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层又一层,覆盖了一场又一场梦境。
旧旧的灯光,留下了一串串崭新的脚印。好久没有坐在书桌前发呆了。元旦过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学校里上晚自习。我安慰自己,我是在抓紧一分一秒时间学习,偶尔流出的思绪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的谎言。是的,我留恋坐在他身边的感觉,我喜欢他坐在他的世界里,那个定格的时间与空间,那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我坐在那里,贪婪的拥抱着这仿佛静止的时光,舍不得离开。
冬天,是个沉静的季节。夏天滔滔滚动的河流结了冰,喧嚣的知了没了影踪,繁茂的绿叶落入了大地的怀抱。世间万物都在冬眠。
高三的我们没有奢侈的空闲时间去冬眠,只能抓紧一切零碎的间隙去抵御困倦。短短的课间十分钟,已经倒下了一大片。饮水机咕咚咕咚的响着,某个角落偶尔传来打喷嚏的声音,数学课代表抱着厚厚的数学作业本轻轻地放在每个人的桌子上。
元旦过后,汪洋的大脑也开启了冬眠模式。眼神迷离的深不见底,总是满脸困倦和疲惫的表情,上课的时候,精神也时常偏离轨道,不知道飞到了哪个星球去。一个沉默的冬天。不知道为什么,汪洋最近话很少。讲个笑话,他总是能隔了一节课之后才开始笑。班主任要是知道他的王牌反应比乌龟还慢,我觉得他会欲哭无泪吧。
汪洋裹着天蓝的羽绒服,趴在桌上睡觉。悄悄往他手里塞上了一杯热水,他睁开眼睛笑了笑,眼神难得的明亮清澈,我却感觉到了一层被压得深深的忧伤。像是夏日里的海水,表层是被太阳灼热的温度,海底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冰冷。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裹着脆弱坚硬外壳的柔软的贝壳。他把坚硬给了自己,把温柔留给了我。一杯温暖的白开水,一个带有温度的羽绒服,路灯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沉默不语,是我们的默契。
我该拿你怎么办,坚硬又温柔,沉默又脆弱的孩子。
静静,默默,悄悄,离开。时光的流程。
期末考完试,对于高三的孩子来说,并不意味着假期的到来。补课是高中的常态,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还好,暗无天日的补课中,还有一个可以期待的日子。妈妈的生日。
爸爸去世以后,当许多小孩儿在问爸爸妈妈要压岁钱的年纪,我在学着向妈妈索要微笑。送礼物一直是我的最大的武器。早在半年以前,我已经开始准备妈妈的生日礼物了。主意是夏叶出的,我们一起去买的毛线,一起看着视频学习,当然,她是给洛之远织的,现在大约在某个角落里,落满了灰尘吧。
妈妈是个身材偏瘦的人,一到寒冷的冬日,脸色总是苍白。不知道是不是今年不算太冷,妈妈的气色一直很好,光滑红润,就连微笑也好像带着阳光般的温暖。恋爱中的女人,都无法掩饰的幸福。当然,我是在妈妈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才知道,她又恋爱了。不,更准确的说,她打算结婚了。
结婚这两个字突兀的停在了半空,我真的很想一把扯下这团尴尬的空气,只是晚了,它已经渗进了我的呼吸里,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了。
我看到了妈妈眼神中的试探,迟疑,和淡淡的不安。那一刻,我们的角色像是反转了。我像是一个严厉的家长,而她却像是一个闯了祸的孩子。
只是,我不是个孩子了。不会把情绪一层又一层地涂在表情上。我拿起橡皮擦擦掉了一不小心漏出的吃惊,抹去了无处逃窜的失落,重新在脸上画出了绽放的笑容。
对,就是这样。我何必纠结呢?至少在我的世界里,妈妈是爸爸的,我是爸爸的,爸爸不是孤独的。爸爸没有被遗忘,永远不会被忘记,深深的刻在我的血液里。他的书房还是原来的模样,他的钢琴依然锃亮。没错,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定是这样。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梦见爸爸躺在沙发上看书,冬日的阳光懒散的落在客厅里,6岁的我站在沙发边,拨弄着他的头发。梦见爸爸在弹着钢琴,妈妈在跳舞,我坐在落地窗前,做了一个安静的观众。梦见我和妈妈一起坐在旋转木马上,爸爸拿着相机,抓拍他的王后和公主美丽的瞬间。
我用尽一个晚上的梦境,温习了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也预习了我们从未走过的痕迹。从此以后,旋转木马上只有公主,没有王后了。你还会微笑如初吗?
物是人非,多么悲凉的词汇。以前觉得,是时光的消逝赋予了它独特的苍凉,可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世界就已经是沧海桑田。不愿意重新认识这个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世界,于是我躲在一个很长很宽大的梦里,不愿意醒来。
有时候,你愿意不愿意这的不重要,我们寄居在上帝的手里,他只有轻轻地晃动一下小手指,我们的世界就会天翻地覆。寄人篱下,只能任人摆布。
当上帝把我推出梦境时,我已经在那里躲了整整五天。我都没有交住宿费,能收留我五天,上帝已经够仁慈了。
“烧好像退了。”熟悉而冰凉的温度,从我额头滑落。
“妈,我想喝水。”哆啦A梦的陶瓷杯,有我最熟悉的水温。脑子里有一种要撕裂的疼痛,疼的要命,头皮又像是有虫子在爬来爬去,痒的不行。我刚抬起胳膊想挠一下,手就被我妈摁住了。
“你出水痘了,头皮上长了好多,现在不能挠,你忍一下。”
“水痘?我都多大了啊,水痘还来找我,是不是我长得太好看了,它想来看看我啊。”
“你还笑,你高烧,反反复复睡了整整五天。快吓死妈妈了知道吗?”
五天,才过了五天啊。我都感觉像是过了五年那样漫长了。
找个合适的时机大病一场,与生活的烦恼纷扰来玩儿一次捉迷藏。
是游戏,就会有结局。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怎么也留不住。
门铃响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妮妮,汪叔叔和汪洋来看你了。”
汪洋跟在他爸后面,像一只受伤的小羊。眼神一直固执的定在窗外,不肯,也许是不敢,看我一眼。你是因为欺骗了我而感到愧疚吗?
“妮妮,感觉好点儿没?”汪洋他爸,不,我该叫他叔叔,也不对,在法律上,再过几天,我就该叫他爸爸了。
“好多了,谢谢您的关心。”他是我妈妈选择的,要陪她走完一生的人,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必须得客气。他也是一个值得你对他客气的人。一个比较成功的商人,身上却没有商人的算计和世俗。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礼貌客气,却也能随意的拉近和你的距离,还不让你产生戒备与厌恶。能产出那么优质的儿子,他的气质和外形,自然也不是寻常俗物了。这样的魅力,从心里不愿意接受他的我都无法抗拒,何况是妈妈。
“妮妮,这是听洋洋说你喜欢漫画,这是我托人从日本带回来的,你看喜不喜欢。”是宫崎骏亲笔签名的漫画。尽力自然的的表情,也露出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我突然是如此的讨厌自己。我就像是王母的划下的银河,把织女牛郎生生的拆开。我这是在干嘛,非要把妈妈的心撕成两半吗?非逼着她在她的幸福和我的幸福之间做一个抉择吗?
“叔叔,您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妈结婚啊。”四十几岁的男人,眼里透露出了七岁男孩儿得到心爱礼物时的欣喜。他是真的喜欢妈妈。
“这个要看你妈妈的意思。”
“要不就过年前吧。我想她会很高兴的。”让我的心彻底的死掉吧。
“妮妮,谢谢你。”没有多余的承诺,没有庸俗的对白。三言两语,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汪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父母之间的事?在我生日的那天,你和妈妈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与熟络,我都不曾觉得异样。妈妈生日那天,当我走进餐厅,看到你们起身迎接我们的那一瞬间,你毫不惊讶地眼神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你早就做好准备迎接今天。晚上送我回家,早上给我的被子接满热水,一直坐在我身边,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即将成为你的“妹妹”吗?
我心里默默地嘲笑自己,你以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