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镇郊草市边的渡口有了名字,叫穷途渡。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镇上的说书先生们不说封神,不说尧舜禹,秦皇汉武,改说起了江湖,说武林恩怨,各路侠客义士的金刀快马,快意恩仇。
打茶馆路过的时候,阿青故意放慢了脚步,虽隔了四五层的人墙,可偶尔还是能隔远远的像捡着漏钱一样,听到里边说书先生高亢的声音讲着的三言两语。那些故事,她从来只能是在帮忙跑腿送物的间隙听一两句路人的议论,所以对于她,这世上最渴得的是茶馆,说书人。
阿青是两年前随姨母逃荒来的这一处镇子。算是外乡人,初到时,因言语不通,活活当了很久的哑巴聋子,等能够口齿利索地同人对谈时,因着生计艰难,也因着之前因言语不通上受尽的欺凌苦头,已然成了不爱说,默默地旁听旁观地看的性子。
或许是因为闭锁了自己的表达,阿青很神往很沉迷于那样恣意张扬,爱憎分明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
常去茶馆的人知道,最近镇上来了个小说书先生,是个外乡人,年纪小,但阅历不错,比起老生常谈的些故事,他能讲不少新鲜有趣的新奇的怪事奇闻,夹有着不少这里人没听过的俏皮话,新奇讲法。人也机灵,一般来说这样的外来人,又抢饭碗会很不得同行喜欢,可他一来先拜了师,认了码头,懂得孝敬,又十分有眼色得懂得收敛,捧让,一时间成为镇上的人热宠。
阿青只是知道,镇上来了个叫阿吉的青年,分明文质彬彬,清秀俊朗的一个人,过得十分的落魄艰难。
第一次见他,是在去桥西的廊桥路上。小镇在一处江岸边,同阿青北方干旱粗砺的故乡比,这里氤氲绵柔得偶尔让人觉得有些窒息。三月的春雨能一直绵延下到七月初。
那一天,是清明节后不久,朦胧烟雨笼得桥廊两边只剩了抽得翠嫩的杨柳枝鲜亮得格外好寻见。阿青一边匆匆替染坊送着布,一边想着要怎么完成姨母交代的多揽来些绣活。转过杨柳枝的时候不经意一回眼就看到了缩在桥墩间一个落魄身影,几乎吓得她手中布要扔了出去。那人颊边,眼角还有着淤青,血痕,一身长衫被雨沁得透湿,还拓着几处脏污的泥鞋印子,三月的雨还寒凉得很,那人被湿冷气冻得脸色苍白,唇色发青,犹是如此,那人遮在透着水黑亮的额发下一双眸眼哪怕极冷极累依然黑亮得动人心魄。
“……”阿青是个畏缩的人,多数时候都在自己的套子里很好地活着,虽然有一瞬间的觉得自己心仿佛是真正的活着那般跳动过,她只是如常转身要装作不见,只是莫名其妙,那人督来的那一眼,仿佛困顿又专注着的眸光像抓着谁在挽留,阿青回头了。
“这雨一时停不了,雨雾深,我遮你一程……”那人眸眼太深,太好看,阿青窘迫着低了头,胡乱说着,“现在水雾深,看不清的……”
静默多时,那人低哑着声音终于肯放下防备,“多谢。”
而那人一动,阿青终于知道了这人为什么会缩在了桥墩下,这人只能堪堪地倚着墩墙站着,一条腿跛着,稍一动若没人扶着就要倒了。同姨母逃荒的一路,见过的,遭遇过的这样子的落魄其实也不算很严重了,但阿青心里还是酸疼了,为了一个初见的人。
那一阵子听说镇上那个书讲得特别好的年轻人也不怎么出堂了,哪怕讲书也总是坐着的。阿青很是可惜地,闻名那么久,路过茶馆的那么多回里,竟一次也没有听得过,那个新来的先生说书是什么样的声音,讲的话有多俏皮。
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桥西那一段路的原因,还是的确的时运不济,阿青同那人的缘分越来越深,只是每一次的境况都不太好,或者是他又莫名的一身伤,满身挫败,或者是阿青因为各种原因受着责骂,欺凌。
一次次不尴不尬的遇见下,阿青知道了,他叫阿吉。他来小镇,是为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哪怕是离了小镇也很有名,总有些外乡人常来镇上打听她,连阿青也熟知,镇西边一处深宅子里藏着一个叫轻云的姑娘。轻云其实也并不是真名,镇上的人也多数只是传说着,没听说过街上巷道上有谁是真的见过这个姑娘。只是传说着,她倾国倾城,才情堪绝,传说着,她曾是官家的高门大户家千金,便是如今,也未曾真的离了那高门大户的官家。
可阿吉说起她的时候并不像市井中的那些人只是传说着,阿吉说着她的时候,常常能讲到实处,能具体地把那个传闻中只闻其名的人,细细描绘出眉眼轮廓,一颦一动,一言一笑间风情流转,从旁人那里只听来一个名字的人,在阿吉的口中,有了血肉灵魂,有了喜怒哀乐,越相信他是真的见过并熟识这位轻云姑娘,阿青说不上原因地就越觉得胸口闷滞酸胀地憋着一股难受。
“所以,你来镇子,也是为了见她?”
“不,我要带她走,带她远走江湖,从此自由自在。”
阿青看着满身狼狈,脸颊还清楚留着指掌印的阿吉眸眼熠熠的模样,一颗心像被揉成了百褶的布,怎么也抻不平。
“听说,那宅院是高官的私宅,护院的里都有当过军爷的,你……你不要莽撞……”
“你替多我保守一个秘密,其实我行走江湖曾得到过高人传授,我武艺很厉害的。”
阿青看着那个人自以为得意又一脸伤痕的模样,只气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带恨狠狠踢了他一脚,认真警告着,“连我这一脚都躲不过,你给我老实呆着!再多想些有的没的,我就带人来绑你!”
阿吉嘻笑着受了这一脚,却被阿青涨红着眼的怒吼怔着了,“你,你这是......”
“镇子上的恶人,你惹不起的,安生过日子不好吗?还有那些欺负你的人,你……躲开些,不要……每次这样挂着伤,很好受吗?”
“……”阿吉突然安静了很久,脸上的表情,阿青当时没有看懂,只是半晌后,低沉着好听的声音应了一个字,“嗯。”
这次之后,阿吉同阿青讲话变少了,或者也许因为从前他们不多的谈话里原本就是是阿吉在说,阿青在听,而阿吉想同阿青讲的就只有轻云,当他不讲轻云了,似乎他们之间连对话也没有了。
这场烟雨下到将散的时候,镇上突然隆重地准备起一场盛事。镇西住着轻云姑娘的那座深宅在认真地筹备着一场盛宴。镇上的酒楼,稍有些名气的烧菜师傅,十分有力气得力的帮佣,如阿青帮忙的这样的小染坊,小布坊,甚至是连糊油伞的老师傅都乐呵呵地接到了生意,一边赚着钱,一边伸长了脖子地好奇打听着。
阿青更是因此苦不堪言。往常,她是在各家店稀稀拉拉地帮着忙,寒凉的时候可能一整天都不用出门,最繁忙的也不过来回多跑个十几趟,但顺着路常常一趟下来揽的活计既顺路又条理清楚。可当这么多家的生意都牵涉在里头时,常常跑着跑着,阿青都要忘几单或者是来回乱跑十几趟。这样的忙碌里,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想一想,阿吉已经好久没出现过了,整个镇子都在忙碌着准备的盛宴,阿吉在其中忙碌着什么呢?
只是听说,盛宴准备了戏台,请了戏班,还请了说书先生,特地请了镇上新近热宠的小说书先生。这消息,是阿青在替裁衣店拿深宅里量衣尺寸的时候听着姑娘身边的近侍同管事说的。管事的亲自将叠好的写着制衣尺寸的纸条递给阿青,并嘱咐到,可要记得和刘裁缝说清楚了,这是轻云姑娘的尺寸可不得出错,衣裳样子就照定好的做。
出了宅门,阿青实在是好奇,打开纸条看过之后,乍一看只觉得怪,待想了一想便更奇怪了,这位轻云姑娘似乎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也是这一瞬时,阿青很自然地觉得,很想念阿吉了。
阿青没有想到的是,阿吉真的在盛宴的前夜,只是,当时她和阿吉都有些始料未及。当时,阿青正送去盛宴当天搭戏台和讲书要拉来当幕布的最后几匹红绸布。因为实在是重,阿青不得不赶着脚步地加快些想早早地卸了怀里的重量。
转到桥西廊下时,还是被撞得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一抬头,是阿吉。
只是,比往常,他脸上的伤仿佛是刻意的要他无法见人,腿上又同第一次地见面那样受了伤。阿青只是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泪盈夺眶。
“你......怎么又这样了?”阿青将用油纸包得严实的红绸布放在了桥底一处干燥处后,轻轻将人扶到了桥洞里干燥的地方,“我这一趟得紧着送,你坐一坐,等我回来送你。”
“阿青,我见到他了......”
“......”阿青知道,他见到的是谁,手指微微的缩了缩,终还是捏着袖子,轻轻替他擦去眼皮上未干的血。
“阿青,我是真的,想带他走,他过的很不好......”
她过得不好,跟你走就能过得好了吗?你看看你自己都......这样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我要走了......阿青,我真的相信过,那些金刀快马,邪不压正的江湖故事,阿青,我真的以为侠肝义胆是人人都能有的。”
阿青说不出话,她舍不得,可她不敢劝他留下来,一次次看到他这样地受着伤。
果然,送完绸布回来的时候,桥墩下已经没有人了。
阿青怔愣了一瞬间,立刻奔着跑去穷途渡,她想着,上天该给她一个机会,哪怕能说一句祝福的话也好。可是,穷途渡,没有人等她这一句祝福,她愣了很久才想起来,为自己伤回心。
阿吉走的第二天,镇上的小说书先生也没有再出现了。镇上的人说,连轻云姑娘的盛宴,他都缺席了。
是在阿吉离开的第三年,那深宅里的轻云终于被揭晓了真实面目,竟是个瘦削高挑,异常秀美的公子,从迎他出宅的人那里有人打听到,这人曾是某位高官的幕僚,也曾惊才绝艳,因被卷入了些纷争里,被人使了手段竟当做美娇娘般圈禁在了这深宅中。
而他能得重见天日,是因为那个使手段圈禁他的人被刺杀了,据说,那个刺客,是个江湖剑客,名叫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