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汉的风光

周老汉的丧事办得挺风光。

周老汉终于躺在了大儿子家敞亮的堂屋里。自从大儿子离开老宅,盖起了高大的二层楼,这是他第二次进大儿子家。上一次应该是好几年前了,大儿子的岳父来了,周老汉被大儿喊来陪客。

门口搭起了丧篷,挂起了挽联——满地秋霜伴灵台,两行热泪悼慈父。唢呐班已经到位,已呜呜咽咽地吹起来。三个儿子都戴重孝守在灵柩旁。儿子们要给前来给吊唁的亲朋还头(来者会在柩前跪下磕头)。儿媳妇们也挂着长长的孝巾,里外忙着。女儿戴孝守在灵旁,每有女性亲朋来哭丧,女儿便要陪着哭一气的,嗓子都哑了。

老话说“到死都没想到”,这句话用老汉身上,真恰当。是啊,他到死都没想到,儿子们如此的孝顺——给他办了这样风光的丧事。

农村老人是很看重丧事的。不管活着时候怎样的穷苦、憋屈,都巴望着死了以后能被儿孙“花花堂堂捧下地”(老人语)。遗像是多年前办的身份证上照片,看上去还比较年轻的周老汉正眯着眼笑着,似乎很满意。

周老汉本来有五个儿子,四十年前一场车祸失去了两个。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乡人们基本上都是在屋外纳凉过夜的。一条老汴河从东到西穿县城而过,到城东梢然后笔直南下,一直通向洪泽湖。沿河便是一条官道,一直从县城向南,沿河有无数个村庄,都紧靠着官道,官道便如串糖葫芦一般,串起了这些村庄。官道高出平地许多,两旁栽满了白杨树,是当时人们纳凉的好地方。夏季,每天晚饭过后,人们就会扛着凉床或者卷着凉席到官道上乘凉。夜深了,凉透了,也睡着了。

那一夜,周老汉的最小一对十三四岁的双胞胎儿子也睡在官道上,熟睡中却被柳山村村里起早进城买化肥的手扶拖拉机给轧死了。

肇事司机跪在周老汉夫妇面前,请求原谅,要留下给周老汉做儿子。老夫妇俩都是敦厚的庄稼人,忍住悲痛拉起那司机,说孩子,我们无冤无仇,你也不是故意的,这是命。我还有三个儿子,不用你留下来。

分田到户后,周老汉夫妇勤扒苦干的,终于给三个儿子每人盖起了两间瓦房,说上了媳妇。这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也是很了不起的。三个儿子也都各自分家单过,最小的闺女也出嫁了。老夫妇俩就在麦场边搭了间小屋,住过去。自己也还能干得动农活,种了几亩地,收入也好歹够老两口生活的。

大儿二儿两家都有男孩子,也长大能帮着做些农活了,大人就松快些。而小儿子家三个都女孩儿,所以周老汉农忙时有时就会帮着小儿子翻翻场、晒晒粮食什么的。那两家媳妇就说周老汉偏心,有时在隔壁场上指桑骂槐地说些难听话。老汉与老伴叹道:“十个手指咬个个疼,偏什么心哪。他们是不懂,热锅底添把柴不觉着,冷锅底给把火就热乎啊。”

老两口种不动地了,几亩地就分给了三个儿子种。三家倒是能在粮食打下后每家都给老人装上两口袋,但除此之外,就不再过问了。老人也挺知足的——庄上还有人家给老人拿点粮食都不情不愿的呢。老两口自己喂些鸡,下点蛋卖卖,又赶了几只羊,年底也能卖点钱,也就够老两口油盐火耗的了。好在老天帮助,没生过大病,没让儿子们花钱。有个头疼脑热的,到村卫生室拿点药丸就行了,或者挨挨也就好了。逢年过节的,那个肇事司机都会来看俩老人,那间小屋,老汉的三个儿子没有谁有他来得勤。来时会给老人带点烟酒衣物什么的,但是给钱老人坚决不要。老汉说,我有儿有孙的,怎能花你的钱。

日子就像那小河里的水,缓缓淌着。虽说穷点,老人也不觉得苦——村里那些老伙计差不多都这样。大家蹲在草垛底晒太阳时都念叨这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吃得饱,穿得暖。只是儿孙们不肯沾,不过来瞅瞅望望,让老人心里觉着空。

老话说“七十三,是道坎”。老伴在去年一个夜里突然走了,周老汉就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小屋里。嫁在外村的女儿怕他孤单,要接家里去,老人不愿意:“我三个儿子,到闺女家过活算什么!”

今年刚入秋时,那天早上,周老汉提了攒下的二三十个鸡蛋去城里卖。现在的官道早已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了,路上的来往车也特别多,开得也快。每次都要在路边站上好一气,才能慌慌张张地过到马路那边。那天提着鸡蛋的周老汉看好两头没车的,刚走几步,却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撞飞了。

经处理,肇事者赔偿六万块钱,兄弟仨商议拿出一万元给老人丧事“铺底子”,其余的钱三兄弟平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农村流行唢呐班带节目表演,据说表演的节目大多低俗,但看的人却不少。一般是在“开门”(火化、酬客那天)前一天晚上表演。

那天晚上,周老汉大儿子家门口的场地上,表演热热闹闹,人们看得兴兴头头。表演结束后,又放了鞭炮。

出棺那天,几个媳妇都哭得声嘶力竭的,大儿媳竟差点儿昏过去,手死拽着棺沿嚎啕着不放,好不容易被人劝扯开。把围观的乡邻感动得,几个老太太都跟着抹起了眼泪,羡慕不得了——看人家儿媳妇多么会哭呀。

围观的人,特别那些老人都说周老汉真有福啊,儿子媳妇孝顺,丧事办得热闹、风光。

是啊,周老汉真有福,到那边不用再住低矮的小屋了,儿子们给他扎了别墅、高头大马,还有小轿车呢。也不用靠卖鸡蛋买油盐了,儿子们给他烧了几口袋的纸钱,足够他用的了吧。

周老汉若在天有灵,对这场风光的丧事也很满意吧,该咧开无牙的嘴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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