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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久没把他们相识的这20年放电影一般地拿出来咀嚼了。不如说,他们现在更象陌生人。从最亲密的人沦落成了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25岁就认识了她,朋友介绍,一聊之下父母也知根知底,在这个小城里他们有很多一说就熟悉的朋友、亲戚、同事、同学。第一天见到的她,一身白色真丝裙,婀娜地在身上起伏着。以他不多的对女性的认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遍,白色真丝裙在她的胸部微微地隆起,旋即在腰部收了个窝,一直跌宕下去。一双小白鞋踢踢踏踏地,显得玻璃丝袜子下的小腿特别有弹性,脚踝细细的,上面系了根红绳,红绳上点缀了一排金饰。她的眼睛细长而明亮,一点也不怵他的凝视。
他当然也不赖,高大挺拔,戴一副无框眼镜,平添了点知识分子的气息。他是行伍出身,因为家里的关系,回到地方后进了一家有点权力的事业单位,手里还颇有些小权。优裕、帅气,加上意气风发,自然有点高傲。
两个人就这样对上了眼。他喜欢看她的一双细长眼睛,并没有长长的睫毛,却亮得象一汪墨色的海,忽闪闪的。典型的江南女子,笑起来露出一点点细白的糯牙,却自有一份狡黠和活泼。
苏实在是活泼的,而且能干的,在一家很大的外贸公司做销售,业绩做到最高,经常飞来飞去,见多识广。
苏第一天上门穿了一身的粉色,粉色掐腰上衣,V字领上一根细细的金链,白色收腿裤,白色细高跟。姆妈专门去商场买了一身新衣,亮眼眼的翠绿,裹在发肿的身体上,象条大毛毛虫。做人呢是不能塌台面的。父亲倒是欣赏儿子的眼光,觉得这女子不俗。饭后几个人坐在沙发上闲聊,姆妈问长问短,问候了苏的父母,开始问候苏的衣服:苏啊,这衣服真好看,鞋子也好看,在哪儿买的?
苏莞尔一笑,阿姨,我也觉得挺好看,这都是在淮海路买的,我每季都去买一批。姆妈自然知道淮海路,欲言又止地问,那贵吧。苏说,还好啦,经常去买,办了会员卡。一千多吧。
姆妈的心颤了一下,心里盘算自己的工资一个月也才八百,已经算是高的了。这祖宗奶奶咋供得起。她闷声去了厨房,叮叮当当地拿盘子出气。
苏正和周铁偎在一起,浓情蜜意地看着我爱我家里父子斗嘴。苏对周铁努了一下嘴,示意他给她去拿点点心来。老爷子看到周铁带着如梦似幻的表情去拿了块徐福记,巴巴地把糖纸剥了,苏纤小的手指轻轻地捏着糖的边缘,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这边厢周铁又去拿水瓶,听那水滴滴嗒嗒倒进杯子里,水气扑上来,衬得她的一张小粉脸象是打了一层柔光。
老爷子,当时还不是老爷子,倒是微笑着去厨房帮姆妈打下手。
周铁的姆妈看见老头子进来正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咕哝着,我们家周铁绝对不能和这姑娘在一起,你看看,一点不认生不说,又能花钱,小铁哪里降得住她。这不等于供个祖宗在家,以后没日子过了。老爷子倒笑了,想当年,你不也是这样吗?
那天吃饭的气氛就很微妙。然而周铁是感觉不到的。等到他送完苏回来,破天荒地,姆妈没睡,闷声坐在沙发里兀自发着愁。姆妈说,你来,我跟你说。苏肯定不适合你。你看你的魂都被勾跑了。花钱怎么能这么大手大脚呢?一件衣服就抵一个月工资了,女孩子家的,不知道持家,也不知道在我们家象个样子。
他反抗,姆妈,能花钱怎么了,她能赚钱啊。她都花自己挣的。再说了,她家和我家条件都不差,吃得好点穿得好点有什么问题啊。唉,时代不同了,你这老脑筋。
姆妈也不放松,周铁啊,不是我说,我一眼就看穿了,她个性强,你个性也强,将来你是降不住她的,两个人到时谁都不服谁。现在还好,你被她迷住了,等以后,有的吵架呢。结婚啊,还是要找个过日子的,长相吗差不多,脾气要柔顺,以你为中心。你看你爸,人家以为他风光吧,风光又怎么了,还不是我在家东涮西洗,我做保姆,否则你以为你们爷儿俩能这么舒服。你是我生的养的,我还不知道你的个性吗?反正,我是不同意你把她娶进门的。
周铁想到这儿不禁苦笑了起来。姆妈还真是看人挺准。天上居然飘起了雨,这不一会儿,居然哗哗啦啦地,下了个干脆。
秋天的闷热都是反常的。这都什么世道了。周铁想想,把巴柏莉的领子竖了起来,拦起了街边的一辆出租,喝酒去,酒友们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