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可能是文学的终极形态。
诗是文学的起点,也是文学的终点。文学的起源,战歌、祷词、劳动号子,与诗在形式上天然亲近。最早诞生的文学,古希腊的《奥德赛》与《伊利亚特》,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中国的《诗经》,无一例外都是诗的形式。
文学最辉煌时代的开启,常常也是以诗作为先锋。中世纪沉闷的百年,但丁用《神曲》打通天堂地狱;苏丹马默德在位时,波斯文学鼎盛,还是要拿菲尔多西这样的诗人来证明;谈到中世纪的阿拉伯文学,首先就得聊七大诗人。木心说「诗是全体民众的心声,情感、见解的表达,诗是代言。他们说,比剑还快的,是诗,飞跃沙漠」。英国文学的奠基,乔叟到莎士比亚,都是好诗人。如果与人谈到唐朝鼎盛的文化,最先想到的除了唐诗还能是什么?
诗在文学上的崇高地位,理所应当。细致严谨的格调,近乎苛责的韵律,都是给诗人套上的枷锁。在这枷锁里还能跳出完美舞蹈,无道理不流芳百年。欧洲的十四行诗形式整齐,格律严谨,抑扬格,阴阳韵,恰到好处;中国的汉乐府到唐绝句,韵脚平仄叠字反复,美得整齐。
不过也正是这些枷锁,造成了诗与写作之外语言的不相容,因此译诗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译得了诗的内容,译不来诗的韵脚;译得来诗的韵脚,也译不出诗的声律。诗的美学,不仅仅在于文学技巧的运用,还有深远意境的塑造,更深层的是声学节奏的步伐。
脱离了一首诗的写作语言,这首诗就零落了,消解了,不再是诗。
我很喜欢的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在林肯遇刺后写了 Oh! Captain! My Captain! 标题中译很直白的就是《哦!船长!我的船长!》。诗的第五行,原文是:
But Oh heart! heart! heart!
诗人连用三个单音节词 heart 的时候,读起来既紧张又急迫,惠特曼感受到的痛苦迅速在诗节中发生传递。但这样简洁的技巧,给就中译文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译者的处理是:
可是,啊,心啊!心啊!心啊!
单音节变成双音节,痛苦一下子就丧失了凌厉。「啊」字又像是在吟咏,跟原诗比起来,节奏拖沓,情境松弛,原诗在译文中很快散架。
哪怕是自由诗,不受格律的苛刻,诗人下笔总是还带着声韵,也许是由于诗人的天生骄傲。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名篇《未选择的路》,是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的名篇。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诗这一节在语文课本里的译文是: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这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不得不说这个译文在韵脚的处理上很精致。将原韵脚「ʊ」保留了下来,换成了汉语中的韵母「u」,发音基本一样。尽管微弱,但韵脚有影响诗歌情感走向的能力。读起来需要张大嘴的韵如「ang」,多数是与积极的心态和希望相联系的。「u」韵与诗人犹豫徘徊的心态正好相符,可见译者的用心。
但是为了韵脚的稳定,译者选了「涉足」这样的词汇,与下一行的「伫立」一样,都显得格外庄重森严,不复弗罗斯特简单的词汇和充盈的意境了。
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诗论《论W.H.奥登的<1939年9月1日>》里提到,弗罗斯特善用四音步和五音步诗行,纷繁的诗行中又充满了对抑扬格的熟练使用。如果说韵脚还能勉强保留下来,这些英文诗的技巧在诗行的翻译过程中,唯有被丢弃的命运。
不仅是英语诗,任何外语诗都难以被翻译。在布罗茨基的另一篇文章《一首诗的脚注》中,他指出「暗指、迂回、欲说还休或省略」,只是俄国诗人茨维塔耶娃「微不足道」的特色。很难想象这样的诗能被恰如其分地翻译。「茨维塔耶娃诗行的和声充满扬音,难以预料;她更多是倾向于扬抑格和抑扬扬格,而不是倾向于抑扬格的确定性。她的诗行的开始,往往是扬抑格而不是扬音,结尾则是哀婉的、抑扬扬格的。很难再找到另一个诗人,把音顿和截短的音步使用得如此巧妙和丰富」。
单是音节的存在,就已经给外语诗歌审美造成了这么大的障碍,就别提还有语法、文化这些高级内容的干扰了。有的时候我能明白为什么伟大的作家通常能讲好几种语言,文学的终极形式要求他们必须以诗人自己的母语去理解。
我尤其喜欢智利的诗人巴勃罗·聂努达,在他第六首爱情的诗末尾,有这样旖旎的诗行:
孤帆上的天空,山丘下的阡陌:
你的记忆由光,由烟,由平静的水塘组成!
你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万霞光。
秋天的枯叶绕着你的灵魂旋转。
聂努达是西班牙语作家,我已经无法想象原诗的节奏和步调在译文中丢失了多少。也就是在写这篇文章的间隙,我才明白不懂西班牙语的自己根本无法跟上诗句的步伐。
由于存在这么多干扰,也许诗的翻译能够带来焕然一新的句子,毕竟译文本身就已经脱离原诗的一切。所以翻译诗歌,更多的是在创作新的诗歌,而不是仅仅在翻译。
最后,哪怕是同一种语言,例如把诗歌从文言文译到白话文也几乎不可能。见过多少将《诗经》名篇翻译成白话文的诗行,节奏、韵律早就散架,词汇飘摇不稳,句式拖沓不堪,还别扭地妄想保留韵脚,结果一眼都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