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C城上班的第五年,我沦落于一段错误恋情,他叫高远。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个略微燥热的初夏夜晚,有旁人在座,大家一起说了几个隔靴挠痒的小笑话,饮了几杯色泽艳丽的杨梅泡酒,彼此没有多的语言,凌晨12点在空无一人的小街口挥手告别。那是我人生中第26个夏天,是我日记本里第一个夏天。
第二个夏天被记录在第二个日记本的开始,这一年中相见的机会犹如大海明珠,而这几颗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我一整本400页的日记本,毕业后就荒废的字迹也开始慢慢变的好看,可是……
从未料到,他会在我的日记本里呆这么久,到后来自己也不太清楚,想念的到底是记忆中的那一个,还是此刻这座城市的另一端风生水起的那一个,还是,只是笔下虚构的那一个,这一切,令人痒到窒息。
盛夏突来的大雨,让刚才还无比耀眼的夕阳仿若梦境,我站在雨雾蒙蒙的车窗前,车厢里的人们随着司机脚下刹车片的起落节奏一致的晃动着,表情麻木,好似一群被蛊惑的木偶。
一年了啊,一年了,那个人,好像一场无望被治愈的慢性病,此刻忽然,再次蒙了我的心,毫无预兆,病发一般,药石无医。
彩铃响了很久,雨还在下,我站在摇晃的车厢里,害怕它就此结束,又希望它快点结束,内心慌乱无法找到对的秩序,明知错误的事情它永远也不可能有对的秩序。
电话终于通了。
“喂……”
“啊……好久不见。”
“是啊,好几不见……”
“周末……有空吗?找你有点事。”
“周末啊……可能……要去看看奶奶。”
“哦,那算了,有空再约。”
“好。”
挂断电话,周围乘客忽然多了好多,不知道是在哪一站上来的,围在我的左右,有人玩手机,有人放空,神色淡漠,我的通话很寻常,引不起陌生人半分好奇。可是在这寻常中,我心里的江河决了堤,如那车窗上一潮又一潮的大雨。
下车,在大雨倾盆里步行回家,然后跑起来,以免路人看起来怪异——她只是没带伞,不是悲伤,没有在哭。奇怪的是,这竟是一年来第一次哭。
等红绿灯的时候有个女孩子把伞移到我的头顶,“忘记带伞了吗,一起走吧,这雨好大。”我说谢谢,然后跑了,竭尽全力也做不出微笑。但是忽然就觉得这世间美好的一切都应属于他,如同这个美好的女孩子。心中竟然还是没有恨。
2
一个发小长成无事不通的理智御姐,语气带着客气的肃杀,命令我:请不要发呆,不要放空,不要在街上行僧一样的走,去煮饭,吃饭,收拾屋子,找朋友聚会,去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只不过是雨过天晴就会消散的云。
于是那天湿透了全身回家,看着自己住了好些年的出租屋,我决定买一套房子。看房子,买房子,装房子,多充实的事,它们花了好些时间,他似乎真的如云一般消散了。不是有句话说么,“想要除掉旷野里的杂草,最好的方法是在上面种上庄稼。”有道理。
又是一年的夏天,我搬进新房子,不足80平的小套二,在C城,这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发了朋友圈炫耀,然后收到许多表扬。同事啊,朋友啊,老同学,这些表扬让我有一时的快乐。但是无一来自家里,除了爸爸。
然后就是堂姐。她说蔓蔓真能干,不像没出息的姐姐。
她说决定离婚,要离开老家,摆脱姐夫。我竭力安慰,说侄女正是对许多事半懂半不懂的年纪,这种变故必然会影响她,如果并非实在不得已,还是好好和姐夫沟通沟通再说吧。堂姐说,他已经许多年不拿钱出来养家,她一个人养一家老小,觉得精疲力竭,想离开他,看他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说,那你到我这里来住吧,我这儿刚好有地方。
听到我的话堂姐有些吃惊,大约她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爽快答应,毕竟,我们姊妹的感情并不深厚。可是我毕竟无法对她讲起,我已经失眠好几天这样的话。每当我睁着眼睛望着无边的黑暗,听着无边的黑暗的时候,我都希望房子里有个别的什么人,迫切的希望,无论什么人。
3天后堂姐来到C城,我到火车站去接她,带着她搭地铁回住处,一路忙碌的穿梭,喧闹人群掩盖多年疏于联络的尴尬。夜幕时分坐在楼小小食店吃晚餐,必要的交谈再所难免了,堂姐说,“时间好快,你都可以自己赚钱买房子了,堂姐这些年真是……”
“姐夫……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不晓得嘛。”她做出怨忿表情,但没有说下去。
点的菜迟迟不上,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抬头看了一眼店外来去的行人,问她,“莹莹快上初中了吧,你走了,她怎么办。”
“她住校,只有周末……我让她回她爸爸那里好了……只是……她有些害怕她爸,她爸最近酗酒……不过没关系,等我找到工作租好房子她就可以过来了。”一席话吞吞吐吐时缓时急。
“可以让她来这里的,我也好些年没见过她了呢,女儿还是跟着妈妈好。”
我低头喝了一口茶,对自己这种被自私催生出来的善意无比反感,我只是需要更多的人与事,来填满被他挖空的那个洞。
饭馆老板娘抱了一大束玫瑰进来,引得店员一阵欢呼,“生日快乐啊,老板娘,又是那个神秘男士送的吗?”不知何时,夜色已浓,我心里的空洞却还是一片白茫茫的光,把他的样貌也照得快要看不清。
3
来电不断,都是爸爸的。我设置了静音,把电话塞进包里。
堂姐已经开始吃第二碗米饭,在饭菜温度中渐渐殷红的唇和几年前一样美丽,那时她爱抓一把瓜子靠着在邻居的大木门边一边吃一边聊天,邻居阿婶笑她吃东西时嘴巴动得兔子一样的快,她哈哈大笑,说,“嘿,这样才不会吃亏,吃慢了就全到别人肚子里去啦。”那还是零食紧缺的年代,我和她都是奶奶的孙女儿,但她天天有的吃,我没有。不是奶奶不给,是在她的强势需求下,我会自动退缩,仿佛吃了就是抢了她的。并且于她的争抢,我的退让,家里从来无人提出质疑,除了爸爸。但他毕竟只是大多数中的少数,我应该做大家认为对的事。
这样的堂姐,后来全盘输给一个男人,而我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我察觉到自己忽然微笑了一下,许多年都未培养出来的姊妹之情,在这一刻初见端倪,看来比起欣赏,人还是更擅长同情。
“其实姐姐好能干了,在老家一个月三千块纯收入可是很不错的。”
“三千块在老家是挺多了,但是养一个大家,你知道,多难。”她擦擦嘴巴,对于自己的食量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束手坐着的时候,她也还是不像是一个物质紧缺的外来客,廉价衣物在她身上依旧好看。
回家给她安排好房间,我躺在床上,看窗外透进来霓虹的微光,经过的车辆碾压地面的声音仿佛千万只蝶翼碎在千万只手心里,风也骤然凉起来,看来是下雨了。
给爸爸回电话,“爸爸,我一个人住一套房子太冷清了,堂姐来了挺好的,您就答应吧。”家里人只有爸爸,因为我的关系,与堂姐势如仇敌。
“你姐夫现在酗酒,他还不同意和你姐离婚,要是追来怎么办?何况现在他还……”他说得情急,却又嘎然而止。
“可我觉得孤单,爸爸。”
他就沉默了,我知道“孤单”这个词有用。
他说,“蔓蔓,你要知道,爸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我说,“嗯,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爸爸。”也许是多年习惯吧,即使经历了两年前那场变故,对于这个老人,我还是尽量想让他放心,哪怕是用骗的方式。
我趴在床上,把电话压在耳朵与棉被之间,静静的呼吸仿佛潮汐。很神奇,有许多缺失明明白白的存在,你却无法分辨它是来自内心还是来自身体,又为何,内心依附身体而存在,它却频繁散发违逆身体的诡异气息。
“我不会像妈妈那样的,爸爸。”我说。
堂姐说要在C城立足,虽然很难,但我还是尽量帮她留意家政一类的工作,白天她自己也去各个家政公司跑,晚上我们一起做个晚饭吃,然后坐着看电视。看着看着会忽觉安静的尴尬,就找个话题聊点天,问及她的近况,问及小侄女,说一些新闻里看来的少女成长心理问题的经验之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务实,且能做出成年人应有的沉稳表情,却还是会在忽然之间听见脑海里传来高远的喊声,“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能不能不这样!”后来他喜欢喊我的全名,或咬牙切齿,“徐蔓蔓!”或声如呓语,“徐蔓蔓……”或无奈叹息,“徐蔓蔓……”无论哪一种,都是一个内在意思,“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来错了。
端在手里的茶洒出在膝盖,抬头见堂姐正盯着我看,这几天她总这样盯着我,奇怪的盯着我。
“蔓蔓,你妈妈,走了有两年了吧?”
“嗯。”
“记得那时候,你很伤心。”
我不再说话,许多事不是“伤心”二字能够概括的,但可以用这两个字来欲盖弥彰。妈妈以死换来的安静是她赠与我的最后的礼物,我安静的接过。
“不过你能干,都自己买了房子,一个女孩子能在C城立足不容易的。”
“首付里有爸爸3万的。”
她忽然沉默了,奇怪的沉默。
4
第二天姐夫忽然来了,表姐把他往门外推,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是真的,看得出来。可是那拒绝在姐夫强有力的坚持下败下阵来。他抬手一挥就把她推在墙边,然后大跨步走进来,把脏兮兮的行李包直接放在沙发上,对站在一旁的我笑,“蔓蔓越来越漂亮了,有男朋友了吗?什么时候结婚?”他看一圈四周,自语道,“这房子真不错,就是小点儿……”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不过,结婚前还是得叫他们买个房子,房产证上得写你名字,将来万一离婚了……”也许是察觉自己越说越离谱,也许是见我一直没搭理他,他忽然住了嘴。
夜里两人就在房间里低声争吵,我站在客厅阳台吹着风听,那声音很熟悉。两年过去了,高远,你可还会想起我们也曾这样争吵过?你一定不会再想起了,拒绝想起了,你冷落它们,于是它们尽数来到我的耳边,陪伴我,日日夜夜。
第二天堂姐陪着笑脸说,“他很少来C城,想玩几天,我们再住几天哦。”
我说没关系啊,想住多久住多久。
她又说,“我也许还是跟他回去,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然后又奇怪的看着我。
我觉得我很蠢,在她面前我向来很蠢,但只是笑着说,“好呀,要是沟通好了能不离,那是最好。”
姐夫从厨房出来,给我倒来一杯水,“这几天要打扰蔓蔓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周围,恭维得夸张而直接。
“蔓蔓真能干,念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工资很高吧?一个月有一万?”
我没回答,他自顾自接下去,“除了吃穿用度,尽存下来的可能都比我们两个人挣的都多。”
“没有那么夸张,我只是一个人用得少,这些年攒起来的而已,现在买了房子也没什么积蓄了,交完按揭月月光呢。”
“喝水。”他把水杯往我面前推了推,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我只好去端杯子。
堂姐忽然说,“真的月月光了吗?”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我稍一犹豫,话头就被姐夫抢了去,“怎么可能。一个月1万,除去按揭2000还剩8000呢,蔓蔓那么节省,怎么可能用得了那么多。”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并不看他,淡淡冷笑,“你咋知道我一个月就有一万呢。”其中一点不满或许有来自于为堂姐抱不平,更多的是他算计我的收入,这一点很让我反感。
堂姐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姐夫忽然收了说话的兴致,往沙发懒懒的一靠,开始专心看电视。
慢慢的,我的身体里滋生出一种熟悉的味道,仿佛刀口舔血,那般诡异的,而令人舒适的味道。
你要相信,每个人体内都有着一处秘境,或是黑洞,它一直在等待一种最合适的物质,以最合适的时机灌入其中,而后获得类似爱情才能带来的空前抚慰。所有事物消失它令人尴尬的棱角,仿佛他就在房间里静静存在着,只是一次呼吸,房屋四壁的冰冷,便如碎雪一般脱落。我看一眼认真看电视的姐夫,喝完剩下的水,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独自感受。
堂姐在我背后喊,“蔓蔓啊……”似乎带着点哭腔?但我不想应她了。
第二天,堂姐烧了一桌好菜,姐夫开了红酒,说是庆祝我们姊妹多年不见,好奇怪。
饭后喝茶,很周到的不再是一杯只属于我的水。我们看电视,聊新闻,很有默契的不谈及家里。姐夫不再仔细算计我的工资,堂姐也不再一次次皱眉,他们达成某种共识。
但是后来堂姐不小心把我的水打翻了,姐夫殷勤的要去再到一杯,堂姐突然说,“哎呀,好晚了,睡吧睡吧。”姐夫板着脸回了房间。
我拿抹布去擦那些洒在地板上的水,它们有诱人的味道,仿佛无色的血液。
红酒是好喝的血液。
可惜了那么好的红酒了,还是他送我的,他们问也不问就开了。
还差点打碎。
“别动这红酒,说不定是她珍藏的,听说红酒很贵的。”
狭窄的门缝中,姐夫取下我的红酒,对着它绽开贪婪的笑容,“不用你说,我认得,这红酒确实好货,我正好也尝尝。”堂姐有些急,伸手去抢,四只手交错间,差点葬送了我的红酒,我得去制止。却看到姐姐于弱势中放弃了争抢,“那一会儿水里边儿就不许放那个了,一次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姐夫冷笑,“难道少吃一点就好?得到一些必然付出一些,想必这件事,她是早明白的。再说她这个小儿科,酒吧里许多孩子都吃的,没什么关系。我只要拿到奖励就带她去戒,两全其美,她两年前不是也戒过一次么。”“他们没有那么蠢的……”姐姐喃喃道,但姐夫已经不理她了。
我退回房间,坐在阳台吹风,整理好一无所知的表情。
姐夫说得对,得到一些必然付出一些,这道理我几年前就明白。不然,事到如今,我还凭什么可以见到他?除此而外,他不会见我的。利用他的善良,是我最后的砝码。
而且,就着酒喝,比就着水喝美味,没尝试过的堂姐不会明白。更何况那是他给的酒。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而已,值得的吧?值得的。
就像偶然看到的一句诗写的,“过了桥,见了你,我们就离去。”
可是姐夫太性急了,不听姐姐的话,吃过饭又让我喝水,姐姐有些怒了,半夜里把姐夫往门外推,压低着声音嚷,“你回去……”
“这么晚你让我回哪去……”
“管你回哪去,最好死了……不然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她汪一声哭起来,姐夫一边拿手掌遮住她的嘴一边往里边看,我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角落里。
姐夫把堂姐拉到楼梯间去。
“你神经病吗?不早点让她上瘾万一二叔知道了追过来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二叔迟早会知道是我们害她的,他会打死你的。”楼梯间传来堂姐嘤嘤哭声。
“那我管不了了,我只要这笔奖励,这笔钱如果我拿不到,就只有卖房子了……你自己考虑吧。”
“就为了那点钱吗?她毕竟是我妹妹啊……”
“她是你哪门子妹妹,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好不好!”
“但好歹也养我这么多年,没有他们,我也许早死了。”
“少说那些没用的!”
“你不给他们干了不行吗?”
“那我拿什么买东西。”
我又想起堂姐那殷红艳丽的唇,不知道现在哭起来是个什么样子?那时可是很漂亮,一边吃瓜子一边和邻居聊天,聊起姐夫。
“是我们厂里另一个车间的职工,不抽烟,不喝酒,爸妈也是厂里退下来的,有退休金。”
邻居阿姨就笑她,“哎……关键还长得好,看把你得意的,小妖精。”
那时候大家都把她叫小妖精,她爱打扮,知道盘算,一副精明相,会争会抢,从不允许自己吃亏,虽然是领养的,但穿的吃的从不比我少。还会恰到好处的哭,“我知道,我和妹妹不一样,永远都不一样……”奶奶和大伯母就让我让着她,说我有血缘关系作为依靠,而她没有。
“毕竟是妹妹……”
我关好房门,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眼前只有黑暗,冷得毫无商量余地的黑暗。
5
过了几天爸爸也来了,焦急的敲门声,我打开门,一股冷风和着他急切的呼吸钻进屋子里来,风尘仆仆。
我应该雀跃着拥抱他,从前都是这样的,可是现在不了,从两年前就无法再做这些举动。其实,如果有些事情不戳穿我们就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分别的吧,许多时候我无法弄明白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可以加诸于实有生活的影响该是什么样的,是否可以置之不顾,但是不一样了,事情它就是不一样了,虽然妈妈走后,我们从未正面触及这个问题。
“您怎么来了?”
“呃……出差,顺便过来看看你,一个人在C城,还好吗?”
“挺好呀。”
我笑,不拆穿他刻意前来的动机,我知道他的担心,堂姐来的那天,他电话中的犹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我刻意顾左右而言他,这让我有一瞬间的内疚,但是没关系,不会需要太多时间,我只是要见某个人一面而已,一面不会需要太多时间。
他试图带走堂姐和姐夫,无果,然后试图带走我。
“蔓蔓,跟爸爸回去吧,现在我们家就只有我们父女俩了,你回来,给爸爸做个伴儿。”
我假做严肃的思考了一下,笑起来,“也好,我早就想回来了,一个人呆这里很没趣,就只是觉得,这边工资比较多一点。”
“老家虽然收入少一点,但用度也比这边少啊,一样的。”
“好,那等我收拾一下,完成了手头工作做好交接,我就回来。”
“好。”爸爸点头微笑,我知道我表现得很好,他明天就会放心回家去。
他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隔靴挠痒的问了一句,“你堂姐他们在你这里……没什么事儿吧?”
“没啊,怎么了吗?他们大概玩几天就回去,毕竟没怎么来过。”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第二天爸爸回家去,我下班回家收拾了东西,跟堂姐他们说要去出差两天,然后离开,出门前喝掉姐夫匆忙中倒给我的水。
“喝点水再走,不然路上渴了没得喝。”
我说,“谢谢姐夫。”
我去找了邹勤,一个心理咨询师,会戒毒催眠术,关键是,他是高远的好朋友。
“我不小心被人下药了,请帮帮我。”我坐在他家的沙发上,做出焦急的祈求表情。
他看我一眼,双手叉腰,从客厅走到阳台又走回来。
“催眠对你没用,你只需要高远,不是吗?”
我不想答他,起身往门外走。
“让他永远陪着你,你是不是就不再折腾?”
他把手里的手机砰一声砸到地上,手机弹了一下到我面前的墙角,“没了他就真的不能活吗?!”
真是的,为什么会是这种场面,完全不是预期。
我在他这里接受治疗,然后偶遇高远来找他玩,或者是他不经意向高远提起了有关于我,然后高远来了,万分焦急的问,“感觉还好吗?”应该是这样啊,温情脉脉。
可是邹勤,你发哪门子火?
大概我真的是做了让他讨厌的事吧,作为朋友,他要替高远感到厌烦了,一个甩不掉的麻烦女人,真的是很让人厌烦。
我在他喘息的余音中不知何去何从,愣在那里。他去捡其手机,胡乱的按着屏幕,然后再次扔了,去旁边拿起座机电话,“到我这里来一趟。”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他再次咆哮,“你他妈给我马上过来!”
6
意料之外,高远很快就来了,只是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子,两只手卖力拖着身上蓬蓬的婚纱,站在那里喘着气,看到是我,转身要走。他反手抓住她,看着我说,“我是你的解药吗?只是解药吗?如果是,我可以再陪你一个月。”她手里的女孩儿想要挣脱他,“那我们就不要结婚了,也不要拍什么破婚纱照了!”他使劲抓着她,“只需要一个月!”“不行,你要是再爱上她怎么办?”“不会!再也不会!”
我站在一旁,好像看了一场戏,好像一个小角色,没有混到说台词的机会。
后来终于安静下来了。
“不好意思啊,是我骗了你们,我只是打算回老家去了,想要跟你道别来着,可是,你好像不太愿意见我,我就只好请邹勤帮忙了……不好意思,耽误你们拍照了。”
我笑,微笑。
高远喘着粗气,没有说话。
我继续微笑。
他喘着粗气,盯着我。
我还是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他平息下来,说,“那……保重。”然后牵着女孩儿离开。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笑出泪来,我说,“好,保重。”
满耳朵的声响,悉悉索索,是婚纱,噔噔噔,是高跟鞋,叮……,是电梯门开了,轰隆轰隆,又关了。
我的声音他们大约是没听见的,这挺好。
我的电话响起来。
“蔓蔓,蔓蔓,你出差走了吗,快回来吧,你爸和你姐夫打起来了,你爸他……头磕到玻璃柜的尖角,流了一脸的血……”堂姐一边说一边哭,还没说完就只顾哭。
爸爸,他不是回家了吗?
我马上往家里赶,邹勤开车送我,赶到半途又接到堂姐电话,改去医院。
到了医院,爸爸已经缠了一头的白纱布躺在病床上。
“目前看来比较严重的是皮外伤,缝了十针,但因为磕到头,年纪也大了,建议留院观察几天再离开,现在晚了,很多检查没法做,明天全面检查一下看情况。”这是医生的话。
为什么会打架?
“我也不知道……我在厨房做饭……大概起什么争执了吧……你知道,你爸和你姐夫向来脾气不对付,你知道的……”这是堂姐吞吞吐吐的回答。
那我就直接问吧,“他是不是发现你们给我下药了?”
堂姐惊讶的瞪着我,又斜眼看一眼我身边的邹勤,“你这丫头可别血口喷人,你自己有前科重蹈覆辙可别赖我们……”
“你知道,我早就知道的。从第一杯水我就知道,姐夫也应该知道,这种事自己明白,我不说,有我的原因,所以不怪你们,我现在只问你,我爸爸,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事了?”
原来,爸爸没有离开,他偷偷配了我家门钥匙,趁堂姐他们出去的时候溜进我房间藏着,听到了他们的计划,姐夫不是没有收入,而是收入不正,且用得太快,我是他筛选之后,所剩不多的下家之一。
7
爸爸醒来时已是夜里12点,邹勤一直陪在病房,没有离开。堂姐被我赶回家去,怕爸爸看到他们再生气。但也许,爸爸看到我会更生气。但是他睁开眼睛,神色安然,说话的声音异常和缓。
“蔓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其实……不是你的爸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抬头看窗,黑暗中景色全无,倒影出病房里的一切,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我是27年前就知道了,我没有生育,哪里有福气可以有这么个女儿。可悲哀的是,全家人都知道,只有你妈妈自己不知道,那时她精神就偶尔失常,后来一直药物控制。还好发现你有孕是在结婚一个月后了,不然我们婚都结不了。那时候结了婚,都不好随便离婚的,有什么事也不好弄得家家都知道。至于你妈妈,我想一直瞒着她的,要是能瞒一辈子更好,可是……”
“就这么一辈子,值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会有一种嘲讽的表情出现,也许只是为了逼退泪水而已。
“现在年轻人谈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我只知道,我没有办法抛下她,永远没有办法。”
“可是我让你失去她了。”
脑海里浮现出两年前的夏天,大雨倾盆,我临时休假回家,独自走在小城清冷的夜雨里,过了桥就是家,黑暗中桥洞里传来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蔓蔓是我的女儿,徐青他根本没的生,你相信我,那时候你精神⋯⋯不那么正常,又漂亮,我一个单身汉⋯⋯”
“你胡说!滚开!”
“哎⋯⋯你怎么不相信我呢?你相信我真的⋯⋯可以做鉴定的,现在科技不是那么发达吗?”
“你休想,无赖!”
“你再这样,我就去直接去找蔓蔓了。”
妈妈没再出声。
“对嘛,我要得不多,一个月500块酒钱,对你们来说不是问题,再说蔓蔓那么聪明,以后指定给你们找个高富帅,到时候你们还得感谢我给你们生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
所以,我只是一个精神病和一个单身汉的女儿。
所以我在家里的待遇才连捡来的堂姐都不如。
我没有回家,在雨里走了一夜,第二天到达一个临近城市,坐车回C城,下午就接到爸爸电话,妈妈条河自杀了,就在昨晚。
如果那时我没有离开……
我开始出入酒吧,生活彻底陷入不可救,直到遇见高远,他带我在邹勤那里住了一个月。
“也许,比起明明白白的面对我,她走了,才是最好的解脱。”爸爸把十指交叉轻轻放在背面上,轻轻叹了口气,表情淡然得如同拉了一个旁人家常。从这一个表情里我知道,虽然生命中的污点无法擦去,但他们已经爱得彼此确定。
我想我还是会跟他会老家去的,现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父女俩了。
可是时间到了,我悄悄抓住站在旁边的邹勤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抓住,指甲扣进他掌心。
一直沉默的邹勤马上说话了,“那个,叔叔,蔓蔓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您休息会儿,我带她出去吃点东西。”
爸爸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吧。
8
出了医院,邹勤拉着我一路狂奔,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开了房间,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包东西,“下午我特意叫人帮我从所里拿出来的缓解剂,确实不舒服的话,可以吃一点,或许,催眠?”竟有些语无伦次。
我挨着床边在地上坐下,把自己蜷起来,“没事,这次其实没吃多少,我只是不想让爸爸看出一点异样,虽然,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也窝到地上坐下来,“那就好。”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什么。”
“刚才怕你意会不到,所以掐重了点,不好意思。”
“怎么会意会不到。”
一个反问句,没有问的语气。是啊,这种事他很熟。
我把自己再抱紧了些,把胸口所有的空洞的抵在坚实腿上,意外的是,这一次,空洞,却不慌乱。
爸爸很重要,这件事不能等他像妈妈一样离开了我才明白,不能。
第二天爸爸做了全身检查,所幸除了脑震荡没有别的状况,但医生还是建议留院观察几天。我向公司递了辞呈,专心在医院陪他,然后准备和他一起回老家。
邹勤晚上会过来,每天同样的时间,陪着我待在这间房间,就这一间,没有换过。铺得一丝不苟的雪白床单,墙角昏黄的灯,灯光中薄薄的窗纱在微风里,窗外是一片黑,极其单一的黑,没有万家灯火。他说这对我的心理调节有好处。
“那是一面湖。”他说。
“嗯,东湖,人工挖的,挖了一两年。雾霾最严重的那一年忽然出台的市政规划,人们得罪自然太久,害怕了,想自救。”
“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星星。”
后来果然看到星星,那是我们已经接到爸爸可以出院的通知。头天晚上下了一夜雨,白天出大太阳,然后星星就出现了,漫天。
邹勤对着星空问我,“明天,你就要回家了是吗?”
“是啊。”但他是我的医生,“我可以走了吗?”
他转过身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我,“你是问一个医生,还是问我?”
就在昨天,我们走在夜色里,他忽然说,“如果我也陪你一个月,会是什么样呢?”
是问我吗?却更像是面对一个深渊的犹豫。
又想起高远了,这两年似乎成为一种习惯。
“你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可怜我吗?”
“不是。”
“我如果变成我妈那样你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就是不会,再说你也不会像你妈妈那样。”
“你是理智的确定现在医学发达我不会像我妈那样所以才放心大胆的说不会抛弃我吗?如果我像我妈那样了呢?”
“……我不会抛弃你。”
“那你昨晚去哪里了?”
“和朋友吃饭。”
“只是吃饭?”
“是的。”
“吃饭吃了四个小时吗?”
“……”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是不是厌倦我了?从前你都是24小时陪着我,为什么现在不了?”
“那时候……是因为你生病。”
“不用这么忌讳用词我不是生病我是嗑药成瘾我就是个神经病坏女人!”
“你能不这样吗?我们可以不可以像别的恋人一样也过一点正常的生活!”
“没办法,我有病。”
“你没病。是我填不满你心里的空洞,你到底是爱我还是需要我?我只是刚好撞到了你脆弱的时候是不是?”
“我爱你啊,你爱我吗?”
他退后了两步,致命的两步,“我害怕爱你。”
我曾无数次的告诉爸爸,我不会像妈妈一样的,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像她一样的,我会疯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时候。
可是高远离开我,我竟然没有疯掉。这真让人不甘。
就每天给他打电话,追去他的办公室,他加班我就躺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等着,兜里装一颗药,告诉他要是他走了我就继续吃。直到有一天,那个穿婚纱的女孩子出现在我们面前,笑得异常干净,“这是你女朋友吗?”
“呃……”
“不是,只是朋友。”这是我说的。而他没有否认。
那之后没再去找过他。
大义凛然会换来褒奖吗?不会,只是宁静,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而那一切都不再与你有关,那样的宁静。
9
“我现在分不清楚,你到底是我的医生,还是别的什么人。”
站在将行的大巴旁边,我对邹勤如是说。
他就笑了,说,“好,我等你分清楚,一直等到有答复。一路顺风。要保重。”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