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花如糖
初闻《人间词话》,缘于那三句有名的词: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后人喜欢将这三句词比喻苦苦追寻爱情的心路历程。其实,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将它们比作治学的三重境界。
他将晏殊、欧阳修(应为柳咏)、辛弃疾的三首词中的三句话镶嵌在一起,浑然天成,用来表达作学问中的三个阶段:彷徨迷茫、执着追求与豁然开朗。
《人间词话》久负盛名,被称为中国近代最具影响力的美学著作和文学评论。怀着无比敬仰的心情,拜读了这本著作。
读罢,久久不能释怀。李煜、晏殊、欧阳修、周邦彦、苏轼、辛弃疾等名家被王国维多次提及,大加赞赏,但柳永、李清照或被贬低或被无视,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壹 · 鄙视和贬低柳永
如在论述成大事、做学问的三重境界时,王国维在引用诗词时,提到了作者: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惭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后来的学者多认为是王国维无意犯了个小错误,误将"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作为欧阳修的词。实际上,这句话应出自柳永的《凤栖梧》,全文如下:
其实不是他不小心弄错了作者,而是他有意为之,因他内心根本瞧不起柳永。为何?
《人间词话》未收稿中,有这样一段话,可以看出王国维对柳七的不屑: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出自《人间词话》未收稿第42则)
读到这儿,真让人又气又笑。
可气的是王国维作为一代国学大师,竟然凭自己的好恶,张冠李戴。分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屯田)之口,他却固执地认为是欧阳修的词。只因在他的心中,柳永不过是流连于花街柳巷、依红偎翠的轻薄之徒,只能写出"奶奶兰心蕙性"这样低俗的句子罢了。
好笑的是王国维倒也是个率真的人,个人好恶在作品中表露无遗,比起那些圆滑而没有风骨之辈,却也让人敬佩。
对柳永充满鄙视和不屑,多次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如评价清代诗人龚自珍时,由于讨厌龚,竟连带着又把柳永贬了一顿:
"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柳永)、伯可词,亦有此感。"(出自《人间词话》未收稿第43则)
柳永若在世,恨不得说一句:我躺着也中枪啊。提龚自珍为什么要扯上柳七呀,中间隔了好几百年呢。
当然,考虑到柳永毕竟在世时都拥有千万级的粉丝,其词红遍大红南北。不仅北宋子民爱哼两句,就连西夏人也喜欢。可谓"凡有井水处,既能歌柳词"。
或许为了照顾到大家的情绪,他特意在《人间词话》未收稿第15则中提到:"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
直接肯定了柳永擅长调并提及作品《八声甘州》,认为此篇和苏轼的《水调歌头》都是即兴之作,格调千古。
对于喜爱柳词的人,看到偶像终于得到一句象样的评价,也算不枉读《人间词话》了。
贰 · 华丽丽地无视李清照
作为婉约派的掌门人,李清照在宋词中的地位应该无庸置疑。其词清新空灵,纤柔工细,婉转曲折,自成"易安体"。沈谦评价"男中女后主,女中李易安。"
但令人吃惊的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帼国不让须眉,在词苑群芳争艳中独树一帜的女儿花,却被王国维华丽丽地无视了,《人间词话》中只字未提李清照!
在谈到词时,王国维竟然发出"北宋之后无词"的看法。对于南宋词人,他只看重辛弃疾,并将其置于一个很高的位置。和苏轼并架齐驱,"苏旷辛豪"是他对二人的概括。
但唯独没提李清照。此举颇有点令人费解。细思恐极,从他评价南宋词的言论及评判好词的标准中,或许能找出些原因:
第一,李清照的词有矫揉造作之赚?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之后无词之叹。"(出自《人间词话》第56则)
王国维认为,写情要真切动人,写景要耳目一新。用词不能矫揉造作。这才是大师的作品。按照此标准,难道李清照的词刻意修饰吗?非也!
这首《如梦令》语言简洁自然,节奏清新明快,一幅充满着青春气息而又极富生命活力的画面,跃然于纸上,毫无雕琢之气,难道王老没有感受到吗?
第二,李清照的词难有佳句?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姜成、稼轩数人而已。"(出自《人间词话》未收稿第40则)
在王国维看来,唐及五代的词有名句但无名篇,南宋有名篇但无精彩之句。唯独李后主及欧阳修、苏轼、秦观、姜成、辛弃疾这些人既有名篇又有名句。
李清照是南宋词人,难道在王国维眼里,易安之词没有金句吗?
《醉花阴》中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以黄花喻人之憔悴,以瘦暗相思之苦,客观景物和主观感情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让人叫绝。
还如《声声慢》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剪梅》中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用女儿笔写尽女儿愁,实乃千古名句。
这些脍炙人口的句子,难道皆不入王老法眼?
第三,李清照的词不免流俗?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而不失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出自《人间词话》未收稿第41则)
王国维将五代及北宋的词人比作倡妓,南宋词人比作凡夫俗子。然而,俗比倡更让人讨厌。
此比喻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如那句"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阮阅评价"绿肥红瘦'此言甚新。绿叶旺盛,红花凋零,暗示春天已逝,惜花伤春之情跃然于纸上,进而感叹青春易逝。这样的词绝非平庸俗套之作。
自古以来,受男子青睐的女性,要么是三从四德的贞洁烈女,要么是美艳动人的青楼歌妓。李清照一方面才华横溢不输须眉,敢于在词苑中与男性一绝高下;另一方面不受礼教束缚,晚年改嫁又离婚打官司。估计这种大胆追求自我、不甘受人摆布的作风颇令王国维反感。毕竟他是一个恪守传统,维护封建秩序并以投湖来殉清的人物。
所以,王国维对易安之词熟视无睹,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