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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副熊样,今天扛着锄头跟你妈去地里除草。”
阿爸披着晨露挟着风,挽起的裤腿底下两只赤裸的大脚糊满了泥巴。他气汹汹像一只发狂的狮子冲进我的房间。
“大热的天我才不去呢,谁爱去谁去。”我火冒三丈冲着他吼。是责怪他搅了我的美梦?还是撒因为我没考到大学,他朝我甩脸子的气?我弄不清楚。
我重新钻进被子,眯着眼倔强地转过身子。此时的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乌龟,迫不及待想把头躲进龟壳疗伤。阿爸灰白的衬衫被水浸湿紧贴在肉上,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足足一刻钟的功夫,才丢盔弃甲摔上了门,走了。
我捂着头继续躺平。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他吵了。原先我那么温顺的一个人,如今却像个泼妇蛮横无理,逮谁咬谁。
面容慈爱的阿妈,见了我就来气,一张脸像蹭了锅底灰阴阴的。这次高考落榜,我这个曾经被众人宝贝着捧在手心,父母眼里最有出息的我,像一坨从高空中摔落下来的泥,摔得七零八碎。
我的委屈,就像这长江之水细长弯曲连绵不绝。想想我这个曾经他们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听惯了赞扬,习惯被家人推在亲朋面前当做商品炫耀;享尽了无限宠爱如今怎么有脸出门见人?
发榜那天,我揣着阿爸给的十几元钱,坐上了去县里的客车。我的眼睛停停转转,在那张爬满蚂蚁一样的榜单上不停地穿梭寻找。当身后的同学,指着上面的名字欢呼跳跃着发疯地笑使劲地跳,这些狂躁的举止像扇在我脸上的巴掌。我慌了,再一次用眼睛来回地在上面爬找。最终,我的骄傲与自尊,像众人粘在脚底的泥巴,踩踏的不成样子。
浑浑噩噩上了客车。傍晚,西山的晚霞七彩斑斓,诱人的橙黄像姑娘的脸,可今天的我却察觉不到她的美。
大门内的阿妈扎着围裙,两只手绞在一起。不停地朝外张望。就连做好的饭菜也在碗碟里等我回家。饭桌上,有我最爱的红烧肉,还有一盘颜色油亮鲜嫩的炒辣笋。阿爸坐在正堂的一角,手上明明灭灭的烟卷,掩盖不住心里地焦虑。他用发颤的手夹着烟,手在动烟卷在抖。家里唯一的事不关己开着大声听收音机的阿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晃着腿儿,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喜欢的歌。
我瞄了几眼饭桌钻进自己的房间,阿妈提着围裙跟来鼻尖差点撞上了门板儿。
“你个死妮子,一声不吭就溜了,考的咋样你倒是说话啊!”
阿爸掐了烟屁股也追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和母亲列队站在门外。
“不会是连个瞎大学都没考上吧!”与我一直不对付的阿妹幽灵一样坐上饭桌,手里的筷子敲着空碗叮当响。
“乌鸦嘴!”阿妈两只手攥得更紧了,狠狠地剜了小闺女几眼。她先前可不是这样的,说话声音小而且从来不说粗话。
半夜我出房间喝水,半掩的门里传出阿妈房内隐忍地哭声,还有阿爸碎了一地的叹气声,窸窸窣窣搅着夜晚的安宁。
逼仄的空间有暴雨来临之前的憋闷。为了不与大家碰面,我每顿饭都在自己房间里解决。阿爸对着我欲说无言,光剩叹气。阿妈端盘收碗的声音搞得很大,仿佛只有把气撒在它们身上才能舒坦一些。我已经几天没出门了,压抑的空气似乎要把我的肢体捆绑起来。我必须出去走走透透气。
大门外,垂着白胡子赶了一群羊的七爷由远处走来。他平时最疼我了,只因我是全村孩子里学习最好的那个。平时看我的眼神带着溺爱目光温存,总是丫头丫头地喊。每次七奶做了油炸子,他也是第一时间拿来偷偷地塞给我。
七爷甩着长长的皮鞭,追着羊屁股后面跑,那群撒泼的羊儿,横冲直撞像个莽夫擦着我的身子,朝着草木旺盛的堤河两岸奔去。
“七爷……我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儿又弱又小。他收起鞭子,浑浊的目光围着我的脸转了一圈儿,呼啦一声把鞭子搭在肩膀一声不吭地走远了。阳光将他的身体拉的瘦长瘦长。
我目光散散沿着巷子毫无目的地走。村口那棵饱经沧桑由叶黄到叶绿的老槐树。硕大的树冠像一柄油伞,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地为乡人撑起一片蓝天。
阿生,那个做了我六年小跟班的同学,此时静静地站在槐树底下看我。他的家就在老槐树旁边。小时候我每次来这里玩儿,阿生就会跑回家偷抓一把花生、几块儿油酥塞进我的口袋。为此,他的阿妈不止一次的用手戳着他的额头,骂他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村里和我一样岁数的女孩子有很多,阿生为何就看上我呢!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好?长得漂亮?还是我小时候经常揍欺负他的二蛋?
我和阿生的目光在空气里相撞,但谁也没有说话。
“哎,这不是丽娃子哈!你这是考了哪所大学?我们阿生学习不及你了,只考了皖中师范哩!”
阿生的母亲不知啥时候偷站在门口,像战胜的公鸡,昂着头抬着嗓门冲着我叫。她的声音尖锐拖着长长的沟儿,能勾住人的耳朵似的,嘴一张惹的一群人就往这里钻。家里有考生的大人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娃考了哪所学校,几张嘴凑在一起说着笑着,横飞的唾沫迷溅了我的眼睛。看不清她们的脸,只看到面前晃动着的几张大嘴互相撕扯一起。
我秉着呼吸冲出密不透风的重围,异常憋闷的空气令人窒息。怕自己像个肺痨病人呼吸不通而死。我想到了逃离。
回到家父母都不在,空荡荡的屋子连空气都睡着了。睁大眼睛想看看自己前方的路在哪?只可惜面前杂草丛生一片迷茫。
阿爸抽屉的钥匙我知道放在哪里,不得不说他对于我从来不保留的。那里面有一百多块钱,我不知数过多少遍 。就连几张大的几张小的,几张红的几张绿的我都清楚。我拿了大小各几张,简单收拾了衣物塞进书包,急匆匆地去村东头的马路上等车。
02
客车闷着气在半山腰上奔跑。一大群绵羊像天上零散的云,随心所欲地啃着青青的草。老羊倌儿摊坐在草地上抽着烟袋,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像极了七爷唇间飘飞的毛絮。七爷见不到我会想我吗?
羊群远了七爷的影子淡了,空气中留着一缕草木的清香。
客车闷着气在山路上颠簸。这条路是通往县城的,不管去哪儿,只要能远离这个压抑的村庄,离开这群喜欢生非的人就行。
之前我都想了,我有一手拿的出手的钢笔字,就连毛笔字也写的有模有样,高中三年教室后面的宣传墙,还有校园内硕大的宣传栏里,白的绿的都是我的字。眉飞色舞的字体引来老师们啧啧地称赞。我歌唱的也好,以后可以去县城的卡拉OK里当歌手,或者去找一单位做文书。
我的眼前不停晃动着阿妈的脸,她愤怒地指责我白费了这些年的学费。她的脸扭曲吊白,把刚做的一件新衣塞进阿妹手里。阿妹一脸得意的朝我摇晃着脑袋。突然阿爸冲过来一把扯紧我的袖口喊,白眼狼竟然偷拿我的钱,走,送你去治安所。
我哭着,试图挣脱阿爸有力的大手。颈脖上却挨了他一掌,钻心的痛。这时感觉有人撞了我把我从梦中带回,并在耳边低着声说:“快看,那个男的用镊子夹乘客的钱包。”
“抓小偷!”我突地站起来大喊一声。贼人伸长的镊子被收进裤兜,被偷的女人面色苍白把皮兜抓回胸前牢牢地抱着。小偷回转身子目光狰狞狠狠地瞟了我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挤进了人群。我傻傻地站着分不清是梦还是幻想,摇我肩膀的女人却不淡定了,她垂着脑袋身子蜷缩进座位里,要把自己弄成个隐形人似的。
车子到了一处站点儿,没有得逞的男人慢慢悠悠扶着车门要下车了。临走站在车门口还特意盯了我看了好一会儿,像要把我记在他的脑子里似的。又到了一个站口,身边的女人逃跑似的也下了车,这时,空着的座位上又多了一个女人,我看着她是从靠近小偷的地方弓着身子走过来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现在社会上就缺像你这样勇敢的人了。等我回城给你写篇好人好事报道出去。”女人攒着手里的皮兜一来我身边,就冲着我讲好话,夸的我仙仙欲飘,特别是她说要通过报纸报道我的事迹,我对此很感兴趣。
“大姐, 你是记者?”她听了稍微一愣立刻说:“对呀对呀!我是报社记者,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传播社会正气的人了。”
我一下子就信了,她这样的学识这样的职业,不就是我想要达到的高度吗?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说要收我做个小妹妹。她说家里哥哥弟弟都有,就缺一个妹妹。我也乐了,我家里有妹妹唯独少一个疼自己的姐姐。
珍姐说要先带我回一趟老家,然后再回县城帮我找份工作,她说她可以帮我介绍到她们报社去做编排,我的字写的好正好派了用场。这是我自落榜以来,第一次被人赏识认可,我的脸上挤满了笑容。似乎已经看到光鲜的未来。
趁着车子还有一个小时到站,我靠在她的肩膀美美地睡了一觉,梦中我感觉有人轻轻拍打着我的身子,就像儿时阿妈哼着儿歌哄我睡觉一样温馨。但这人不是阿妈,却是新认识的我的“贵人”珍姐。命运如此的垂怜,让前途渺茫的我,又一次遇到生活为我抛下的橄榄枝。
辗转到了珍姐的山村老家已是下午。她的家距离下车的小镇还有十多里地。因为不通车只能靠步行走回去。她把我带去服装店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尽管我一直拒绝,但她说是送我的见面礼。
我们俩去吃了两碗混沌,这才徒步几公里跌撞着往她的山沟沟老家里赶。
到家已是天黑,大山的夜晚安静极了,树木呼出的气味混着田间草汁的味道,合成一股股只有乡间才有的清新气息。
黑漆漆的屋子中央,点着一盏瓦数不大的灯。微暗的灯光轻轻抚摸着屋内的一切。脱落了油漆的桌椅,黑褐色的木头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踩踏结实泛着亮光的泥土地,尽管千疮百孔却打扫地很干净。屋子里有烟熏过的痕迹还混合着门窗散出腐朽的气味。这个家给人的印象简朴、贫穷。
灯光把人的影子拉的瘦长。一个瘦高个儿三十多岁的男人,一张长脸五官还算端正。肥大的衣服穿在身上里面像灌了风。他就是珍姐的“大哥”吧!
见我盯着他看,男人突然脸红了,给我们端茶倒水的手微微颤抖。
“妹子,这是我哥,人老实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俊女孩儿所以激动了些。”珍姐冲着我笑也算介绍了这个男人。这时,门帘挑开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青衣黑裤的老妇人。她有六十多岁的年纪,发髻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一副旧社会女人的时兴打扮,与我阿妈披散着头发的现代妇女大有区别。
“妈,这是我干妹妹,很漂亮心眼也好,刚刚在车上还帮着抓偷包贼呢!”老太太听了没说话,目光幽邃一直盯着我看,她看的很仔细,就像进了牲口市挑选牲畜那样,把我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只差扒开我的嘴,看看里面长了几颗牙齿。她来来回回看了我好大一会儿,又将目光晃在我的屁股上。
一个老女人一进门就盯着人家小姑娘身上看,尤其看她的屁股,这让我很反感。要不是珍姐说这是她的母亲,我早就张嘴骂人了。
晚饭时,珍姐跟着老太太闪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碗面条,说这是她们麻山一带有名的哒哒面。面条筋道口感丰富,虽然里面没有肉丝却已香气扑鼻。通红的油辣子像一位红衣少女,隐约在气雾缭绕之中带着几分仙气。面碗里还飘着一点点儿的绿,红与绿相映成趣让一碗普通的面沾染上艺术的色彩,我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兴奋。
这碗哒哒面,是我最近几天来吃的最有味道最果腹的一顿饭了。一会儿功夫,满满的一大碗面,被为我一口一口吸溜到肚子里,摸着撑起的肚皮,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惬意。
伺机而入的觉虫急不可耐钻进我的身体里。看我哈欠连天,珍姐贴心地掺着我的胳膊把送进里屋已铺好的床上。于是,我昏昏沉沉在一个叫做麻山的小山村里住了一晚。
迷迷糊糊中,父母见我站在门外,两人合力扯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家里拽。阿妹第一次没有斜着眼儿瞪我,而是跑前跑后地帮我拿吃喝讨我的欢喜。之后她又从橱柜里翻出一张湛红的纸片递到我面前。哇,竟然是我报考的省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猩红的录取通知书,瞬间被我夺过来狠狠地撕成几半,我跺着脚朝着一群人吼:“我有我的生活,我不想去念大学了!”我出了家门头也不回地冲上公路。此时,阿生的妈妈躲在我家门外的墙角,她一脸谄媚地朝着我笑:“丽娃子,赶紧跟阿生走吧!他已经在大槐树下等你了。我给你们打掩护。”我突然有些感动了,我的阿生呢?阿生……
03
就在我围着村庄寻找阿生的时候,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喂,姑娘醒醒、醒醒,天亮了。我半眯着眼睛扶着床沿坐起来,这才看清立于眼前这座破旧的小屋,鼻腔里迅速有朽木的味道侵入。清醒过来才知刚才做了一个梦。
“姑娘,吃了饭让三平领你熟悉熟悉咱们这个村,顺便有几件衣服你捎去洗了。咱们村头那口泉子的水啊,清澈着哩!”透过屋子敞开的大门,我看到了昨晚的老太太扎着灰围裙,正坐在一张脱了油漆的桌子前摆弄碗筷。旁边,昨天的那个身材高瘦的男人脖子上搭根长毛巾,正垂着身子洗脸。
“大妈,你让我去洗衣服吗?给谁洗衣服啊!”老太太和蔼的面容突然拧巴起来,听我问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
“赶紧下来吃饭吧!以后不能再起的这么晚了,会让人笑的!”她的话虽然让我莫名其妙,但我还是起床把被子叠好后出了屋子。
“妈,你可别心急,小丽刚来咱家她还什么都不懂哩!”我出了院子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隐约听着屋内传出母子二人小声的说话。
洗了脸我兴冲冲地坐回木桌,朝着老太太说:“大妈,珍姐呢?我们今天还要去办大事儿呢!”
“你说阿真啊!她昨宿就走了,你呀安生地在这住吧,虽然我们这里日子苦一些,可三平有的是力气,等你俩成亲后生了娃,你们尽管放心的去大城市里做工,孩子我给你们带着。”老太太忽然又高兴起来,抓了一个馒头放进我的碗里说。
“谁,谁要跟他成亲!”她的话吓我一跳,我蹭得从凳子上站起来,因为起的急撞上了饭桌,面前的碗和里面的馒头伺机滚到地上。我顾不上这些红着脸气呼呼地站在桌子前质问她。
“怎么你不知道啊!你已经是三平的媳妇儿了。娃听我说,虽然三平比你大你吃点儿亏,但是老话不是说的,大男人会疼媳妇的。我儿子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了,保准以后不会让你受委屈。”老太太以为我嫌弃她儿子是个老男人,忙着解释说。
“他疼不疼媳妇那是他的事儿跟我无关,我要见珍姐我要走。”我有些慌张了,并不想和老太太继续纠缠,抬起腿就往大门口走。
“快,快拦住她。她今天要是跑了,你这辈子甭想娶媳妇了。”老太太着急地冲着自己儿子嚷,老男人迅速地跑到我跟前扯着我的衣袖。
“妹子,你走不了的,来我们村的姑娘哪个都没跑成,村里,村里有专门的联防往回抓人。”男人低着头小声对我说 。他眼底闪过一些不明的东西,像是纠结友像是为难。
“大哥你放我走吧。我还是个学生不能当你媳妇。”我不放过飘在男人眼里一丝的浮云,上前摇晃着他的胳膊哀求着。
“妹子,你就住下吧。你现在还小我等你长大,不会把你咋样的!”男人带着几分不忍心又讨好着极力挽留我。
“三平,把你媳妇带回屋儿。我就不信了我花钱买回来的还能跑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看我有些聒噪一直想走,脸一阴话说的难听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热情。
“大娘,我还是个孩子不能留下来当你媳妇。您放我走,我一辈子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我心慌意乱扑通一声跪在老太太的面前,朝着她使劲儿地磕头。
可老太太腆着脸像看猴子耍杂似的不吭声。一旁的男人脸上带着纠结,上前抓着我的手,你起来,别磕了。我没理他,像一块墩石跪在那儿磕头再磕头。
我脸上淌满了泪水,不停哀求着老妇人放我离去。
当我的头磕出了一道道血印子,叫三平的男人心虚地扭头看向母亲。
“娘——会出人命的,要不,咱让她走吧!
“你个蠢货,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儿?我可是等着咱张家开枝散叶。要不是你无能,我还用借钱去买,债还欠着一屁股呢!”
三平不说话了,只是仰脸看着我,眼里揣着一抹不明的痛。
“大哥大哥,你行行好放我走。我才不到二十,等我长大了再回来嫁给你好不好。”
我捕捉到男人眼底的那丝柔软,那里面至少有一丝同情,我要抓住他的同情心,帮自己挣脱这个贫困落后牢狱般的山村。
“妹,妹子你起来,有话好好说。”男人红了脸扯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起来。将我安置在板凳上,他迅速地钻进里屋找来一壶药酒要帮我疗伤。可惜我的心麻木了,这些药酒怎会治愈了我?
几天内我不吃不喝一直躺着,目光散散像一具僵尸。除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自己微弱的喘息声,我以为我已经死了。想想从此我就要和这个老男人睡在一起,在这栋冒着腐气的草屋穿衣吃饭,和他养上一炕的娃。每日面如死灰啃着山芋喝着碗里的包谷糊糊,还要爬到半山腰的山地去捡薯蛋蛋。我甚至看到了我的孩子不去念书,正衣衫褴褛满山坡的追着跑。荆棘深渊掩盖了我的呼喊,我是一个颓废的人。
三平每到饭点儿,就会把一个白面馍或一小碗掺着葱花儿的面条端来我面前,他自己却啃着生硬的包谷饼。我没去理会那些食物,因为绝食是我唯一与之抗争的法子。他看我不吃饭慌了,红着眼眶求我吃一口,甚至还把碗伸在我的嘴边,但我嘴角紧闭,连看他一眼都懒地看。
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我丰满的唇干瘪开裂了,眼窝凹陷颧骨突出,头发枯成干草散落在枕头周围,我就像夜晚的鬼,一声不吭地躲在漆黑的角落里。
三平干完活,就会来我的床前坐着。我俩睡在一座炕上,他没动我,只是睡了一半就起来帮我掖掖被角。胡须不刮头发蓬乱,两只眼圈乌青,看得出来他过得并不好。
“妹子你吃点行不?哥求你了,等你住几天还想走,我,我就放你离开。”
三平从衣兜里掏出几个新鲜果子,放在衣服上反复地擦,两手捧着颤颤着递到我跟前。
“三平,你给我出来。”门外传来一声喊叫,三平放下果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
“赶紧吃吧!我去去就来!”
其实我表面绝食自己并没有太饥饿,趁他们都不在,我会偷偷塞一个巧克力糖嘴里,那是离家时带出来的。
三平很快就回了。他见我起身了还吃了两个果子欣喜若狂。飞快的挑起门帘去了后房,功夫不大端着一小碗葱花面出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吃面,在我的身上来回地转。目光贪恋着,像要把我刻在脑子里似的。
他扶我出屋依着墙角晒太阳。几日不出门阳光热情地围着我转。
“想通了?以后在这个家里好好过。只要有三平在就不会饿着你。你最好老实点儿,不要想利用三平的同情心逃跑。”
院子的角落里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传进耳朵,不用看就知道是家里的老太太。老太太永远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睛犀利,仿佛能穿透人的心里去。
聆听着墙头树梢上的鸟鸣,看着它们快活地飞上飞下,来啄院子的被鸡糟蹋够了的一丁点儿粮食渣沫,我的心一下子愉快起来。活着真好。
连绵的大山勾肩搭背像亲密的兄弟,虽然视野被拦,能见的除了山就是树。但是清新的空气还有挤压在枝头的果子,心情愉悦地迎着阳光卖力地摇荡。
邻家小院传出了阵阵鸡鸣,还有羊儿咩咩的叫声。房顶的烟囱里一缕缕悠闲自得的青烟,给山村增添几分烟火的味道。
04
我突然想把这眼前的景象画成一张画,等我出去了当做回忆。回到屋子去翻找我的书包时才发现,里面除了一包女孩月事要用的东西,其余的书和纸笔都不见了。
“我书包里面的东西呢!”握紧拳头走到老太太面前凶狠地问她。对于这个总是冷眼相对嘴像锋利的刀片儿似的老女人,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冲上我的脑门。
“当了我家媳妇了还想着那些东西。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最害人了,被我给烧了。”老太太语气淡定头都不抬,依旧坐在那里搓着手里的棒子粒儿。
之前还耀眼的阳光追着一朵黑云跑了,把一个昏暗的天尴尬地晾在一旁。起风了,风摇着树叶啪啦啪啦地响,呼啦地惊飞一群觅食的山雀。
纸和笔犹如我的生命,我以后还要靠着它们走出大山,现在说没就没了,我仿佛又置身乌云里了。
日头已经落下去了,三平竟然没回来。我出了大门打算出去转转 。老太太撂下手里的簸箕抓起围裙要做饭了。她斜着眼看着我步子迈出门口竟然没有阻拦,只是阴着脸说了一句:“天黑了外头不安全,转转赶紧回来。”
“我为何不跑?”一个念头闪过我加快了脚步跑去村口,那条来时的路我还记得怎么走。
傍晚,山里人家陆续掌灯,昏暗的灯光透出窗户翻出院墙,给僻静的山村添了几分光亮。远远的,有一个人影晃动着朝这边走来,我急忙想把身子闪到草丛,然而还是晚了,那人很快来到我的跟前,是三平。
他见我在小路上闲逛一愣像想起什么。
“你是不是想跑?被人直接看穿我的脸瞬时臊红了,幸亏傍晚光线太暗不易察觉。见我不答,他嘿嘿笑了。
“回家吃饭,我买了你爱吃的东西。”这时,山凹里传来几声野狼的叫喊,声音幽沉让人毛骨悚然。我打了个冷战哪有心思逃跑,赶紧追着他的脚步往回走。我可不想还没逃出去就进了狼嘴。
因为恐惧,我伸出一只手拽着他的衣摆,微颤的手出卖了内心的不安。他放慢脚步抬起眼睛望向那只抓着衣摆的手,手一转把我的小手扣在掌心。他的手粗糙有力却很温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异性抓着手,我突然有了些朦胧的情愫,竟然忘了眼前的是买我的人。
“喂,你就不怕我跑了!”他抿着嘴没说话,拉着我呼哧呼哧往回走。借着夜色我偷偷瞄了他一眼,这家伙脸上竟然挂着笑,不知是捡了钱还是发了工资,心情貌似不错。
吃了晚饭我们回到房间,炕上依旧被一条耸起的被子分成楚汉两界,大概是我白天睡够了的缘故晚上竟然没有困意。三平两臂相环枕在脑后,眯着眼假寐着。自打那次他跑到老太太面前为我求情,我在心中对他生了一丝好感,对他也不再像看恶人一样厌恶痛觉。
知道他没睡着,钻进被子后我轻轻地又问了他刚才的问题。
“大哥,你就不怕我跑了吗?”半天那头儿才有话冒出来。
“不怕!”我蹭地坐起身子。又倔强地问:“为啥不怕,我也有腿有脚的,你是怕我跑不动吧!”他突然笑了,除了脸更瘦长了,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牙齿原来很白很齐,像做过牙保洁一样的好看。
“没人能从麻山村跑出去。”不知是他听了我有逃跑的想法心情不快或者是困了,说完转过身掩着被子不再吭声。黑夜里我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两眼瞪得滚圆,一直回想着他刚才的话,莫不是麻山地势险要无法脱身?又或者虎狼柴豹的原因……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却不知在深夜里,有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来回地看,最后他摸了一支烟叹了一口气挑开门帘出了房门,一直到露水浓夜色深星星睡下,这才披着潮气回屋。
三平依旧每天吃了饭去做工,趁着老太太不在我溜出屋子,来到当初随着珍姐进村的路口,只要过了这个路口再走上十几里山路,就到了来时的小镇。那里一天内有一趟跑县城的客车。这些我早就跟村子的女人悄悄打听过了。
一路毫无遮拦走的很顺,我突然后悔把书包背出来,说不定一下子就能跑出村子。当我走到一棵大树的背后刚停下喘了两口气,只见几个粗壮的男人扭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的胳膊朝我走来。我连忙躲到树旁。
“还想跑,胆儿够肥的。你男人没和你说来了麻山等于进了笼子吗?”
“放开我,你们就是土匪,我,我要去告你们。”被扭着胳膊的女孩儿脸上带着未干的泪花,她奋力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男人的掌控。这不是村东头的瘸腿老男人新娶的小妻子杏花吗?我被珍姐带来那天,她就站在自家门前远远地看着我。
我惊魂未定地进了家门。老太太已经回来了正趴在灶台上搓窝窝头。我突然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来了这几天他们一点不担心我逃跑了,原来唯一的村口设了路卡,麻山村的女人是出不了村口的。我突然有了一种虚脱感,那份先前的乐观正一点一点从体内剥离。
晚饭我没吃, 三平一回家又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对于我的不吃饭已经很敏感了。
“妹子吃点吧!”
“要不你先吃个果子。”
“我要回家,我就要回家……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哭睡的。夜里梦见珍姐嘿嘿着脸正蘸着唾沫当着我的面数钱。爱我的父亲腆着脸从我身边走过,任凭我喊破嗓子他都不曾回头。
05
第二天我生病了,高烧不退一直说着胡话。梦里有一双大手一直摸着我的额头,为我擦汗擦拭掌心脚心还有耳根子后面。就像小时候我每次发烧,阿妈都会在跟前照顾我一样。
“阿妈你别走。”当我从梦里醒来紧拉着一个人的手不放还大喊着让她留下。面前的人高兴地喊了起来。
“妹子,你终于醒了。”是三平。他不会说那些漂亮的话,我听的最多的就是如今简单的语言。
我清醒后精神极差,嘴干的厉害还裂着口子,三平担心请了假在家照顾我。他看我一直精神萎靡不吃不喝坐在那里像一具神龛。烦躁地挑起门帘走了。
等再回来时,他的手上多了一个本子一只碳素笔。他把这两样东西塞进我的手里长舒一口气,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能让我快乐的法子了,只好从我书包里的东西入手。
有了纸笔我好像又看到了希望。不吃饭的时候我就拿着它们写写画画。有一次三平正好进门看见了,他拿过我写的那张纸一脸惊讶:“这是你写的字?这么好看哩!”
“你念过书?能读懂上面的字?”我的惊讶一点不比他差。印象里,麻山村里所有的人都是愚昧的,他们是一群麻木无知的人,和念书识字完全不搭边儿。
“念过几年小学,五年级时我爹没了就没有再念。”三平放下纸语气淡淡的。但我的心里却燃起了火苗儿。他念过书就不可能像村东头的瘸男人那样凶残暴怒。难怪我来了几天他都没有打我。而东头儿那个莽汉,经常殴打自己的婆娘,大家都知道。
“下次镇上扫盲班的刘干事再来,我把你介绍给他,或许他可以把你安排去给那些婆姨们教识字。有了活干,你就不想家了。”三平的话让我心里再度冉起太阳,照着里面亮堂堂的。如果真有那样的机会,我一定会走出大山。
然而三平看到我眼里跃起的太阳,表情竟然暗了下来。今夜我睡的很快,他坐在床边眼睛痴痴地看着我姣美的脸,竟然有些走神。
“你是真傻还是被猪油蒙心了,还要给她找份教人的工作!”一大早我迷迷糊糊听见三平和老太太在院子里小声嘀咕。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书不能碰,念过书的女人会变野的。那个阿真把我给害了,找个什么样的不好偏偏找个念过书的女娃,造孽啊!”老太太一直自己一人在说,三平蹲在一旁只听不答,他心里纠结着自己的做法,难道真的错了?
几天后我就见到了刘干事,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镜,下身穿一条乳白色的休闲裤,一件松垮的衬衣扎在裤子里面。读过书的男人就是不一样,穿衣打扮就胜过一筹。我在一旁一边打量一边暗想。
我的任务是在祠堂里教那些二三四十岁的婆娘念字。这活儿看似轻松一点也不轻松。山里的妇女没文化,连个拼音都不会读。她们来听课有的背着家里的小娃,有的干脆把针线筐都带到了课堂,嘻嘻哈哈说着笑着,手里还不停地穿针引线忙着扎鞋垫,充其量是来凑数的。
三个女人一台戏。看着一上午我卖力的在这群婆姨面前周旋,刘干事的身子与我贴的很近,口气关切地说:“阿丽难为你了,这些女人没有文化说话露骨,让你这个小姑娘面上为难了。”
我正要回答,三平不知啥时候进了祠堂的门,他舔腆着脸一声不吭扯着我的手就走。他动作有些暴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言不发只是往前走,我踉跄着费劲力气挣脱他的手臂。停下脚步揉着自己发红的胳膊喊:“你吃了枪药了弄疼我了。”
三平阴着脸,好久才开口说道:“你只是去教那群女人识字的,以后离姓刘的远点儿。”
就在我认为以后又多了一个逃离的机会时,学习班结束了,刘干事再也没来。原来麻山村并非每天都有扫盲课,而是根据形势而定,有时候两三个月一次,或者一年能有几次这样的节目。
日子是枯燥的,我试过几次傍晚摸到村口都没有成功。突然发现想顺着这里逃出去很难。这些看护的,有村里出面给一部分钱,其余的是新买来婆娘家的男人给一部分。等到他们的女人怀了娃呱呱落地之后,很多人就不用花钱雇他们了。因为女人有了孩子等于有了牵扯自己的绳子,她们想跑都跑不了了。
06
三平每天还是出去做工,老太太依旧对我不冷不热说着难听的话。有一次我洗衣服用多了肥皂粉她说我败家子,我压在心里的火突然燃了起来。我和她对着骂,我骂她老巫婆她骂我狐狸精,还说我把她儿子迷的都敢不听她的话了。她的话令我心里一喜,原来三平为了我竟然违抗过她母亲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利用他这点儿,让他送我出去。
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听见老太太小声训斥自己的儿子:“你这个孬种,是不是现在都没和她睡在一起?女人生了娃就没有跑的念想了,你不要想着村口有人把守她就跑不了,万一哪天她从别处溜走了,看你鸡飞蛋打打一辈子光棍儿。”我躺在床上没等来三平的话,看来他对于老娘的提议动心了。不行,趁着我还是清白身子,我得走!”清冷的夜明明身上还需要毛毡遮掩,我的额头却冒着密密麻麻的汗汁儿。
一转眼到了十月,天气开始荫凉起来。麻山镇一年一度的庙会来了。这几天,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和青年后生陆续去镇上赶庙。年轻的女人多半留在村里,她们想去自家男人不许,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去,临走千嘱咐万嘱咐让他们带回一些丝线以及女人闺房用的东西。
三平的娘,一大早就约着两个老太太去赶庙了。我也想去,三平沉思着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我乘胜追击说要去买点纸笔,还说自己都来了这么久了从来没出去过。
三平看了看我,突然表情严肃地问我:“我和我娘对你好吗?”我张嘴就说,你对我好,你娘对我不好。他孩子般笑了,突然抬起手欲摸我的头,又觉得不妥把手缩了回去。
“我娘那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你来了这些天了,她都吃啥你吃啥?”听他一说我把脑子往后翻了翻,好像是这样。家里三口人只我一人吃馒头,三平和他母亲每顿吃山芋、玉米大饼喝糊糊。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每天只想着他们拘禁我的自由,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还有他那黄世仁一样的娘,恨不得剥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把我软禁起来。不过在吃上,他们还真没亏待我。
看着我低着头不说话,三平又靠近我一些继续问:“你有一点儿喜欢我吗?”这话问的突然我不知怎么回答。我知道他问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但是我给不了他答案。我承认曾经被他的善良打动过也对他有过好感,但这些与我逃离的想法相比太渺小。我需要身体上的自由解放,需要离开这个鸟不拉屎贫穷的地方。
我低着头不说话,三平的脸上带着失望。但他还是没忍住,像摸宠物狗一样摸了摸我的发顶,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上我,心甘情愿留在这里?”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镇子赶庙一直持续三天。看着人稀稀拉拉的从村口去了,又稀稀拉拉地背着袋子回来,他们的脸上挂着笑,或许为买到了心仪的东西而高兴。我站在家门口,直直地看着他们从我眼前走过,脸上掩饰不住的羡慕和失落。
这一天我的心情莫名的低沉,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饭桌上甚至因为我的失神摔破了一个碗,三平娘高声骂我败家子我都没有回应她一个字。吃了饭我乖乖的去里屋睡觉,一个字不说。三平让我洗脚我就洗脚,他让我喝水我就喝水,我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精神麻木。等我睡下,三平依旧坐在灯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熟睡后的一张脸痴痴地看。
第二天,三平和他娘提出要带我到镇上赶庙。老太太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跳三尺大嚷着:“你这是要帮着她逃出去啊!你个傻缺。”无论老太太怎么阻拦,三平都带着两眼无神的我出了村口。我们都走在半路上了,还能听到她扯着嗓子站在门口大骂。把我俩都骂了个遍。
三平带我到镇上挤进人群看庙会,攒动的人群热闹的叫卖场面,让我憋屈的心情大有好转。
三平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大概他怕我挤出人群独自跑了。要换做平时,我是不会让他揩油的,然而今天我却并没有拒绝。
我们俩拉着手边走边玩,听着买卖人扯着粗嗓吆喝自家的货物如何的好;听着买家讨价以拔腿要走为要挟,两军不仅嘴上斗还斗智斗勇惹得我哈哈大笑。三平紧紧地盯着我的脸,手忍不住的又摸了我的头顶。之后,他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我。
“去那边买些纸笔吧,我累了在这等你。”我止住笑瞪大眼睛,“你不会是脑袋发热了吧!还敢让我去买,就不怕我趁机逃了?”
三平却恶狠狠地盯着说,“别磨蹭赶紧去买,买了咱们回家。”说完撒开我的手。我身子一颤这才醒悟过来,他说的是真的,五十元钱已经攥在我手里了。
三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我一溜烟儿的朝着卖纸笔的店铺跑去,发现他并没有跟来,心一狠越过那家铺子继续往前跑。不知我跑了多久才住下步子,目光所及处已经没有赶庙的人群。
我不停地走我不敢去汽车站,万一三平发现我跑了很快会找去那里。我只有不停地走,走的越远越好。
我搭上一辆带着敞篷车厢的破三轮,和满脸胡子的司机说了地名,司机瞪了我一眼张口要了十五块钱车费。三轮车载着归心似箭的我一路颠簸,终于来到我魂牵梦绕的村庄。
站在村口眼泪咕咕地往外流,这段日子在麻山我一直管束着自己不哭,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阿爸阿妈了,多日绷紧的泪腺瞬间坍塌。
进了家门,阿妈正坐在院子里。见我时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能塞鸡蛋。她一边高喊着阿爸的名字一边抱紧着我。
“丽娃子,这些天你跑哪去了,不知道全家都要急疯了吗?”阿妈将我狠狠地抱在胸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捶打着我的后背。
阿爸从屋里出来了,他并没有像阿妈那样哭的撕心裂肺,眼眶却越发猩红。 他看我在阿妈怀里哭,站在那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只有阿妹脸色依旧冷淡。不知与我前世聚了什么仇,她竟然撇着嘴儿鼻子哼哧一声:“拿着钱偷跑了,有种别回来!”说完挑起门帘进了自己的卧房。
晚上阿爸阿妈问我什么,我都说自己去城里转了转透透气,我不敢把我被拐的事儿告诉他们,那样他们一定会窜合我舅他们找去麻山替我报仇。我不想那么做,因为我隐隐察觉,三平是特意放我走的。他带我赶庙的目的就是想把我送出来。我不能恩将仇报害了他。
第二天,我回家了的消息像长了腿,很快的在村子里传开了。流言越传越快越传越离谱,几天后就变了味儿。有人嘴里说我被人绑了,还被人非礼了。每次听到这些,我那本不会骂人的阿妈,破天荒的竟然站在村口胡骂起来,而且骂的有些难听。
第二天我去菜地里拔萝卜,竟然遇到阿生的妈妈。
“三婶。”我礼貌的喊了她一声。阿生的妈虎着一张脸,用那双盯人入骨三分的三角眼瞪着我,啪地一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狐媚子。扭头走了。
我回到家,阿爸看着我手里的萝卜绷着脸训我:“这几天少出门,没事在家看看书 。”我纳闷着,以前我不出门他撵我出去,现在要出门了反倒嫌我出去。我一脸茫然地想这些人怎么了?吃错药了吧!
晚上,阿妈来到我的房间轻声问我:“丽娃子,你说实话,你这趟出门做没做丢人的事儿?”
“怎么才算丢人的事儿?”我没弄明白阿妈的意思问了一句。
“是不是男女之间那些破事儿?”阿妈听我回答脸竟然涨红了。我这才明白,阿妈一定听了传言了。我向她保证自己是清白的,她这才转身走了。
第四天我才知道,原来阿生并没有去念师范,他因为我的失踪像一只发狂的狮子,满大街的找我,甚至坐了长途车进了县城毫无头绪地找。他阿妈曾为了让他去念大学,竟然给他跪下了,而阿生却像硅石一样坚决不去,扬言一定要找到我。我这才知道,我的失踪给太多人造成影响,我的阿妈每天都哭,我的阿爸烟瘾越来越严重了,天不亮就到村口等我,傍晚还呆坐在那里。
一天我正在睡午觉,阿妹阴阳怪气地说阿生在大门口等我。临走时还瞅着我哼了一句,“你哪点好?值得阿生哥为你放弃读大学的机会。”是啊,我哪点好啊!我自己也没想清楚。
我出门时,阿生正两只手斜插在口袋里,头顶的头发像长了草似的乱蓬蓬的,腮帮上胡子拉碴,全不像他这个年龄段的青年人应有的模样。
我们漫步走着,这个时候正直晌午,村里很少可有人走动。来到大槐树下,阿生瞪着猩红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他的喉咙滚动,还是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这段日子哪去了?”
“没去哪?就是想出门散散心。”我没打算告诉他实话,淡淡地说。那段往事像一块黑色的狗皮膏药,我想忘了,它却粘在我心里牢牢地。
“你……你,还好吧。”他内心纠结着不知该怎么问,他信那些传言,我敢打赌。
“你是要问,我有没有被男人欺负对吧!”他没有想到我一个小丫头会不害臊的说的这样直接,脸竟然红了,低着头咳嗽了几声。
“如果我被欺负了呢!”我没等来阿生的话,她的妈妈就从家门口窜出来,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往回拖。
“你还要不要脸了,和一个大姑娘讨论这些。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知廉耻了,你就不怕惹了一身骚!”他妈说话难听,句句都是针对我,我红着眼眶跑了,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七爷坐在阴凉的角落里吧嗒着嘴里的旱烟。
07
街上的流言蜚语让人心烦。每次阿妈从外头回家,她都端着脸隐忍着尽量不在我面前发泄情绪,其实背地里,她想像泼妇骂街一样狠狠地骂那些搬弄是非的人。她甚至想倒骑在阿生妈的脊背上,用鞋底狠狠地抽她肥肥的屁股。
不能出门看荷塘盛开的莲,更无法感受到外界阳光的妩媚,我的心是焦虑的。村子里还有一个也和我一样像被关在笼子里的蝈蝈,更像即将被抽干了水躺平的鱼。阿生被家人强制着不能出门,生怕与我有染。
一天傍晚,阿生溜出家门找人给我递了一张纸条,几个拖着长尾巴的大字像天空狂躁的风,一点不像阿生文文诺诺的本人。
相约江湖,何不一起流浪?
阿生的字我太熟悉了,高中三年他给我写了无数个这样的字条,只是以前从未不涉及江湖二字,看来人一旦离了学校,身上的书生气很快就被尘世的风卷走,江湖道义侠士精神就会显露出来。
是走是留?我踏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难以抉择。
一个阴雨蒙蒙的上午,天空的乌云像被打翻了的墨水瓶压在头顶。沉闷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鬼天气,平时喧哗的街道上很少有人影晃动,那些喜欢每天坐在弄堂口嚼舌根的男女老少,已不见踪迹,只留下光秃秃的青石板被细雨无情的鞭笞。
我与阿生,在这个只有细雨哭泣的上午悄悄地走了。决定一起浪迹江湖,一起去茫茫的城市里闯出一番作为。
上了客车我才知道,阿生这次出走绝非一时心起,而是早有预谋,他甚至早已规划了路线,我们第一站要去哪里?终点站又是什么地方。做为第二次离家出走的我,和上次不同的是,我的心竟然莫名的心安不再飘无定所,或许因为阿生在身边陪伴的缘故,至少,我不是孤独的,不再是一个人的江湖。
客车停停歇歇,中途又换了两次车次,这才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看着眼前撑天的商业大楼,宽敞的马路,形形色色衣着暴露的男男女女,就连头顶的阳光都是那么的令人抓狂热烈新鲜。我不再蜗居在那个鸟笼一样的小山村里,而是踏上了繁华的都市,似乎离着梦想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就在我认为自己也要变成热闹的商业街里的终生一员时,阿生扶了扶身上的包裹,拉着我的胳膊揽了一辆带棚的电动车三轮车。蜗牛一样丑露的车子,将搭车人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任风吹打灰尘蒙面,与颜色鲜艳上档次密闭的出租车,天上人间的区别。三轮车三拐两拐进入一处偏僻的市郊,具体说是一处工业开发区。住在里面的是一个个大小不一,房屋构建错乱的工厂,这里是很多贫穷的偏远地区来湖打工人员的聚集地。
不太宽阔的道路,机器的轰鸣声以及不远处的一处工地,大型搅拌设备吞吐出的雾霭一样的粉尘,告诉着人们,这里正在施工,不久后的将来,又将建起一座崭新的大楼。
阿伟,是负责接待我和阿生的人。他收到传达室老头儿的呼喊,急匆匆地从工地里跑了出来 。身上深灰色宽大的工作服早已汗迹斑斑,脊背上还印出一片水渍。被黄色的工程帽扣在底下的是一张半圆形的脸盘,此时也被灰尘糊面,只有两只小眼睛还有光亮发出。
“你们来了!我已经和管事的说好了。阿生明天就可以上班。至于阿丽,我已经要我女朋友帮你去服装厂报名了,下午她带你过去面试。阿伟说话响亮,很热情的接待了阿生和我。他帮忙拎着阿生的包裹,说先带着我们去他们的工棚安置阿生住的地方。然后,等到下班再去服装厂找他的女朋友,把我的住处也落实了。
下午我就住进了服装厂的宿舍,一大长的通铺上,能睡下七八个人。阿伟的女朋友寡言少语,她将我安置好后扔我一人自己走了。这天是礼拜日,女工们洗头的洗头,洗衣服的洗衣服,似乎大家都有干不完的私活儿。除了一个和我年纪一般大小的女孩儿抬眼瞅了瞅我,小声嘀咕,“新来的吧,看你像个中学生。”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
第二天,我被人带去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参加面视。说是面视,主要是一个男的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用鹰勾一样的眼睛对我左右打量。我理解的是她们要看我的手脚是否健全,是否瘸拐之类有着身体的残疾。面视的三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看,让我一个刚走出校门人生阅历还是一张白纸的女孩感到别扭。
面试只是过程。第二天我就被安排进了车间学习缝纫机。双单针,三针四针的我一样不会,因此得从头学起。
服装厂都是些新面孔,工作枯燥乏味,好在还有阿生能一起相互照应。
下了班我与阿生去逛街,虽然我们还没有钱买别的,但是哪怕他买一跟棉花糖送给我,咬在嘴里甜甜的也让我知足的不得了。那个时候,我竟然畅想起以后会嫁给他。
日子久了,我每次去阿生的工地,他的工友都会抬着高嗓门笑着喊:“阿生,你小女朋友来了。”起初阿生会和我一样,脸红的像被人扇了巴掌,但是时间久了也就默认了。不管是阿伟还是他的工友们,都知道我与阿生是一起从老家出来的,假如两人之间没点儿什么,哪个女孩儿会单枪匹马跟着一个男人离家出走。
我们经常一起吃饭一起谈理想。我跟他说我心中的文学梦,说我打算利用闲余时间去读书,我想写小说当作家。每每说到创作,我的眼睛里都发着亮亮的光。
阿生听了拿异样的眼神看我。有一次,他实在憋不住了说:“阿丽,我们已经出了学校了,你,你能不能想点现实的。”他说的现实我岂会不明白,就是挣钱、吃饭。可我内不甘,每天听着那些无休止的机器轰鸣,看着女工们像机器人一样三点一线麻木的工作,早已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烦。
一天阿生说要回家一趟。我不想回家,之前被无数只失望嘲讽的眼睛盯着看,至今仍感到心悸。临走,我把手抄的一个电话号码给了阿生带去我家。
阿生回来后阿妈托他捎来一大包食物,我的眼角瞬间湿漉漉的难受。
几天后主管找我去接电话,是阿妈打来的。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的往下掉。阿妈也跟着哭了一会儿后清了清嗓子对我说:“丽娃子,阿生对我们说喜欢你,我和他阿妈商量了,等到了年关工厂放假,就把你俩的事儿给定下来。”她说这样就能堵住村里的悠悠众口。原来我与阿生的出走,在村里掀起不小的风波。
之后,我一边做工,一边计划着我的小说。因为纸与笔出门的时候都带着。每当星期天工友们鸟兽散尽,我独自一人趴在桌子上写,独享着创作的快乐。停下笔的时候,我就想,要是阿生也和我一样喜欢创作就好了。
有一次我去找阿生,突然发现我送给他的几本书被他胡乱地扔进床底的一个破箱子里,上面没有翻动的痕迹。我生气地去找他理论时,阿生正和一群工友在工地不远处的大排档里喝酒。
“咋了你这是?”他一只手夹着烟卷用一根手指利落地弹着烟灰,样子极其潇洒。另一只手端着酒杯醉眼朦胧地问我。
“你就不能少喝点酒多读读书?”我皱着眉朝阿生喊。
或许是他喝大了的缘故,放下酒杯他嘴角上扬“噗嗤”一声笑了。
“阿丽,你以为咱们还在学校念书吗?你整那些没用的有意思吗?咱们是出来做工赚钱的,你脑子能不能清醒一些。如果当初你真那么喜欢读书,为什么不下狠劲儿考上大学?都这样了,还假装清高,有用吗?”这是阿生出来做工后第一次对我吼,原来他的心里一直这样想我?看来,当初我没考上大学,阿生心里对我也是鄙夷的。我的心突然有说不出的难受。
之后一段日子,因为不用再找阿生我的时间更充裕了。放了工就回到宿舍写我的小说。当我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不能自拔,那些烦恼也统统被丢到九霄云外了。这样的我心情却是愉悦的。
阿生找过我几次,有一次他逮住我的衣袖,红着脸向我道歉。他真诚的语气以及看我时热烈的目光,我一下子心软了。他开心地拉着我飞奔去一家烧烤店请我吃烤串。如他所愿,我和阿生又恢复到以前的亲密中去了。
有一段时间阿生非常焦躁,他说老板克扣他们的工资,他和工友们打算另寻出路。他住的工棚里,已经陆续有工友卷着铺盖卷儿离开,阿生那几天也早出晚归心里揣满事情。
一个礼拜日,我去工棚找阿生。一个刚腾出的床铺上又搬来一个新工人。那男人身材瘦长,正背对着我铺床。
“阿生!”我一进门就大声呼喊。男人转过身时像中了孙猴子的定数,一脸惊讶地看向我。这人竟三平。
08
三平人越发的清瘦了,像一块屹立不倒的山石。他眼底漾着光,像一团火苗随时就能燃烧起来。
“你怎么……”我们同时问着对方。
他抚了抚心里难掩地激动,目光火辣地盯着我。我以为他还会问我那天为何要跑?就在我忙着编织各种的理由,却没等来他的问话。
当我说起与阿生的故事,三平没说话眼睛里蹿起的火苗暗了下去。他把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他对你好吗?”
“嗯!”我回答的干脆,他相握的手又紧了紧。
“那你呢?你母亲同意你来做工?”三平是个孝子,他一直以“父母在不远游”来约束自己,况且他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跑出几百地来做工的。
“没什么,就是想出来转转。三平躲避着我的眼神垂下头,语气轻淡地说。
天色见黑远处已经掌灯了,阿生却没有回来。我要回宿舍三平紧追在我的后面。“我送你,天黑了一个女孩子走路不安全.。”他的话令我心里一暖。
阿生虽然在别人眼里是我的男朋友,可他粗枝大叶从来不会对我嘘寒问暖,仗着回厂区的路上有灯光照射,他很放心的让我离开,自己却忙着和一群工友抽烟打牌。
三平把我送到厂门口还站在哪里不动,透过窗子望去,被灯光缠绕的身体像披了暖黄色的轻纱,光将他的影子拉的瘦长。
晚上我失眠了,三平的脸一直在我跟前晃,我一直逃避的那段被卖进麻山的记忆,像一张张胶片在脑子里回放。三平为我向母亲求情;三平给我做的鸡蛋面;三平在我发烧时寸步不离守护我到天亮;三平故意以带我赶庙为由放我逃跑……。
在距离我不远的工棚里,三平也和我一样彻夜难眠。他想着我的脸,想着我和他同睡一屋的画面,也想起我用被子立起的我与他之间的防护墙。关了灯,他的两只手叠在脑后,咧着嘴傻傻地笑。他想必正在心里感谢老天,让他又遇到了我。
几天后我又去工地,没等来阿生三平却戴着安全帽冒着汗一路小跑冲进了屋子。
“阿,阿丽,你来了!”他嘴结巴着脸红红的,像一阵旋风刮进来。他摘下帽子洗了脸眼睛不停地围着我转。而我的眼睛,则被他平整干净的床头上一摞书还有字典、纸和笔吸引着。
“这是你读的书?”我捧着一本老舍先生的《茶馆.想北平猫城记》抬起眼睛惊讶地问他。
“嗯,我喜欢读书,就是文化浅。但我能学。我在麻山已经参加了二期乡村致富技术培训。三平有些害羞地说。
“有些文章尤其鲁迅的,很难理解,要读好几遍才能懂大概的意思。”三平对知识的渴望令我刮目相看。
“以后有什么不懂得,我帮你解释。”
“真的?”他开心的笑露出的一圈结白的牙齿,让我看呆了。当初就是这口白牙令我对他有了好感,因为它的洁白与他破旧的家极不相称。
一个星期过后,阿生还是没有回来。三平下班早他会去服装厂门口等我。他这个人最有耐心了,无论我们加班到多晚,他一直守在门口不带一句怨言。他嘿嘿着朝我笑一双眼睛围着我转,之后就是带我去吃饭。和他在一起没有压力不会发生争吵。每次吃饭时,我这个话痨都一边吃一边说,将嘴里的饭渣混着唾沫喷的随处是,甚至跌进他的饭碗里,他除了呵呵着笑不会绷着脸子训我。
我和他说我编辑的小说时,他是个最安静的听众,整个饭桌上都是我在说他在听。期间他也时不时会插上一嘴,问小说里的人物关系。如果换做阿生,他早就绞着眉烦透了,还会送上几句挖心的话。
我突然贪婪起与三平的相处,这几天和他在一起竟然没有想起阿生,阿生莫名奇妙的失踪,就连我这个女友都不招呼一声,我不是应该生气吗?可我的心里怎么也难受不起来。
我和三平的感情迅速升温,但只是友情。我的男友是阿生,我时刻提醒着自己。
又过了一个礼拜,阿生穿着休闲的夹克外套,脚下蹬着泛着亮光的黑皮鞋,头发还梳着发胶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出现在我面前。
面对着消失多日的阿生我心里异常平静。我不是应该又哭又闹揪着他讨要说法吗?我明亮的眼睛回盯着阿生的眼睛看,他却心虚地多比。
“阿丽。我去工地办理离职了,另一谋了一份职业。等我安顿下来就通知你。”阿生不敢看我的眼睛,眼神躲闪,像做了坏事被人抓了现形。
“有人还等着我,我,我得走了。”他撂下几句话落荒而逃很快没了身影,快到都等不急我的回答。不远处的一座小巷,一辆白色的轿车露出半个车屁股,一位女子鲜红的衣袂被风高高扬起。
阿生扔下孤零零的我走了,我过不了心里的坎儿,下了班去了那家混沌铺,点了两大碗混沌。老板每端一碗过来就瞅我一眼,心想,这姑娘,是不是与饭有仇啊!
我大勺地往嘴里塞混沌,越想越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很快一碗见底了,又拖过另一碗就着泪水拼命地吞咽。
“妈的,什么人啊!”我口齿不清地骂了一句。手里的勺并没有停下来。
这时,突然伸过一只手夺走我手上的勺子,还把我吃的七七八八的馄饨也顺走了。我抬着泪眼看到了一个瘦长的影子,被灯光一晃身上披着一层明黄。是三平。
“大晚上的吃这么多,肚子不难受?”他拉来一张椅子坐在我身边,用手里的勺吃那碗剩下的混沌。他像个儒商也像文人吃相优雅,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做苦力的。
等到那碗被他混沌吃了个底朝天,我也回过了神儿,我带着泪痕结结巴巴地手指那碗混沌。
“这碗,被我吃了。里面有口水还有我的鼻涕。”
他抽了纸巾擦了擦嘴,又帮我擦了擦嘴角和手掌,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又怎样?咱俩还睡过一张床呢!”
我的脸“嗖”的红了。“你,你无赖。”
他突然笑了,又露出一口白牙。
“好点儿吗?”
“嗯,心情好多了。”
“我是问你肚子撑没撑着!”哈,这家伙!我的心情竟然莫名的好了起来。
到了年底要放假了,阿生依旧音讯全无。他出不出现我并不在意,因为还有更高兴的事儿等着我。我的第一部小说完成了。还得到朋友推荐的编辑的认可。如果顺利的话明年春天有可能出版。
当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三平的时候,他脸上的兴奋一点儿不比我少。他一脸宠溺地望着我,突然攥紧我的手飞也似地出了工棚。
一起吃饭的时候,三平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几次才开口。
“明年,我就不回工地了。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为何?”我吃惊地问。
“我要回村搞农业,麻山村不能再继续穷下去了,要不后生们都要和我一样打光棍儿。”
“那你为何还出来做工?”我紧追着问。
“还不是被钱逼得。欠债总要还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故作轻松,让我并没有往深里想。
“小丽,你以后会记得我吗?”三平踌躇了半天还是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呢!要是先前不是遇到他,我就不会站在这里,更不会实现我的梦想,三平是我的贵人,欠他的情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上。听说三平明年不来了,我的心突然空了一样。阿生留下我跑了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
年末工厂放假因为没处可去,我只能回老家。几日后,阿妈绷着脸从外头回来,朝我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和阿生咋了?闹别扭了?”
“能有咋?”我翻着手里的小说并没有抬头。
“那他带回来的女孩儿是谁?”阿妈对我的回答非常不满。
“阿生带女孩儿回家了?”我有些狐疑,这家伙果然不靠谱儿。
年很快就要到了,年前镇子的大集是最热闹的地方。带着古老传统的年集,是南来北往卖杂耍、卖各类山货、花里胡哨衣服鞋帽的集结地。
吵闹的场景拥挤的人群,穿着各类颜色棉衣外套的男男女女,像一朵朵氢气球,在人的眼前飘来晃去。
“吆,这不是阿丽吗?出门做工这么久还穿着这么寒酸,哪像阿生的女朋友,人家城里姑娘就是时兴,披块儿抹布身上都比咱乡下妞儿好看的很。”
多日不见,阿生妈依旧这副怪腔调儿,说话刻薄尖酸,要不是因为我,估计我阿妈从来都不会和她这种人打交道。
“阿生有女朋友了?”我明知故问地在她面前装傻。
“可不是嘛!以前我以为你俩能好,看来这缘分啊真是不好说。我们家阿生人长得帅还有文化,人家姑娘家办公司,就喜欢阿生这样的。”阿生妈像一只凶恶的狼,一副睚眦必报的表情。看着眼前的她,我才知道,她这种人永远不会与你交心,之前的假情假意去找我阿妈提亲,只为了给他儿子预定一门亲罢了,一旦找到接盘侠,我这个代理的儿媳妇就会像皮球一样被踢得远远的。
阿生的女朋友人长得瘦瘦弱弱,穿衣打扮浪的很。一身通红的长呢外套将她玲珑的身子紧紧包裹,头上大波浪的发卷儿让整个人越发的妖娆娇媚。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正月。我必须出门给阿公阿婆们拜年了。走在路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他们的眼神带着同情含着幸灾乐祸,私下肯定还有人在为我鸣冤叫屈。
阿生过了初三就带着女朋友离开了。走时,他在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看着我 ,最终一言不发扭头走了。我和阿生最初就没有爱,注定以后也不会发生点儿什么,这样挺好。
初八,年已过去大半,外出的打工仔们又背起行囊,擦着眼角的泪花与亲人挥别,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聚。见不得这分别的眼泪的我,一头扎进家门。
阿妹饭桌上把眼一瞪问我:“人家都走了你咋还不走?”她还是不喜欢我这个大姐,始终过不了二十年来父母对我独宠这关。我的路在哪里?我突然迷茫了。我想再一次逃出这个桎梏我的村庄;逃出人们的视线;逃出这个给与我太多困窘与压力的乡村。
09
当我再一次踏上麻山这个鸟笼大小的村庄。村口的奇石,突兀的树木曾经熟悉的味道掩面而来,它们像煽情的风燎起我的思绪。各类披着不同羽毛的鸟儿像是在等我来。它们悠闲的在老柿子树黢黑弯曲的脊背上跳来跳去,像为我唱着欢快的歌。
此时已是中午,麻山村一栋栋青色的瓦砾屋悬在头顶上的烟囱,早已炊烟袅袅。它们伸张着手臂拉紧兄弟姐妹的手,似乎要把这弹丸大的地方搂在怀里。
我仍背着上次来时的书包,就像我当初欢天喜地的来心情还是喜悦的。不同的是,这次又多了几分迫切。
那扇落旧的油漆脱落严重的木门,依旧敞开着一条缝子。一个裹着棉衣年过六旬的老太太坐在院子中央,手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
“娘,洗手吃饭了!”此时,一个模样俊俏高高瘦瘦的男人,端着手里冒着热气的盆儿从灶房里出来往大屋里拐。当他眼一瞟,发现门口站着的再那个熟悉不过清秀的影子,手里的盆儿“咣当”摔在地上,瞬时白花花的面条儿扭动着身子从盆里爬出来。
女孩儿望着面前的男人,水汪汪的眼眶已经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由着他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
男人的眼眶像喷了辣椒水通红通红的,他伸出颤抖的手,替面前娇小的女孩儿擦去盘踞在视线上令人生厌黏湿湿的东西。
“为什么哭了?”
“骗人,你才哭了呢!”女孩儿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傲娇地说。
“是我看错了,我的阿丽怎会哭呢!她那么漂亮应该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我饿想吃哒哒面。”女孩仰着带泪的笑脸看着男人。
“我去给你做。”男人一把牵过她的手欲拉她回屋。
“我想吃一辈子的哒哒面。”男人一愣握着她的手一紧。
“那就做一辈子。”他的眼睛被气雾封锁了视线,张开手环着她的身子,将下巴轻轻地靠在女孩儿的头顶。那些酝酿已久的东西,终是没忍住从眼底跌落下来。
夜黑风高的夜晚,一个男人圈着女孩儿的肩膀站在门口,两颗高耸的脑袋并排寻找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明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