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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大人(让大人)们好好款闲,咋们不要打扰了。”在尔力大伯家,已六十五岁的媳妇看着十几年不曾见面的两位老人双手颤巍巍地紧握在一起,老泪纵横,一口一个‘呼答呀!’‘呼答呀!’难以克制的样子,便对地上立着的军军姐弟招呼。她让军军和姐姐都坐在沙发上,接着倒茶、摆果碟。她的丈夫更是只差没把家里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军军是两个姐姐之后家里唯一的儿子。在老家时常被尔力大伯一家偏爱,所以,一见到满脸沧桑,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如严冬白雪。根根银发,半遮半掩,稀少的若隐若现。脸上条条皱文,好像一波三折往事的大伯更是亲热。又看到年迈的父亲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而幽暗,无一丝当年的神气,可霜染的头发却很整齐。他穿着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坐在炕上,也不注意别人,只是面对着尔力大伯一个劲儿流泪。军军眼眶也有些湿润,一言不发低头嗑瓜子。大姐二姐并没听嫂子的话,都围坐在炕沿,眼里噙着泪珠看着两位老人慢慢的交谈。
哎!还能见到你呀!我差点死了。
哥哥,好好活着。活一天,把这花花世界看一天。
哎!现在活一天就受一天的罪。赶紧要死呢。都说,人老了,爱钱怕死没瞌睡。怕个屁!还爱啥呀!什都够够的了,只想着哪天‘呼答’收我。就是想见见你和娃们。这一见,就再见不上了。哎!眼这么一挤,朽了。世道越变越好,留给娃们享福去。
是啊!我来一次也太不容易了,娃们不敢拉我,我硬让他们拉我来了。我说死了就死了。死了你们拉回去一埋省事。人活到这把年纪,你说还怕死吗,哥哥?
就是啊!咋们那时差点饿死了,现在真把福享了。
是的。你记得吗?大大给我偷着给的干馍让你叼去吃了,那次大大把你差点没打死,哎!
是啊!大大咋那么心疼你呀!我才是他的亲儿子。不过大大把你抱进门把我们都吓了。你的肋子骨都出来了,就剩骨架子了。
是啊!不是大大他老人家早没我了,我算在这世上多活了几十年。
你命大。大大把你抱来时,亚(妈)怕你争白我们的口粮还嘟囔,结果挨了大大的一顿打。后来她再也不敢怠慢你,和大大一样越来越疼你了。后来逃荒的人都说你是城背后老汉人,家里人都饿死了。大大说‘这么大点汉人娃还能把咱吃了?这是一条命。再别说了,以后谁要对素福不好,就是打我的脸。呼答只给了我一个儿子,这是胡大赐憫给我的另一个儿子。’就这样你分享了我的爱。
是啊,哥哥!我死也不会忘记咋家的恩情。
素福泪流满面的和尔力哥哥诉说着当年的事,整个屋子里的空气有点郁闷和潮湿,以致感染得孩子们都摸着泪悄悄地倾听那一辈人的心酸往事。
早些年,“水旱蝗汤”四大灾害轮番袭击中原地区时,有数万人饿死,有数万人西出潼关做了流民。84岁的素福就是当年逃荒途中曾被贩卖三次的,那时他才8岁。那场灾难让所有人在一夜之间开始了逃荒之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从一个8岁的孩子瞬间懂事了。
在逃荒的路上,家里因为无法承受多一个吃饭的人,便把他卖到异地给人当儿子。当时因为到处闹灾荒,情况都不容乐观,过了两个月,新爹又携全家人开始了大逃荒。才8岁的他,一路上看到树皮都被人剥光吃尽的情景,逃荒的人感觉连活的可能都没有了,新爹家人开始动摇,最终将他抛弃。
后来,素福漫无目地的走进了一个村子里,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见那里几乎家家都养着羊,而且一天可以吃两个洋芋。不幸的是他再次被人捉去换了馍馍,当了一个智障人的儿子。而后,便天天遭受着那一家人的毒打。坚持了大概两年后,一天凌晨,素福看见一辆拉草大板车路过,想也没想就跳上了车,尽管驾车的人声称会将他卖掉,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随他到了最后的落脚地,兴荣。当时10岁的他觉得兴荣也不是什么最好的地方,没有战争,却还是有饥饿。最后他被车夫卖到一家弹棉花的地方也就是尔力家,才活了下来。
素福说,逃荒路上任凭什么词都无法形容,对于那些苦难,他表现的异常平静。也许,人只有吃饱后才有尊严可谈。
他又说逃荒途中,曾遇见一位母亲抱着3个月大的儿子放在树底下歇息,等她乞讨回来的时候,让她几乎崩溃的事情发生了。逡巡在附近的饿狗趁人不备,一口咬掉了小弟弟的一只耳朵,然后那几只饿狗都疯狂的扑上去活生生撕扯着吃了。那位母亲也自此精神不整饥饿而死了。可素福还是活过来了,这种九死一生的经历在那个年代是非常微妙的,逃荒的他们不知道哪一秒就会不在了,活着的人经历的苦难都数不胜数。庆幸的是,他度过了那个时期。
最后,素福沦落到尔力家门口,已经饿的不省人事,是尔力的大大出门要账回来碰到那人卖孩子时觉得可怜且把他买回来,起名素福,一口一口的面糊喂活了他。当素福说到大大时一把一把地摸泪。他知道那时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和尔力哥哥,他留在家里本来就是个多余的,姐姐们看着尔力能多吃的一口让素福吃了且素福还是个汉人,就等大大不在家时偷着打。可每次都是尔力向大大告状,姐姐们会美美挨一顿打,她们就是不害怕打。素福也知道自己再逃出去就是个死,比起以前挨打这就不算打,就甘愿挨打了。还是尔力一直护佑着他,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同吃同住同乐,最后姐姐们就不再把他当外人了。而大大每次忙完第一件事就是看素福这几天缓的好些没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有意吃剩的莜面饼子用水泡着让可怜的素福吃,后来素福又因为身体差得了风寒,接着又染上痢疾,把大大费心的一点成绩抹杀的一无所有。素福浑身无力,像个干柴棒,脸色如黄蜡拓在土炕上,又如一串酸菜。大大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把羊粪豆儿烧在土炉子里,放在房台子上,蹲在院里微闭着眼睛向着炉子下的风眼使劲的吹,吹的烟火熏的泪眼朦胧,急着吹了吹手上的土,左一把,右一把揩了泪后又吹,直到大烟飘过,就把粗大的钳子似的手升在火上烤,烤到发疼时赶紧放到素福肚子上给他暖肚肚,还给他烧面茶一勺一勺往嘴里喂,渐渐的素福又硬邦了。素福每次从窗眼里看见大大远远地迈动着大步向房里走来,高兴地瘦腿一闪一闪地,似在跳又像在癫,不小心一屁股蹲在了炕上。双手拄着炕急着往起翻,可怎么也翻不起来,反而一个仰朝天,倒卧在了炕上。素福又使劲滚着爬下,四肢硬撑着往起站,两腿软软的,还是没有站起来,大大已到跟前忙抱起了他。素福感恩戴德地说,他又能在那极度病魔中坚持活下来,大大那双几乎被火烤熟的双手的功劳是不可抹煞的。
“其实那些羊粪豆儿是大大让姐姐们带着我在山屲上一豆儿一豆儿捡在撩襟里揣回来的。我和姐姐们为了捡羊粪豆儿把手都冻烂了,母亲为了心疼自己的孩子嘟囔时又被大大美美一顿鞭杆,又对她说‘惜疼旁人的孩子,积自己的阴德’。之后ya(妈)也觉得你可怜就再没多余过,还把你当亲儿子疼了。”尔力跟着素福回忆着说。
素福像根牛蹄子践踏过的芦苇草得了偏雨一样长大了,他性格开朗温和,干活踏实,学啥会啥,他学会了几种手艺,大大疼他是没娘娃有好事儿就让他学,还想把三女儿嫁给他,谁知三女儿一直忌讳素福是个汉人不说且小她两三岁,她一点儿都没对素福上过心,为了逃婚她跟邻居家来福跑了三年抱了两个娃娃才上门认了亲戚。大大只好让素福认祖归宗,把城背后的女子桃花托人给素福说了媳妇,还给他打问了姓氏,从此素福就有了自己的姓名,叫陈天才,和尔力家分开过上了汉民的生活。而素福把尔力的大大一直当自己的亲大大给吃给喝孝敬着。后来吃食堂时又饿死了一层人。尔力家孩子多,日子不景气,素福一个人挣工资养家也不好过,可素福还是勒紧裤带硬让自家妻子女儿吊个命,也要给大大和ya(妈)把洋芋蔓磨成粉烧的汤汤分给一半,有时半夜三更出门偷队上的仓库,就这样熬过了生死劫。
后来各村兴修水库,修渠引水溉田,人们日子稍微好了。但是在往地里放水时,上游的汉民村好事者把兴荣村回民正灌溉的渠水偷着改到自家自留地里。被操心水口子的回人发现后争持时,他们不但不讲理还把那回人推进水渠差点淹死了。这下惹怒了兴荣的回民,他们和方圆汉族赶兴荣的集,低头不见抬头见,常年保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哪里容得汉人来侵犯,身强力壮的人都操起棍棒撅头铁锹,像起义的一股革命力量直冲上庄里汉民村,口号是:血洗xx村(妇女儿童除外)。直到入入无人之景,突然那些潮水般涌动的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尔力大大,他破开嗓子红着眼,双手乱扰,扑上来的回人群一下子镇住了。他们发现了乱世时的手势和语言,猛然间放下了屠刀,口中念着什么,尔力大大再发话,一场血灾幸免了。原来那天尔力大大正和铁路上工作、那几天正好回来探家的朋友在一起扯闲,感觉千军万马排山倒海的向房屋扑来,赶紧出来才知道出事了,就启用了回族暴动时的暗语阻止了那场血案。之后他还主张他们附近人家,如果有孩子不吉利的,在邻村回汉互相拜干亲。渐渐就很少有回汉纠结。后来日子过好了,人们都争着抢着做生意时,孩子们都成家立业,素福才一心一意和尔力把大大老两口养老送终。由于素福实诚,他在粮库干活几十年后转成正式员工直到退休,再后来孩子都在城里安了家,就随孩子们去了城里生活,一晃又十几年,年高八十多的人时常晕死晕活的,这次他听说尔力哥哥也病的不轻,死都要回来踏踏故乡的土,见尔力哥哥最后一面。他还出钱让尔力哥哥家儿媳给大大念个索,了了他的心愿,他回去死了就安心了。
其实尔力大大收养素福的故事早感动了当地回汉乡亲,让兴荣镇的回族和城背后的汉族有了割舍不断的亲情,每到开斋、过年,回汉人们都走亲串户、礼尚往来,一直传承到如今,回族过年放年炮,汉族开斋炸馓子,已经习惯了回汉皆大欢喜的日子。更让人开心的事是极少数回汉结姻缘。无论汉族男或女,都和回族结缘后,心甘情愿随了回族习俗。两亲家人更是亲上加亲,使这方回汉人处之地处处安居乐业,喜乐荣荣。
王晓云,1966年出生,宁夏西吉人。14年加入宁夏西吉文坛,笔名“闲云”。两年内创作发表诗歌散文数篇,其中,短篇散文《对门》、《我的灯盏我的娘》及短篇诗歌《守望》等刊登于宁夏西吉当地刊物《葫芦河文学》;短篇诗歌《花蝴蝶》《母亲伴我同行》等于2016年5月23日刊登于中文艺术网等。目前主要从事草根文学创作,作品内在大多简单朴实,行文通俗易懂,尤擅长在创作过程中引用西吉本土语言,故散文作品多以接地气饱受读者喜欢。现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