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在318国道上有不少旅行博主,如果你关注的话几乎每天都能碰到。前一阵子在左贡县露营地,有个自驾的年轻人告诉我:“今天晚上这里至少有八个上百万粉丝的网红,你看见那个徒步的长发小伙子没?他有六百万粉丝呢。”
只可惜我抖音玩得少,孤陋寡闻,一个都不认识,只有羡慕的份儿。
不去山里徒步探险的日子里,每天在营地和各路旅行大神胡侃神聊也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和许公子结识并熟知也是在我探险卓龙沟之后第二天的事情。
那天中午四个年轻人驾驶一辆轿车来到营地,他们就在我帐篷旁边十多米的草地上安营扎寨。一个超大的天幕底下搭建了三顶小帐篷,两男两女分别住在里面。一开始我搞不清他们的关系,只是偶然碰面时点头微笑以示礼节。他们的头儿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西装革履,体型偏瘦,脑袋剃得锃光瓦亮,猛一看有点儿像美国动作明星杰森·斯坦森。后来熟悉了我说他长了一副明星脸,他说别人也这样说。
小伙子姓许,同伴们都叫他许公子,我喊他小许。有一天晚饭时分小许拿着一个瓶子过来,问我有没有炒菜的油。从这一刻起,我们就算是正式认识了。
夕阳西下的那会儿是波密营地一天中最舒适、最惬意的时刻,人们一个个饭饱酒足,沿帕隆藏布江边散步或者坐在草坪上望着东边云雾缭绕的雪山发呆。小许晚上基本没有什么事儿可做,便过来和我聊天,说起他过去许许多多的事情。我想起有位作家曾经说过,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长篇小说。
他家在四川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小时候长在农村,家境十分贫寒。在他记忆中家里一直缺钱。和许多男孩子一样,打架、逃学什么事儿都干过,就是不爱学习。他不知道上学有什么用,每天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将来怎么搞到更多的钱。
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就离开家乡去城市里打工,干过许许多多挣钱不多又极其辛苦的工作。又瘦又小的身体似乎在建筑工地上难以适应繁重的体力活儿,但是他比别的工人更有心计。他和工头关系搞得很铁,即使不拿工资也愿意鞍前马后地效力。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怎样管理工地,怎样承接可靠的工程和打通各种关系。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年的勤奋和努力,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工程队。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也是个老板。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少年时期的愿望。
随着财富的积累和年龄的增长他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久之后和别人合伙办企业,开了工厂、超市和酒店,还有自己的建筑公司。事业最高潮的时候名下注册资金有一千多万。那个时候他飘了,觉得挣钱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敢推开命运的那扇门,外面都是坦途。也就是那个时候,一场风暴几乎让他倾家荡产。
随着疫情的开始和房地产行业的没落,他的工厂和工程公司先后关闭,酒店也不是很景气。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做直播平台。公司不大,十来个人,都是九零后和零零后的年轻人。但成长神速,短短几个月粉丝量就达到数百万,直播带货的业绩也日渐暴增。正当他得意忘形,自认为前景一片光明的时候,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大厦轰然坍塌。
他们在平台上极力推广的一款时装出现暴雷。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天早晨从梦中醒来,打开电脑的时候有多恐怖——订单量达到了五十多万。这不是喜讯,是噩耗!
他低估了疫情的力量——广东那家服装公司因为疫情防控无限期放假,根本无法按期交货。而他,许公子,则面临着巨额的违约赔偿。
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连自己的爱车也抵押给了银行。从来没有想到过人生会跌落如此深的谷底,不!是深渊。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产生了绝望的念头。他在家里躺了整整四个月,每天什么也不想干,就是睡觉,睡觉。可是,看着愁眉不展的妻子和两个年纪尚幼的孩子,他又从床上爬起来了。
“到西藏走一走也许能好点儿,”我说,“可以忘记那些痛苦。”
“我可不是出来旅游的。一切从头再来,重新打造一个平台。有了以前失败的经验,更知道怎么做。”
他告诉我,那几个小伙伴是他的合伙人。他们准备从川藏线开始,先把流量做起来,再开始带货。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叫西西,原来在泸州老窖干销售,今年业绩不好,出来跟他混了。另一个小伙子叫阿杰,以前是装修公司的工头,今年生意特别不好做,就停工了。他媳妇小美——另一个稍胖的女孩,主要是陪伴老公来的。
他们的直播账号也是进入西藏之后才注册的。两天前在然乌湖那边的来古冰川上做直播,效果非常不错,当天直播间就有一千多人观看。而目前最大的麻烦是风景最美的地方往往没有移动信号,无法做直播。
“就是满足粉丝的一种猎奇心理,”他说,“人们去不了的地方就越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说实话,我非常羡慕这几个年轻人。二三十岁的年纪,什么都不怕,跌倒了可以再爬起来。什么时候创业都不晚,只要理想和信心还在。
他们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然后沿墨脱公路行驶三十公里,到山里去做直播。那里有一个嘎隆拉冰川,风光异常美丽。移动信号也凑合,直播画面基本上不卡顿。
“那我明天和你们一起去可以吗?”我问道。
“可以啊。”他说,“不过那上面特别冷,你得把衣服穿暖和。”
那天早晨我担心起来太晚,把表铃上到四点半。等我懵懵懂懂地钻出帐篷的时候,他们已经起来了,女孩子洗漱化妆,小伙子们收拾整理设备、往汽车上搬东西。
早晨五点多的空气十分寒冷,穿上我的抓绒外套还冻得瑟瑟发抖。黎明前的营地漆黑、寂静,除了帕隆藏布江的涛声没有别的声音。汽车穿过巴琼村狭窄的街道,缓缓行驶在墨脱公路上。我们一共四个人,许公子负责开车,阿杰和西西抓紧时间补觉。阿杰的媳妇小美没有参加,在营地驻守。
盘山公路狭窄崎岖,一边傍山一边临江,在汽车灯光里看起来十分险峻。我叮嘱许公子小心驾驶,他说来好几趟了,道路早都烂熟于心。怕他犯困,我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家常。他很坦诚,说他最遗憾的不是生意失败,而是小时候没有读多少书。从交谈中我发觉他懂的东西的确不少,不像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但是知识比较碎片化,不成系统,这也是网络时代的特点。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看过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大概是对艰难的生活有共同的感悟吧。
山里的公路非常不好走,有很长一段纯属坑坑洼洼的烂路,等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这里四面环山,中间一大片平坦的草地,大概是远古时代堰塞湖干涸之后留下的遗迹。几头牦牛在草地上溜达,不远处还有两顶白色的帐篷。
公路穿过横亘在对面的一座大山,我猜隧道的那边大概就是墨脱的地界了吧?让我感到震撼的是左右两侧的山谷里都横卧着巨大的冰川,那里云雾缭绕,时隐时现,在清晨暗淡的光线里显得神秘而恐怖。冰川下面的森林里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寺。我明白了,这里的移动信号大概是寺院的。
天空阴云密布,山谷里光线灰暗,小伙伴们要再等半个多小时才能开始直播,现在只能坐在车里再迷糊一小会儿。为了不影响他们中午回营地吃饭,我先行一步,开始了我的探险之旅。
钻出汽车,冷空气迎面袭来,浑身瞬间就被冻透了。我只能加快步伐向右侧山谷里冰川的方向前进。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山谷里的云雾不断变幻着形状,前方的冰川朦朦胧胧,显得神秘又诡异。爬上一面不太高的山坡,前方出现一道两百多米宽的河道,河道里沟壑纵横,乱石林立,仿佛大爆炸后的遗迹,荒凉而恐怖。仔细看才发现,河床下面全是冰川,这些巨石被冰川“驼”着慢慢从上游移动下来。而更让我吃惊的是一公里之外那面冰雪的岩壁,仿佛巨大的城墙矗立在对面。城墙上的冰雪形态各异,满目狰狞而恐怖。还有两边的山崖上,不断有岩壁坍塌,巨石滚落,在山谷里发出打雷一般的轰鸣声。说实话,我真的有些后悔来这里探险,真要不幸葬身山谷,都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但是我又不甘心放弃前方的绮丽美景,便硬着头皮往前攀爬。前方的道路危机重重,不是挡住去路的巨石,就是脚下冰川上不易觉察的裂隙和暗河,我得小心翼翼才能安全爬上去。就在我距离那面冰壁还有不到两百米的时候,前方传来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左侧山崖上的巨石混合着冰雪一起坍塌下来,激起一片雾霭,看得我心惊肉跳。我犹豫了片刻,只能小心翼翼地退了下来。好在留下了一段珍贵的视频,总算没有白来。
下山途中,在一堆乱石丛中发现了几株喜马拉雅雪莲,让我欣喜若狂。这是非常珍贵的一种高山植物,花朵开在半米多高的一根杆上面,十分漂亮,并且和天山雪莲大相径庭。
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呼喊,仔细看看,最初我爬上来的那道山梁上站着一个小拇指大小的人影,好像是朝我招手。小伙伴们大概等急了吧?忽然雨下大了,前方一片迷蒙,我加快了下山的步伐,连爬带滚,弄得满身泥泞。
等我回到下边草地那儿,小伙子姑娘们直播已经完毕,准备回波密营地。
“今天直播效果怎样?”我问许公子。
“还行,直播间有一千多人。”
“不错啊!”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早晨走来的这条峡谷竟然这么美丽,雪山、湖泊、森林、草原如画卷一般,自然而和谐地在前方展开,让我着迷,以至于他们争论什么问题我都没有听见。
一路上基本都是许公子在讲话,阿杰大多数情况下沉默不语,忧心忡忡,好像有什么心事又不便讲。西西是个漂亮的姑娘,话也不多,也可能是刚才直播太累了吧。后来我和许公子讨论到婚姻和爱情有关问题的时候,她插话进来。
我说:“人到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情,错过了这辈子可能就永远失去了。二十多岁就是恋爱的年龄,就应该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也许这个人并不是你将来结婚的对象,但是起码这一阶段你是幸福的,美好的。而三十多岁那只是婚姻,有点像生意,双方都在算计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再也不会有那种美好。”
“真的吗,叔叔?”西西问道,“我还想着先不恋爱,等自己的事业小成了再找男朋友。”
“多大了?”
“二十五岁了。”
“别傻了,赶紧找男朋友吧,别的都小事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