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有人在苍山洱海边,且听风吟

六和孩子

文/宝木笑

“我在这里见过最多形状的彩虹。双彩虹、拱形的完整彩虹、彩虹尾巴。从一个村庄伸向另一个村庄,甚至能看清彩虹一截截显现的过程,上升或坠落的头绪。彩虹的尾巴最漂亮,有时是一小段,有时被裁成几段,孤立着。往往这个时候,天空已经黯淡了,暮色四合而来,只剩下这一点凝固的颜色悬在天幕上,发出液态金属般的暖光,有留恋的意味。”

——《六》

图腾永远存在,受无数人膜拜,终其一生反复怀想,终其一生不曾妄想。有些地方就像图腾,我们心心念念了一生,也许等退休了,儿女上大学了,真的“一身轻”了,我们会跟着喧闹的旅行团走马观花,那时一身俗气的我们,会撇着嘴腹诽此地不过如此,亲手抹掉自己一辈子的念想。也许,我们到老也未成行,感慨自己这辈子就是劳碌命,一辈子走不开,那埋藏在心底的地方,会成为临终时的幻影,人间不值得。我们在水泥森林中的格子间拼命努力,如沙丁鱼般挤在公交地铁里,在我们深呼吸或无法呼吸的瞬间,时常会想起一种与眼前的苟且截然不同的诗和远方,一种完全不同的活法。相比一些旅行目的地,这种想法更像一种似有似无的毒,会啃噬我们的血肉,扼住我们的喉咙,让我们无声叹息,让我们无言以对。

《六》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一个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与爱情”,就仿佛故意将前面我们提到的那些情结,重新安放在你我眼前。去趟大理,来场旅游,这在今天已经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叫做“六”的日本人与他的妻子还有三个孩子在大理的生活,讲述的是一个日本人在大理七年的耕种、酿造和歌唱。如此一来,我们实在无法回避那种面对图腾时的复杂心情——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在遥望图腾,都在怀想图腾,却没有向图腾迈出半步。但如今有人走向了图腾,甚至拥抱了图腾,他们那些类似“妄想”的“不着边际”,最终成为偶尔读到《六》这类故事时,我们心中隐隐的伤。

这种伤是淡淡的毒,更属于一种纯酿的回甘。《六》这样的故事,给人最初的一切都是安静的,让人羡慕。休息日的午后,两点半的时候,初春的阳光从书房的窗渗进来,摇椅旁茶刚半温,抬头便能看到湛蓝的天和返绿的柳枝,远处孩子的嬉笑声断断续续荡过来,一切都刚刚好。这样的心情也许很适合这本书,就像苏娅在《六》中所写的关于大理的一切。在那里,你能收获无限量的这种安静和惬意,可令人悲伤的是,我们小布尔乔亚式的情调,最多只能算作一种“忙里偷闲”的短暂喘息。我们也许能够感受初春的湛蓝与和煦,但那依然是“窗外的风景”,即使我们去到户外,我们依然明白我们不属于那个“窗外的风景”。

因为,我们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忙,有各式各样的指标要完成,有形形色色的关系要处理,有缠缠绕绕的矛盾要解决。很遗憾,我们不能成为六,我们也知道羡慕别人的生活是件很不成熟的事,只是当工作和生活压力大时,我们为何总是会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怅然失神?六的本名叫做上条辽太郎,来自日本千叶,到大理定居之前,相比同龄人,这位邻国的八零后有着更长和更丰富的故事。六在城市里长大,十八岁和二十二岁开始两次离开祖国,到澳洲、印度和中国旅行。他希望去不同的地方,遇到喜欢和适合自己的地方就住下来,然后依靠劳动和服务换取免费的食物和住处,生活的要求降至最低,却一路收获了很多风景和故事。六在澳洲学会了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之一迪吉里杜管,带着自己的吉他,一路走一路演奏音乐,在缅甸学习了按摩的技艺,遇见了后来的妻子,在大理远离商业开发的地方,他和妻子按照“自然农法”租种土地,春耕秋实,抚育着自己的三个孩子。

六的身上很有些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味道,但显然剔除了迪安的过于锋利和萨尔的万念俱灰,更像是走过很多路而渐悟的一名带发修行的行者。六小时候崇拜嘻哈文化,穿松松垮垮的衣服,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那是他的叛逆期。再后来,六喜欢上了迷幻电子乐,思想开始迈向空灵,直到遇见那古老的乐器迪吉里杜管——澳洲土著的先祖发现被白蚁蛀空的木头可以演奏,当舒缓神秘的声音从迪吉里杜管中响起,六似乎也同时完成了由渐悟到顿悟的转身。在六口述、苏娅执笔写作的这本书中,也总是氤氲着一种淡淡的因果和冥冥注定。六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佛教徒,虽然六在书中说自己没有具体信仰,只能勉强称作泛灵论者,但至今六还记得小时候问过父亲的话:到底佛在哪里?父亲说,佛在你心里,每天诵经和祈祷是在给内心力量。六在书中说:“我一直相信,人生皆因缘而起”,他向好友苏娅和周围人反复说着种子的故事,讲着土地里的一切,那种淡然和随性,确实属于佛国大理。

苏娅没有用力去塑造些什么,她只是忠实地记录自己和好友六一家的交往,说说自己朋友这几年的生活。这一切就像六朴拙的衣着那样自然,“六如约在大青树下等我,穿着灰棕色的作务衣和打着绑腿的作务鞋,戴了块洗得泛白的蓝色头巾,麻质的衣领沿着一道对襟向下,宽松的裤腿被作务鞋束紧,鞋子和裤腿之间形成一道凛然的褶皱”,这其实是日本农民的传统打扮,含着一股认真质朴和温和感恩。至于六和妻子阿雅及三个孩子的家,给人也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味道,那是用泥土、石头和木头建成的房子,衬着远处的山影,淡棕色的狗尾草毛茸茸地盖住整个屋顶,牵牛花和野菊自由生长。他们的屋檐下挂满了当季收获的各类种子,葱、大蒜、胡萝卜等等,空地上散落着桌子、椅子、儿童单车,石桌上彩色的玩具,院子里没有完结的游戏,角落里的雨鞋、雨衣、背篓和镰刀……最基本的生活和生产工具,朴素实用的极简生活。

六不是传道的老僧,更不是立志要去站在风口的所谓“生活家”,他和家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苍山洱海间自耕自种,过着随缘的生活。三月初春,六和家人化育稻米的种子,人间四月天,六把发芽的种子撒到先前种麦时留下的地里。直到五月,六都是早上四五点起来,关注田里的水位,及时灌水入田。八月以后,水田趋于半干,六开始在稻田里撒下麦种,九月一到,稻穗长成,六拿着自己用惯的镰刀纯手工收稻,同时也会把洒下的麦种踩实。十二月份,六将田地清扫干净,盖上米糠稻草保水保温,为来年的春天开始准备……家中需要的各类蔬菜,六也用最古老的方法去种植,这样的年复一年,没有朋友圈晒照,没有打造网红IP,却让人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岁月如歌。

曾几何时,大理丽江逐渐变了味道,人们蜂拥而至,富了小贩,乱了酒吧。六仿佛为我们诠释了另一个大理,也许那才是人在苍山洱海间应有的样子。在那里生活了七年的六,一年间只会向朋友们群发极少的留言:我明天种稻了,有大米、黑米、红米、紫米、糯米,如果明天中午有空过来帮阿雅看孩子或一起做吃的,对我们是很好的帮助。就是这样一条一点儿也不文艺范儿的留言,却让每年两季的耕种和收获成为了节日。和六志同道合的那些朋友们,来自全国各地甚至不同国家,平时毫无音讯,各自隐居在苍山洱海的各个角落。可是,每年的这个时候,竟会一下子会冒出二三十人,熟练地去帮助六耕种与收割。中午时分,大家吃着阿雅准备的饭团、浓汤、烤时蔬、沙拉,六则从田边溪水里掏出早已冰镇好的啤酒,大家坐在田埂里,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着收成,放松地说笑。

岁月静好,温和从容,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也许,六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那种“最基本的形式”,只是他从未想过要“把生活逼到绝处”,因为那不符合他的性格,太极端。他只是觉得自己和家人这样生活挺好,虽然没什么钱,但也可以保证温饱,耕种之外,还能偶尔去镇上与友人一起演奏音乐,农忙之余再在家里酿一点酒、做一些味噌。他的孩子在自己家里出生,与自己的土地一起生长,他的妻子在旅途中邂逅,与自己的生活地久天长,他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也不想实现任何“小目标”,他只是和家人安静地在一起,然后满足地耕种、酿造、歌唱。

曾经年少青涩的我们,转眼油腻了人生。

曾经说走就走的旅行,沦为了积灰的行囊。

眼前的苟且,成了现实的全部。

诗和远方,被贬为幼稚的药方。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我们终于成熟,然后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生存还是毁灭,确实是个问题。

但总有人会选择在苍山洱海边,且听风吟。

“三四月正是大理的风季。傍晚时分,一阵风从苍山顶端的山谷风口呼啸滚落、扫荡平原,另一阵风又从洱海边的村庄拔地而起。你知道每一阵风明确的起点和清晰的轨迹,它被多大的力量推动着在空中交汇、角力,甚至距离你有多远,你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读风,风灌满人的思绪。”

——《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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