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
人人心里住着一个方鸿渐,好逸恶劳的方鸿渐,对诱惑甘心顺从的方鸿渐。得意时放浪,失意时落寞,瞻前顾后,后悔的事多,争取的事少。兴趣爱好不少,却无一精通,他的一生总是活在懊悔之中。
一方面他向往美好的爱情,另一方面对眼前的诱惑又听之任之的不想抵抗。从一开始同船的鲍小姐,轻易的只用一句话就将他收在裙下,让他如偷腥的猫一样亦步亦趋的跟着。
细想之下,方鸿渐一生几乎没有一件事情是由他主观意识上自己去争取去的。
感情上,与点金银行周行长女儿订婚是父母之命,周行长女儿死了之后,也是父亲让其给周行长去信吊唁,却意外得一笔巨资资助留学;回国船上也是被鲍小姐先相中游戏一场;对于苏文纨,不舍拒绝的任其暧昧发展,最终超出自己能处理的范围;最后结婚的孙柔嘉也并不是他自己喜欢的类型,最后却也稀里糊涂的结了婚,甚至连何时结婚都是赵辛楣的建议。
工作上,到点金银行做事,是战时最轻松的出路,并不是自己选择的;三闾大学教书也只是赵辛楣想去掉一个情敌出的手段;回上海后报社工作还是赵辛楣的引荐。
唯一一次自作主张应该是花钱买了一张能把人的空虚,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的假博士文凭,结果这一纸假文凭还时不时如鲠在喉的让他诚惶诚恐。
为人好逞一时嘴快,不懂珍惜,尤其婚后与孙柔嘉,就像两只刺猬一样互相攻击,互相伤害。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出气筒,所有外面的不得意,不痛快拿回家来天翻地覆的吵。夫妻本是对方最在意最了解的人,却也因为最了解,往往一句话就能伤对方体无完肤。
钱钟书的笔是恶毒的,杨绛先生美化后说是文人的一种“痴气”,他对笔下的人物描写是一针见血的尖刻,但也正是这种不留情面的尖刻让你不得不正视性格中最黑暗的部分。
形容鲍小姐:
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才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叫”局部真理“。
形容苏文纨:
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所在乡里,国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钱钟书的文字又是生动而活泼的:
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的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变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惆怅。
钱钟书的语言还是简练而犀利的: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活着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书中几乎所有的美好都给了唐晓芙,那个摩登文明社会里的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作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知识混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
这段感情也许是方鸿渐唯一曾向往的,最终结局也不过静立雨中一阵后,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离开,并未真的争取过解释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路遥《平凡的世界》写的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无奈和心酸,《围城》写的则是受过几年教育知识分子的故事,更贴近你我,尚无法得意之人,读完之后是另一种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