,有一面镜子挂在墙上。我鼓足勇气走到镜子前,去看镜子里的我,头发枯燥、面容憔悴、原有的酒窝藏在油腻的肉肉里看不出来了,佩戴的眼镜压着鼻梁太久出现了一道很深的印痕。这好像不是我,至少不是你认识的我。你认识的我很可爱,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会大声地笑,会围着你转圈,会在你耳边说个不停,会央求你讲很多很多的故事,会做鬼脸逗你开心,会抱着你送的玩具到处炫耀。

我真的很喜欢你送我的魔法球。那一年我只有六岁,炎热的夏天里,你有好多天都不在家,听说你去了很大的城市。再回来时,你带了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你给每个人都送了一个礼物,唯独送给我两个,一个是小狗储钱罐,一个是魔法球。它真的是一个魔法球,身上有六种颜色和几道裂缝。你拿在手里,像魔法师一样拆开它,竟然可以分成六小块,每一块都像一只弯弯的小船,停靠在炕桌一角。我依次拿起一只只小船仔细地观察,奇怪,怎么有两只小船比其它的多了两处缺口呢?

你冲我竖起大拇指,夸赞我真聪明,观察得很仔细。你拿起魔法球里掉出来的巧克力问我想不想吃。我不搭话,一心想知道魔法球能不能复原。你坐在沙发上,喊我挨着你坐好,你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注意哦,我要变魔法了。你的左手托着一只小船,右手依次拿起其他的小船,在左手边拼来拼去,很快它们又合成了本来的那只小球。晓晓你看,这两只小船之所以留下缺口,是为了帮助其它的小船回到原有的位置,等以后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不是所有事物都必须保持完整,有时候缺憾也是一种美。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只在意复原的魔法球,我拍着手笑起来,我捧着它爱不释手。

红、橙、黄、绿、蓝、紫。咦,好奇怪怎么会没有青色呢?我搂住你的脖子,贴近你的耳朵,悄悄地问,姥爷,彩虹迷路了吗?怎么会少了青色呢?

青色吗?青色你会想到什么?

嗯,玉米地,就是大门外那一片玉米地。

是呀,我们在春天播种,夏天长出秧苗,秋天就可以收获到好吃的玉米了。那青色一定是跑去玉米地,帮着我们让玉米苗快快长大啊。

是吗?那它不见就不见了吧。

那时候我还没有给它起名字,只是叫它魔法球。是长大后的我想到它没有青色,所以才给它起了名字叫青无。朋友们说,起了名字会对这个物有感情,也会有一点归属感。其实我并不会想到这么多,只是觉得青无是我所有玩具里最好的一个,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我也对你说了同样的话,你会心一笑又摇了摇头说,不要这么说话,其他玩具会不开心的。玩具也会不开心吗?我不知道。我只想拿着我的魔法球展示给小伙伴们看。拼成魔法球的六只小船挨得太紧密了,我费了很大力气也没拆开它。我的魔法失灵了,小伙伴嘲笑我,说我最爱吹牛。我气得往家里跑,却撞到我的父亲,他骑着自行车从很远的家里赶过来,准备接我回家去。

我从小一直住在你的家里,跟着你和姥姥一起生活。其实每个周五父亲都会来接我回他们的家,我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跟着回去会有多开心。我更喜欢每天都能看见你,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父亲在你的家里吃了晚饭,将你带回来的几样东西装进帆布包,推起自行车。你抱着我将我放到自行车座上,你说,晓晓,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记得周末早点回来啊。

其实我并不想走。平时你也要上班,只有周末才有时间一整天都待在家里,我想有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以前你上班时,我都是跟着姥姥一起去看她的菜园子。她的菜园子很大很大,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我最爱的是红彤彤的西红柿,还有墙角的那一丛灯笼花。你下班回来,看见我在花丛旁玩泥巴,你会提醒我小心墙外的菜窖,你会从柜子里找出照相有好机,悄悄地拍下当时的我。你留给我的相片里,多好多都是我和我的玩具在一起。只是有一点可惜,我从来没有和青无一起拍过照片。

好不容易等到周日下午,我终于被父亲送回家,我认定这里是我的家,我的家里有你,有姥姥。你看到我来,将我抱起,问我,晓晓,你还想吃巧克力吗?这些都是从小球里掉出来的,再不吃可要化掉了。我说,吃呀,我想吃。于是你帮我撕下外面包裹着的彩色的纸,将棕色巧克力塞进我的嘴巴里。

真好吃啊,我一口气吃掉四个,将最后两个递给你和外婆。巧克力真的很甜很腻,吃得太过开心却突然皱起眉头来。你注意到我,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有一点难过地说,姥爷,魔法球里没有了巧克力我还能装什么呢?你耐心地问我为什么要装东西。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力地去触碰魔法球上的裂缝,最终是你帮着我再一次拆开它。我将六只小船依次摆在你面前,指着它们说,姥爷,你看它们一个个多像可爱的碗,怎么能不装点好吃的呢?如果变不出来好吃的,就不能说它是魔法球了。你听到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圆鼓鼓的脸上堆了好几层褶子,你推了推墨镜说,小馋猫,想要好吃的就直接说啊,不要乱动脑筋来逗我。

那时我还小,只想要到好吃的,并没有想过为什么有话不直说,就像昨晚我和他无缘无故地吵架。他是我孩子们的爸爸,我们本是因为爱才走到一起的家人。他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去工作,几乎没有太多时间顾及家里。可是我也有工作,只是相对清闲些,孩子们的事以及家里的琐事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时间一久我也会觉得累,也想休息。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照看两个孩子,他们从我的收纳箱里翻出了魔法球,问我这是什么。我一边拆开它,一边告诉孩子们说,这是可以变出六只小船的魔法球。我像当年的你一样,坐在沙发上,示意孩子们挨着我坐好,我两只手握住球,手指触碰裂缝,用巧劲轻松地拆开了它们,变出六只不同颜色的小船来,孩子们拍手称好。我又依次将小船拼在一起,将魔法球复原。

孩子们和我一样,对它充满好奇,十分喜欢,甚至解锁出新玩法,他们将魔法球举过头顶,用力向前一甩,随着砰的撞地声响,小球分裂开来。我赶忙拦下不再允许他们玩。可他们兴致还在,最终只得妥协,答应他们只要不玩坏。孩子们将拆开的小船递给我,央求我拼好它,然后再拆开,拆开再拼好,如此反复数次,终于失去了兴趣,任由拆开的小船与其它的玩具物品一起散落在地上。我太累了,不想动,也没有去管它。

他下班回来,外套一脱,挎包一丢,像一只巨大的骆驼趟过沙漠,踢翻众多物品,一脚踩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忽然想起青无,立刻跑去看,果然其中一只黄色的小船断裂了。我十分生气,吼叫道,为什么不看着点?你把我的魔法球踩坏了,它对我那么重要。他往床上一躺,边刷手机边对我说,谁让你乱丢的?我也没办法。我很委屈试图转移,我说是孩子们玩丢在地上的。他冷漠地说,那也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如果真的重要你也不会任由它随便丢在地上吧?

我想如果当时我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或许也不会升级到吵架的地步。可我心中憋着一口气,说什么也不肯好好沟通。最终,他摔门而去,留下默默掉泪的我和哇哇大哭的孩子们。我打了电话编个理由让你的女儿,我的母亲接走了孩子们。

我瘫坐在乱糟糟的地板砖上,崩溃大哭。可能是他踢翻的水盆里的水洒在了地上,也可能是白日里吸收的光热早已散去,总之我感到了无尽的凉意。我没有看时间,或许已近凌晨,我才靠着沙发睡了一会儿,也就是在那一会儿我遇见了你。姥爷,我很想问你我该怎么办,可你好像有急事吧,还没等我说话你就走了。你去哪里了呢?

2.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还会回来看我。可是生活总要继续,我最终还是接受了用双面胶粘住拼好的球,重新收进收纳箱里。青无就这样在它28岁的时候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残疾人”,继续在黑暗里度过它的余生。我默默收拾好房间,将一切复原,仿佛昨天的吵架从未发生。我总是这样自我安慰,就好像那年夏天一过,一切如常。可事实上,这个事情它就是发生过,更改不了的。

又是一个周末,难得父母亲一起过来接我。这一次,他们将我所有的衣物、玩具连同枕头和毛毯都带走了。怎么回事?你抱着我,亲了亲我的脸蛋说,晓晓,回去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你要上一年级了,要乖,要和小朋友们好好相处。可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以为这次和以往一样,我还是会回来的。周日下午到了,父亲并没有送我回你的家。第二天,我被父亲送去了一所陌生的学校,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要去上学了,我要离开你了。

从陌生的学校回到家里,我哭了。我哭着说,能不能回你的家。我捧着魔法球往门外跑,又被父亲抓了回去。我还想跑,却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石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魔法球划了印子,裂缝也大了许多,这一次倒是很容易可以拆开它。居然会有糖果掉出来,透明的包装纸里是一颗甜甜的桔子糖。除了糖果外还有一张纸条,打开,我看见一颗红色爱心,还有七个字。我不认识那些字,也没有去问爸爸妈妈,像对待一个宝贝一样藏好纸条。猜不出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魔法球里,但我知道一定是你偷偷地放进去的。这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

对了,你写给我的字条去哪里了呢?我取出储物箱,拿出魔法球,小心翼翼地拆开双面胶,期待着奇迹发生。可分开的小船里并没有你留下的字条,也没有好吃的糖果。我只好重新拼好它,却因为一只小船的断裂,所有其它的小船再也无法紧紧拼接,随便一碰都快要散架。我拿来双面胶一圈一圈缠绕,它变得十分丑陋,也不再完整。

我突然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任由泪水从眼眶溢出,我还是不能理解缺憾的美。我真的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他所做的一切,我们的关系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就像黄色小船断成两段再也无法复原。不像那时你带着我回家,突然断成两半的自行车,自行车尚可焊接,我和他的关系却不能。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放学,我回到家里,竟然看见你也在。你骑着你的自行车来接我回家,临走前却发现车胎没气了,只好借用母亲的。母亲的自行车有点奇怪,中间连接处只有一个弯弯的铁杠,后车座也硌得慌。你找来厚实的棉花垫子,铺在后车座上,抱我坐好后才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走。我看着你的背影开心地唱起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夸我唱歌好听,问我在哪里学来的。我告诉你歌是在学校里跟着老师学会的。我跟你讲了好多好多有趣的事,像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麻雀。

我们穿过风走了很久很久。你突然问我想不想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起来,我的眼睛立刻放出闪耀的光芒。于是你嘱咐我要坐好,你说你会走一条新的路,那有一个陡峭的坡。我抱紧你,紧张地闭上眼睛,路确实颠簸,可我并没有感受到像小鸟一样飞,反而像块被丢出去的石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的胳膊和我的腿多了四处擦伤,你也崴了脚,身旁还有断成两截的自行车。

现在的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画面,很是夸张。你忍着疼先过来抱起我,自责地安慰着我,直到我说我不疼了,你才想起去捡自行车。你可还记得当时的画面吗?你扛着两截的自行车,我拽着你的藏蓝色衣角,我们迎着夕阳慢吞吞地走回家。

还没有进家门,我又大声哭起来,你以为是我的伤口疼,催促着姥姥快去找消炎药,叮嘱她一定要碾碎药片。我抽泣着,含混不清地说道,魔法球,魔法球不见了。你安慰着我,不顾脚伤,又返回去寻找。天色渐晚,已分辨不出天空中的界限。你终于回来,从衣服口袋里取出魔法球递给我。它划了两道印痕,沾了脏脏的泥土。你接了一盆清澈的井水,拆开魔法球,放任小船游进水里。你看着已上好药的伤口问我还疼不疼,我摇摇头,目光又回到水里。你送我的纸条可能是在那个时候沾了水,字迹变得模糊,后来被我丢掉了吗?我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它究竟去了哪里,我也忘了我到底有没有读出你写过的七个字是什么。红色的心在水中分解、放大、膨胀、模糊。

你重新帮我拼好了魔法球,我紧张地不敢到处带着它走,我要把它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再弄丢,也不会轻易使它受到伤害。这很像现在的我,将我自己隐藏起来,不争也不抢,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颠倒。我的世界只是一条直线,从家庭到工作,从单位到生活。

苏晓意,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每天都在说你没有自由,你要那么多自由你想做什么?他怀疑我,质问我,埋怨我。你走吧,离开这个家,我就这样了能凑合就凑合下去,你再崩溃又怎样别让我看见最好,你去死吧。他烦着我,骂着我,咒着我。我无奈地笑,如果死去可以让我找到你,失去这无用的生命又如何?可我不敢想,不敢问,不敢逃。我是个笨蛋,我找不到现在的自己,也找不到那时的魔法球。

我忘记了我把它藏到哪里。太心痛了。我还是个孩子,为什么偏偏要折磨我呢?我满世界寻找着魔法球,我在等一个奇迹出现。

铺着花纹炕席的火炕,藏匿于黑暗之中的炕洞,摆放着老式录音机和旧报纸的红色木头柜,悬挂于屋顶的编织筐,凡我所见之处,都没有我的魔法球。我踩着你的大皮鞋,穿着彩虹色的秋衣,站在陈旧的木板门前嚎啕大哭。你举着相机拍下泪流满面的我,你放下相机抱起伤心欲绝的我,你轻声地安慰着我,晓晓,你再好好想一想,最近都去过哪里呢?

我努力地回想,声音哽咽着告诉你,我去过庄里的商店,拿着你给我的一角钱买了糖果。我去过玉米地却被高高的玉米秧里窜出来的两只母鸡吓了回来。我去过姥姥种的菜园子偷吃了一根嫩黄瓜还扯掉一串紫葡萄。我去过……对了,我去过菜窖吃了六个富士苹果。

什么,怎么吃那么多,小小年纪要撑破肚皮的。

姥爷,我吃苹果的时候你看见了呀,你也没有拦着我吃嘛。

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进入菜窖里。灯笼花秧挨着的砖墙外,有一方形区,外围是红砖,内里是扣上去的铁栏杆门,常年上着锁。你打开它,让我看里面,直上直下的通道,两侧留有墙洞,再往深处看是一片漆黑。你找出麻绳对折系在我的腰间,留出的麻绳两端,一端拴在铁门上,一端缠绕在你手里,像续下编筐一样,我也被顺利地运送到菜窖内部。想不到菜窖原来是个大胃王,竟然有如此之大的肚子,独吞了七八筐苹果,有富士,果光,黄元帅等种类。我最爱红彤彤、甜滋滋的富士苹果。菜窖里阴暗潮湿,却也果香四溢,与腐败的气息混在一处。

特殊气味的出现唤回了我失去的记忆,我一拍脑门想起来魔法球被我藏在菜窖里,此刻应该还在墙洞里默默地待着吧。听我这么一说,你只好重新下到菜窖内部,帮我找到魔法球。

可当下的魔法球并不能释放魔法,只会添乱。你一手拿球,一手抠住墙洞,往上使劲。一直在菜窖口旁边的我盯住魔法球,把握住时机,从你的手中拉过来。我以为一切都会顺利,哪成想你竟然脚底一滑,摔了下去。

我还很小没办法搭救你,除了喊我无事可做。那天之后你留了旧伤,腰椎经常疼痛。我抱着魔法球,在你身边转圈,可你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开心地笑,整个人似被愁云与大雾包围。我默默地收起魔法球,很少再拿出来玩。

哪怕是周末,爸爸妈妈也不怎么经常送我回你那里,听说是你的腰总疼,也没什么精力看着我。再说我也长大了不是吗?听说因为这个原因,你和姥姥都没有帮忙照看二姨三姨家的弟弟。

我偶尔回去一趟,看你和姥姥。姥姥会煮手擀面给我吃,你也会陪着我边玩边学算数。我总能看见你大把大把地吃白色药片。

后来,我来看你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拉越长。再后来你身边多了一个小男孩,他是小姨家的弟弟。听母亲说,因为你和姥姥看了小姨家的弟弟,却没有照看小舅舅家的妹妹,还被抱怨过,甚至差点扣上了“重男轻女”的帽子。可是我心里清楚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你只是爱我们,也心疼你的子女。

3.

小时候的我肯定不懂大人们的烦恼,即使我已成为孩子们口中的大人,可我仍旧不懂也解决不了我的烦恼。

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响起,我不想接听。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你的存在,你带我去了你去过的大城市,乘坐旋转飞机,去动物园看长颈鹿和大象;你买来好多奇形怪状的铅笔和一个红色多功能文具盒送给我;你制作了滑冰车带我滑冰;你给我跳奇怪的舞逗我开心;你送我一把小熊雨伞;你请我吃很难买到的荔枝。你带我开了很大的眼界,你也用你的相机记录了我的成长。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顶级好的人却要承受更多更大的痛苦呢?我八岁时,你的大女儿出了车祸差点失去右腿;我十三岁时,你的大儿子因病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谁能懂?送走大舅舅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未看过你的笑容,你的脸更黑,你的背更驼。没人能笑得出来。听闻,大舅舅是吃多了白色止疼片得了血液病。你再吃药片时,姥姥会哭着阻止你。

眼见着冬天到来,庄里迟迟没有下雪,你站在厚重的木板门旁,叹着气说,今年又喝不上雪水泡的茶了。我不理解,那白雪入喉除了凉再无别的滋味,泡了茶就会变好喝吗?

你望着远山的方向不说话,你点燃卷烟任由它在手中燃尽。姥爷,你能不能陪我玩一会儿?弟弟拉扯着你的衣角,试图唤回走神的你。彼时我读初二,弟弟也要念小学了。你不回答。

我拽走弟弟,答应变魔法给他看。我找到魔法球,轻轻松松地拆开它,一块桔子糖落入他的眼眸,他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我重新拼好魔法球,顺着炕沿边滚动,我从东向西,他从西向东。滚动三次,我再次打开魔法球,变出另一种颜色的糖果,我重新拼好它。如此反复。

弟弟拍手,高兴极了。他不知道糖果是怎么进入到魔法球里的,只觉得太过神奇。一直到现在我也没告诉他真相,其实糖果藏在我身上的,拆魔法球前我会将糖果抓在手里,趁着打开魔法球时迅速放在里面。这一招还是跟着你学来的呢。

我和弟弟玩得正高兴时,你回来了,翻出照相机,说要带着我们去玉米地。此时的玉米地早没了秧苗,远远望去是一片灰土地。你这般那般比划一阵,将相机递给弟弟。你和我站在一起,授意弟弟拍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一个星期后才洗出来的。照片里的你笑着,风吹乱你的头发。而我几乎快到你的肩膀,安静地站在你身旁,你抱不了我,也没有拉着我的手。时间真是无情啊,你看着我们慢慢长大,你自己却渐渐生出白发。

那之后,你的身体越发不好。我十七岁时,你住进了医院。我十九岁时,你走了。

你走的那天,没有人告诉我。我还在大学校园里吹着冷雨打热水。过了许多天之后才是月假,我拖着行李箱乘坐火车回家,我从家中的木头箱子里翻出你送我的魔法球,我带了彩色的信纸和一只黑色的钢笔。我想着请你再写点什么送我,我叠成小小的船存进魔法球,最好再塞几块甜甜的糖果。这一次,我打算带着魔法球回学校的。

我走进熟悉的院落,收获的季节里,却没看见成串的紫葡萄。灰蒙蒙的天空下,风吹起破败砖墙上的柴草叶子。我直奔大屋,我喊着姥爷我回来了。大屋里没有人,炕上的被子叠得十分整齐。我想去偏房,可进去的门上了锁。我回身想跑出去问你去了哪里,却在挂着镜子的墙壁上看见了你的照片。不是以往的大相框里展示的彩色相片,是那种咖色的边框,大面积灰色的背景,黑色的衣服以及你那张苍白的脸。

姥爷,你去哪了?我已经无法问出口。魔法球连同彩色的信纸掉落在地,连同我眼中无法控制的泪水。

你病逝了,在刚刚过完六十六的那一年秋天。你离开了你最爱的也是唯一的外孙女。你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听说和你有关的所有衣物、书籍等全部被烧成灰,你留下的古老收音机和你时常佩戴的墨镜被小舅舅收藏了。

虽然你的亲人都还记得你,总会在特殊的日子里去山坡上看你。可我总是觉得不够真实。在我大学毕业找到满意的工作的时候,在我结婚举办酒宴的时候,在我有了一双儿女也会围着你的大女儿女婿转的时候。我很想跟你说,如果此时此刻你也在我身边就好了。我觉得幸福的时候我是希望你能感受到的。而我觉得不幸福,在和他起了争执的时候我也想跟你倾诉一番。

我绝不会像最后与你见面的那天一样,什么话都没有说。

那个时候我刚刚考上大学,我根本没有听说你生病了,更不知道你已经接受了好多次的化疗。我放假回家看你的时候,你正盘坐在炕头望着窗外发呆。我安静地坐在你身边,看着头发稀疏,面庞浮肿的你,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你尝试着想要换一个方向,我想要扶着你却终究没有伸出手,你像一只氢气球泄了气软绵绵地倒在坚硬的炕席上。我看见你的腿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要不是阿姨反应快立刻扶起你,真不知你会怎么样。你重新坐好,口中吐出几个字,你可摔死我了呀!

我仍旧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我耳边不断响起周围的人安慰的话语。她慌了,她没想到这一层,她也后怕了,她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我后来有没有和你说再见,只是好像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只有这七个字。

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你说的这七个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你写在纸条上的七个字是什么。模糊的眼睛里只有被水浸湿的红心。红心晕开,释放出明晃晃的光,你从光影里朝我走过来,你依旧穿着藏蓝色外套,戴着圆角帽檐的帽子。你从我身边走过,身后跟着大舅舅。你一直走到你的家里,开始翻找东西。我问大舅舅你在找什么,他比了保持安静的手势,同时邀请我坐在菜窖旁的石头椅子上。他请我吃了一碗米饭,我没有动筷子。我一直关注着你,我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问一问你去了哪里,此时此刻你还在找什么。

天空突然暗下来,刮起了一阵风,卷起碎纸屑。大舅舅说快下雨了快回屋子里去。很奇怪,我没看见你出来,可你已不在屋子里了。很意外,我看见了地面上放着的青无和几张散落的彩色信纸。我拣起青无,轻松地拆成六只小船。一颗桔子糖掉落,一只青色的小纸船平稳地呆在黄色的小船上。我拿起小纸船仔细看过,没有一丝犹豫拆开了它,里面居然写了七个字,只是没有红心。

晓晓,姥爷很爱你。

我终于认得了你写给我的话,我兴奋地跑回家里去想要第一时间分享给重要的人。可我身边只有女儿在喊我,妈妈,你能陪我玩会儿吗?我说快去看看魔法球,里面有纸条的,我认得里面的字了。女儿听我这么说,立刻走到客厅,半晌才回来,附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妈妈,我帮你粘好了球,我会告诉哥哥不让他再乱丢地上了。

我是很感动的,女儿刚好也才过完六岁的生日。我抱了抱她说,谢谢你,先帮我放在书桌上好吗?过一会儿我会去看,你把坏的地方冲上我会拍下来的。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去书桌旁看,魔法球果然完好无损地放在桌子上,我有点意外,立刻把它拿起来,可它却像从火中经历了一遭,轻轻一碰就裂开了,它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牢固。

红橙黄绿蓝紫黄。数了数,刚好七块,其中那只黄色的小船上还拉扯着透明胶带。我清醒地意识到,它回不去了。是的,你送我的魔法球碎了一块,对不起。

姥爷,晓晓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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