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被阳光反手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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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一个人,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

                                                    ——《圣经》

1

微雨初秋,鹿鸣打开CD机碟盘,将蔡琴的唱片绕在食指,轻轻旋转。那女子微卷的黑发,衬着白玉无瑕的脸庞,笑成庭中的疏叶玉兰树。

蔡琴的歌声晃晃悠悠越过窗棂,绕过浅褐色木门外的梧桐,和着风的方向在细雨中如胶似漆。车鸣声被空气和雨滴吸收,显得分外不真实,只余下三三两两的呜咽。路边有行人将目光投进这家唤作“咸宜”的书店,但只是一刹,鹿鸣还未来得及露出微笑,便匆匆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大街。

这家书店已经营十年之久,规模不大,布置舒适安和。《圣经》永远摆在入口处的左手边,褐色皮革封面,描金书边。雨水坠落之间,鹿鸣轻轻和着曲调唱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声音低沉清澈,如深深地壳冰层下的暗涌。

“好大的雨。”门外出现一名男子,灰绿色的外套被雨染成深碧,发梢的雨珠滑在衣襟,偶有脖颈间一点晶莹。狭长的双眼如月光下的湖泊,眼尾直直向发鬓蔓延,显得温柔又坚韧。

鹿鸣望向他,取过手边的毛巾递过去,声音清淡:“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擦擦吧。”

“谢谢。”男子接过道谢,一抬眸便撞上鹿鸣舒风展月的笑容,不由一怔。

“怎么?”鹿鸣意识到他的失神。

“没什么。”他略显尴尬,为缓解气氛便放下手中书本,擦起发间雨水。

那是一本雕版印刷的《浮生六记》。

鹿鸣微微一笑道:“进来坐吧。”

店内有淡淡的芍药香气,男子在一张藤编椅上坐下,仔细端详着一列列的书架。

“出门不看天气的么?”鹿鸣将刚泡好的茉莉花茶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记着带的,临走的时候忘了。”男子笑笑,继而问道:“你一个人经营这家书店么?”

“怎么?”

“真好。”

雨声窸窸窣窣,贯穿着二人之间沉默的距离。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鹿鸣望着玻璃杯中缓缓下沉的茉莉花瓣,眼眸浸着山长水阔的安宁。

“真成烟火神仙矣。”男子望着手边的《浮生六记》,又将目光投向鹿鸣,会心一笑。

“第一次来杭州吧?”鹿鸣闲闲问过,眼神笃定。

“是啊。”

“喜欢么?”

“很喜欢,世外桃源中又搀着世俗况味。”

“我也很喜欢。”鹿鸣将双腿并拢,手掌在膝盖逡巡,眸光柔和。

茶的雾气慢慢蒸腾,缭绕在二人的视线之间,渗透进当下舒缓自然的氛围。男子轻啜一口茶水,香气弥散,涉过店内微凉的空气,被蔡琴低沉的歌声揉碎。

她唱:“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远处的雨声,层层叠叠,密密交织,如大海深处的潮水。而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忙,如躲避一场涨潮的胜景。

“我很喜欢这里。”鹿鸣轻声呢喃,望向窗外,眼神寂静渺远。

2

男子说他叫做林辛。中国传媒大学导演系毕业,现在筹划一部纪录片,讲述各个城市书店的生存状况。

“我仔细想过了,目前想做的就是拾遗。”林辛这样告诉鹿鸣。

自从初遇,林辛便在西湖边住了下来,白天整理各种资料,剪辑视频,偶有空闲便抱着一玻璃瓶的糖果来到“咸宜”,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彩虹般温暖。

“给。”林辛将玻璃瓶放在桌上,对着发呆的鹿鸣说道。

鹿鸣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望着马路对面,目光集中在一家叫做“景行”的咖啡店。原木的牌匾,刷了一层清漆,两个字是端正的楷书,因时间长了字迹略显模糊。

“又想起他了么?”林辛声音很轻。

鹿鸣缓缓收回目光,抱过玻璃瓶道:“没有。”

“你骗人。”

“我不骗人,只骗你。”鹿鸣笑笑,却掩盖不住落寞。

“天气这么好,去西湖转转吧,好久没去了。”林辛关掉CD机,替她做了决定。

秋季的西湖,远没有五月的桃红柳绿,烟丝醉软。柳枝枯槁清瘦,探进冰凉的湖水,留下浅浅的一长条光影。苏堤的石块泛着润泽的莹白,并非是来往行人的磨砺,是天光的惠泽,与温润石块的碰撞。鹿鸣与林辛并肩而行,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扯得纤细笔直。

乌篷船悠悠荡荡,撑篙的老人笑容温软如棉絮,时而抛下一两句婉转的曲调。

岸边站着一个约莫四岁的孩童,穿一件绣着蝴蝶的棉麻外套,软如丝缎的长发披在双肩,双眼晶亮,睁得大大的,似乎努力在寻找着什么。鹿鸣含着微笑伫立,等待那小女孩转身。

一会儿,那女孩似乎一无所获,转身迈开短短的腿,朝着鹿鸣跑过去,用甜美稚嫩的声音说道:“妈妈,今天划船的周爷爷没有来,我们去看他好不好?”

“你认真找过了么?”鹿鸣牵过她的手,替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

“是啊,我们去找他,林叔叔也去好吗?”女孩拉着鹿鸣的手往前走去。

“好,我们一起去。”

女孩笑起来,继而拉着林辛的手,朝着远处跑去。

3

林辛说的他,叫做苏樵。

鹿鸣与苏樵,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打从鹿鸣出生起,见到的第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是苏樵。苏樵也是,加上他们的家地处偏僻,孩子本来就少,所以童年里彼此就格外重要。

一年,鹿鸣的父亲带回来一个女子,说要与她远走高飞。她犹记得那天晚上,母亲独自坐在狭窄幽暗的厨房,愤恨的目光将夜色撕得粉碎。她不停地摔碗盘器具,不慎割破的手掌有鲜血涌出,坠在散落一地的白瓷之上。父亲只是搂着那名女子的腰,将家中一半的财产取出,而后便消失在了月光逼仄的门口。

母亲几乎摔碎了家中所有的器具,而后望着躲在墙角的鹿鸣,眼神从愤怒变得凄哀。鹿鸣抱着膝盖蹲在那里,很安静,眼泪被她拼命噙在眼眶,模样倔强又脆弱。母亲蹲下来看着她,似乎是经过很大的挣扎,声音孱弱:“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的自私。”说罢,抚了抚她的头发,尾随父亲,消失在了门口。

那一夜,她同时失去了父亲、母亲,只余下母亲因愧疚而留给她的一半家产。

母亲说,对不起。

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要有人和你说了对不起,你就一定要回答他没关系呢?

那晚的鹿鸣觉得自己是那样多余,甚至不算一个生命,只是父亲无意遗落的精细胞,母亲因为想要抓住父亲狂狼的心而使的一个计策而已。

父母离开后,鹿鸣像往常一样关上大门,独自走到了苏樵的家门口。她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道黑色的铁门外,她在等日出,等苏樵,等所有不该发生的重新倒回到原点。

第二天清晨,苏樵看到已经靠着铁门睡着的鹿鸣,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单薄的外衣已经将她的脸庞冻得通红。但她睡得很熟,两颊残留着泪水的踪迹,还有她母亲划破的手掌沾在额头的暗红色血痕。

苏樵将她摇醒,焦灼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家了。”鹿鸣的食指在水泥地上艰难画着圈,声音暗哑,没有敢抬头看苏樵。

“啊?”苏樵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怔在原地。

鹿鸣默默盯着地面,晨曦穿过五指的缝隙投射到她的鞋子上,天空有白鸟飞过,留下微弱的叫声。那些飞鸟永远穿不过云层,像鹿鸣一样,永远也等不到父母回来,和他说一声:“女儿,回家吧,我们都在等你。”

宋冬野唱:让我再听一遍,最美的那一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

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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