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炎热的夏天，我就怀念小时候在河里游泳嬉戏的欢快和凉爽。小河绕着村子的边缘缓缓向东流淌，河水清冽，水声潺潺，滋润了沿岸的土地，也给我带来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说来奇怪，我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家乡那条小河正式的名字，大人们去河边时，都会说去南河沿。大概是由于小河在村子南边，所以就称呼它为南河。
对我们村如此重要的一条河，它的名字怎么起得这样草率呢？我给它改名为潜龙河，我觉得弯弯曲曲的小河就像一条龙卧在那里，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那么一条龙潜伏在水里，所以才有了家乡的小河。
记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跟着哥哥去潜龙河游泳了。
不过，刚开始我并不会游，只是在浅水滩独自玩水。看着其他人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我羡慕得不得了。我央求哥哥教我游泳。于是，他抓住我的腰，让我不至于沉下去，然后告诉我用双手不停地刨水，两只脚在后面配合着打水。我啥也不懂，胡乱扑腾，水花四溅，游泳没学会倒是喝了一肚子水。
哥哥没有教会我游泳，但给了我一些启发。我不考虑任何游泳姿势和动作，只是让四肢动起来，让自己能浮在水中就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会往下沉了，我便知道，我学会游泳了。
一旦熟悉了水性，让身体不再往下沉，就算掌握了游泳的核心，什么仰泳、蛙泳、狗刨、爬泳，各种花哨的姿势都不在话下了，一学便会。
这和我当初学骑自行车相似，只要掌握了车子的平衡性，坐在车上而不倒下去，以怎样的姿势骑车，骑什么样的自行车，都不重要。
学会游泳以后，我在河里待的时间就更长了。尤其是放暑假的时候，天气炎热，我和小伙伴们经常会去潜龙河游泳。在水里游戏，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有时候我们还会相互比赛，看谁游得快，游得远。潜泳是最快的，憋住一口气，全身浸没在水中，几秒钟就能游到十几米远的地方。
有时候比我们大一点的孩子会从家里扛来一个“大皮”。大皮是我们对卡车轮胎内胆的称呼，它要比普通救生圈大多了，就像一个皮划艇似的。
所有的孩子都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皮。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捞着一个机会一个人玩大皮。我躺在大皮上，屁股陷进中间的圆洞，和凉凉的水面接触，胳膊腿懒洋洋地搭在四周，黑色的大皮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我仰着脸闭上眼，阳光洒在身上，大皮在河里轻轻飘荡、旋转，我分不清天和地，分不清哪里是东，哪里是西，那一刻，我觉得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最快乐的人。
不仅如此，跳水也是我们爱玩的项目。在我们常游泳的水域对岸有一处两三米高的石壁，站在上面往河里跳，惊险又刺激。
我第一次跳的时候感到心惊胆战，畏首畏尾，但是跳过一次后就想跳第二次第三次了。每次跳水还要摆出不同的造型来，像雄鹰展翅、神龙摆尾、定海神针、球状闪电、无影腿都是我们摆造型跳水时喊出的口号，好像只有这样才会显得自己更帅，更酷。虽然我们都只是一个个光着屁股的小毛孩。
石壁的高度渐渐不能满足我们对跳水的渴望了。
潜龙河上有两座桥，一座叫南山桥，通往南山，一座叫东山桥，通往东山。通往东山的那座桥距离河面有五六米，并且桥墩之间水流湍急，桥下游的一片水域也都有两三米的深度，水性好的男孩子都喜欢在这里游泳、跳水。
看到许多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都敢站在桥上往下跳，我也跃跃欲试。平时桥上行人本来就很少，不用在乎被人家看到。当我爬到桥上，第一次站在桥的边沿，往下看时，两条腿便忍不住发抖。这个高度比石壁的两倍还要高，我想要放弃，但箭已在弦上，况且桥下的小伙伴不停地向我喊，二蛋，跳呀，不用怕。我便鼓起勇气，跳了下去。
第一次在桥上跳水，我呛了好几口水。
我发现，在这里玩的危险程度要比刺激程度大。毕竟高度增加了许多，如果调整不好姿势，落水的时候皮肤拍到水面上也会非常疼，并且，水底有些地方还散布着许多石块，一不小心就会崴到脚踝或割伤脚底板。所以，在东山桥那里玩过几次后，我便不再去了。
现在想来，没有大人陪同就和一些小伙伴去河里游泳是非常危险的。从网上经常能看到某某地方出现孩子溺水而亡的新闻事件。可是，从小学到中学那几年，我从未听说村里有小孩下河游泳被淹死的情况。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意外发生，顶多被灌进几口水而已。因为水很深的地方以及人们不常去的陌生水域，我也不敢去冒险。我对自身安全问题，心中有数。
我这样想也许是不知天高地厚，是在拿生命开玩笑。但是，如果投鼠忌器，只因害怕危险而不去下河玩水，那我就不会体验到那么多好玩又刺激的事情了，甚至我连游泳都学不会了。
上了中学以后，我就很少去河里游泳了。变化的不只我自己，潜龙河也在变化，河里的水越来越少，越来越浑浊，越来越肮脏。因为上游许多村庄在河边建起了厂子，把河水污染了。
我听爸妈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潜龙河水势很大，常常会发大水，河里有无数的河鲜，草鱼、鲤鱼、龙虾、甲鱼、河蚌、螃蟹多得是，即使很少见的甲鱼，也非常多。我从来没有在潜龙河里见过甲鱼，这说明潜龙河一直在往坏的方向发展，只不过这些年坏得更快了。
高中毕业后，我到了上海上大学，见到了数不清的河流。河网密布，四通八达，甚至比马路网还要复杂。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河里游泳。
有时候我就想，这不是对河流的浪费吗。过了一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如果真要让我在这些河里游泳，我还真不敢下去。
首先，这些小河看起来都不怎么流动，像是一条条的死河，再加上，河两岸都住了许多人，不知道人们往里面扔过什么东西，水质堪忧。其次，这里的河水几乎没有能看见底的地方，不知道河底都有些什么，我觉得河床上很可能都是淤泥，人一下去就会把水搅浑，说不定还会把脚陷进去拔不出来，那就糟了。还有就是，人太多了，处处都能见到人，没有人会好意思脱光衣服在河里游泳。
我感到很可惜，那么多小河道没有船只运输，没有渔民捕鱼，更没有人游泳戏水，就那么晾着，成了城市的排水系统。
想游泳怎么办呢？只有去游泳馆了。
夏天去过游泳馆的人都知道，泳池里是一种怎样的景象。最常见的形容就是像下饺子一样。泳池里男女老少都有，大家穿戴着五颜六色的泳衣泳帽，在水里扑腾，场面壮观。
浅水区人是最多的，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大多数小孩子都会集中在这里，他们有的抱着泡沫浮板，有的套着可爱的游泳圈，看起来非常开心；深水区虽然人少了些，但也是这里一个人，那里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游泳空间，游不成一条直线。
更可恨的是，游泳馆的墙壁上几个鲜艳的大红字写着“严禁跳水”“严禁潜水”，救生员坐在泳池边上的高脚椅上，巡视着泳池里的人们，他们担负着救援的责任和监督的任务。我知道这都是为了大家的安全，但是，不能跳水，不能潜水，甚至连游泳都不能，这还有什么意思呢？
夏天去游泳馆游泳跟在澡堂泡澡差别不大。
冬天就不一样了，冬天去游泳馆的人非常少。很少有人愿意在寒冷的冬天去游泳馆游泳，即使泳池里的水是温热的。
我上一家公司的附近有一个游泳馆，泳池是标准尺寸长50米，宽21米。秋冬天是游泳馆淡季，我便办了一张游泳卡，平均下来一次只花二十块钱，可以游一个半小时，而在夏天旺季的时候可能要三四十块钱。
我每次去游泳馆遇到的人都不多，一般情况下，整个泳池里算上我只有三四个人，我可以尽情地游，自在地游。墙上依然写着“严禁跳水”“严禁潜水”，虽然我不会厚着脸皮往水池里跳，但我常常潜水，救生员也不会过问。就那么几个人，还都是会游泳的，他们也懒得管我们。
有一次我正在游泳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衣服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子进了游泳馆。男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小孩子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男人是男孩的教练，从年龄来看资历应该很深了。
男孩在岸上做了一会儿热身运动便下水了。他游泳的速度非常快，从一头游到另一头接着再游回来，这样循环往复，没一会儿就游了十几圈。老教练在岸上随着男孩的游泳路线走过来走过去，不时地看着手里的秒表，虽然男孩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动作很标准了，但在他看来，速度仍然很慢，动作有很多做得不对地方。
老教练一直在训诫男孩，半个多小时下来，我好像没听到他一句鼓励和赞扬的话，而男孩一直在听着，做着，表情严肃，几乎没说什么话。
男孩是要去参加某个游泳比赛的，看到他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像他这样大的时候，我才学会游泳没多久，在河里扑扑腾腾，像一条不小心落水的狗子，而人家呢，活像一条小白龙，不仅有个资深教练陪着，还有能力去参加游泳比赛。
我把游泳当作爱好，人家把游泳当作追求。
同样是游泳，虽然我游了那么多年依然没有小男孩游得快，游泳动作至今也不标准，但我觉得我比他快乐多了。如果我是他的话，可能再也不会喜欢游泳了。
在游泳馆我还遇见过三个“蛙人”，他们的装备非常齐全，好像要去海底潜水的样子，因为他们连氧气瓶都背在了身上。
他们在浅水区下了水以后就没有往深水区去过。三个人围在一起，一会儿沉到水底一会儿又浮上来，还时不时地交流一下潜水体会。我在旁边看了很久，始终没弄明白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相信许多去游泳馆游泳的人，都是奔着健身去的。在我看来，游泳是最佳的有氧健身方式，是最好的运动。它有利于塑身，有利于促进血液循环，有利于提高肺活量，有利于提高身体柔韧性等等，游泳的好处多得数不过来。
我在游泳馆见到很多来了就游，游玩就走的人，他们或许就是为健身而来。其中，有一个女生，我见过她好几次。她身材很好，穿着一身黑色的泳衣，泳帽也是黑色的。每次她都是一个人来，在固定的泳道，来回游一个多小时，中间很少休息，游完就离开。
有一回，泳池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趁她休息的时候跟她搭讪。我说，你好，刚才你游泳的时候，我看到你换气换得不太自然。她看看我，有些疑惑地说，哪里不自然，我并不觉得。我说，你是不是手臂每划两次，换一次气。她点点头。
我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你每划一次，就换一次气，那就好多了，就像这样。我站在水里给她示范，划一次水，抬一下头，循环往复，因为频率太快，又是划水，又是抬头，又是低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神经病呢。
她好像看出来我是瞎讲的，想笑又憋住不笑，便顺着我的意思说，你这种换气方法看起来的确很厉害，就是不知道好不好使。我说，绝对好使，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比试一下，看谁先游到对面。她兴致勃勃地说，好啊，那如果我赢了呢。我说，如果你赢了，你这次游泳的费用我出了，如果你输了呢。她说，同样，如果我输了，就帮你出游泳费。于是，我们就开始比赛游泳。
结果自然是我输了。
她好像专门学过游泳，而我是野路子出身，不管怎样都游不过她。我厚着脸皮跟她说，这个嘛，今天是因为我游得时间太长了，有些累了，所以输给你了，敢不敢约个时间咱们下次再比试一回。她说，下次就再说吧，你先把这次的游泳费用给我。我说，好，我去拿手机给你转账。转账的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周晓兰，我告诉她我叫宋二蛋，让她收款的时候别认错了。
那次游泳过后，每周我都会去游泳，希望能再遇见周晓兰，可是过了两三个星期，我一次都没有遇见她。
有一天晚上我下了班就去游泳馆了。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样，游泳馆里没什么人，我在泳池里游了几圈，从水里浮出来，刚想趴在池边休息一会儿。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二蛋，是你吗。我抬起头，抹掉脸上的水珠，看到周晓兰像个巨人一样站在我面前。
我说，对，就是我，浪里白条，宋二蛋。她笑着说，还浪里白条呢，游得那么慢，我看像浪里乌......那个什么。我说，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敢不敢再比一次。她说，这有什么不敢。说着，她便下了水。
毫无疑问，这次我又输了。
她幽幽地说着风凉话，哎呀，这次又免费游了一回泳。我说，别误会，这次我们并没有说要赌什么。她说，你想耍赖是不是。我说，要不这样吧，过会儿等我们游完泳，去附近的面馆，我请你吃面，怎么样。她想了想说，好吧。
游完泳，洗完澡，穿好衣服，我走出更衣室，在前厅等她出来。她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她穿着茶色呢子大衣，脖子上裹着一个白色围巾，头发湿漉漉的。穿着便服的她和穿着泳衣泳帽时的她看起来像两个人。她让我先等一会儿，她还要去吹风机室，把头发吹干。
在面馆，她叫了一碗番茄鸡蛋面，我叫了一碗红烧大肉面。我发现，冬天游完泳以后，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我把我的发现告诉周晓兰。她却说，你确定是因为吃面让你幸福，而不是因为有美女相伴才让你感到幸福。我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不太确定了。
我和周晓兰因为游泳的缘分，只见过那两次面，后来因为新冠疫情，游泳馆封闭了，我便没有再去游泳馆，游泳卡是按次消费的，次数也刚好用完。因此，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回过头来想想自己这些年的游泳经历，最怀念的还是儿时在潜龙河里游泳的那段时光，城市里的游泳馆虽然有安全保障，有恒温系统，有消毒处理，有盥洗设备等等，但终究不如野外的自然山水那样让人自由自在。
如果我是一条鱼，我宁愿选择生活在凶险的大江大河，也不愿被禁锢在逼仄的鱼缸里。
我幻想着将来有一天，我能住在一个村子里，村子里一定要有一条河，一条没有被污染的河，一条像潜伏龙的河，一条能够游泳的河。这样，也许我就能回到小时候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