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碎片,坏孩子们

[本文系原创,文责自负]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美]毕肖普  《失眠》


1

周日,大花市翠竹公园,六月的热风吹到公园的湖水里,鱼儿在嬉戏,湖心凉亭站立的李梦白,打了个哈欠,正极目眺望。

黄昏的天空,云朵映在他眼中,云变幻无常,好像人的身段在扭动,时而粗壮,时而渺小,时而虚空,时而又饱满。

他记起了布小姐曾经告诉过他,这里的夕照耐看,这里的火烧云独一无二。

这是美,李梦白想,但比之于红镇后山的夕照却有些逊色。他想有机会,可以把布小姐带到红镇的后山去叫她领略一番那儿的落日。

在后山他可以向布小姐表白,也许在那里他们可以成双成对,布小姐会答应变成他梦寐以求的“女友”。这念头占据了他的思绪,让他更专注地看起火烧云。

一个小男孩从李梦白身边跑过,发出一声快乐地尖叫,惊了他一跳,回头看,感觉孩子小得像一只老鼠,倏地窜进了对面的竹林。

一个年轻身体臃肿的女人在追赶孩子,她长长的马尾发辫在背后飞舞,好像一把松动的条帚。

李梦白想,因为结婚她已经变形了,也许她几年前还很小巧纤细,个子虽不太高,但一定颇水灵,结了婚有了小孩,便发胖,将来会愈加胖,离漂亮越来越远。

李梦白想到了高中时的女同学刘慧仁,那时她是班花,可长大结婚生子后,再见面几乎没法认,胖得像只熊,抱个孩子,与曾经判若两人。不自我介绍,绝对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肥婆是高中时许多男生暗恋过的女孩。

刘慧仁高一时便与高二的钱帅谈恋爱。多年后,王维曾告诉李梦白,他在河边的麦田中遇到过两人的隐秘行为。

王维起初看到的是麦浪里起伏的一节身体,风一吹他又看到了穿红色短袖的刘慧仁,她的短袖被翻开,红色的印记在阳光里摆动,她脚上穿着粉色的安踏运动鞋,不时向空中蹬一蹬。上方的钱帅急切地做着“俯卧撑”。

王维说,这事儿长达半小时,然后才结束。

李梦白觉得王维没说谎,但王维补了句,李梦白立刻不信他的话了。

王维说,钱帅,整个身体像飞了起来,就那样悬在半空,上下起伏,但就是不落地。

当时李梦白想,王维说的不是飞,是变成超人,然后拯救班花。

高中时刘慧仁名声不好,成绩也差,所以自然而然的便背上了坏女孩的标签,红镇人把她看作不良少女的典型。

记得朱成也讲过一个她的段子,当时刘慧仁读大专时,钱帅则当了卡车司机,一个月有那么两三次,钱帅会将卡车开到她的学校,停在校园树林旁的一片空地中,然后边抽烟边在驾驶室内等待,不一会儿刘慧仁跑了来,钱帅打开车门,对站在下面望向他的刘慧仁不耐烦地说:“想你了!”

同时他把她拉上来,无声的相互冲对方发飙。

这个故事似乎是真的,因为朱成当时和刘慧仁念同一所学校,在校园里此事也广为传播。

李梦白想刘慧仁是被毁了,毁她的是她自己,她自甘堕落,最后被自甘堕落变成了一个黄脸婆。她结婚,离婚,好几次,前后和几任丈夫生了一堆小孩。

她现在和一个可当她爸爸的小承包公司做工程的老板姘居在一起。

李梦白走出公园时,发现先前那个小男孩跟在他后面,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孩子的母亲赶上来拉住小男孩,低声斥责说,怎么胡说八道呢!叔叔不是熊猫宝宝,是人!

李梦白斜睨了女人一眼,女人尴尬地笑笑,他忽然觉得那笑很像刘慧仁。

李梦白出了翠竹公园,顺迎宾街一直向西,他要去看看布小姐开的茶楼。

沿途一盏盏路灯亮起。李梦白觉得布小姐或许在等他。

他加快脚步,边走边思忖,布小姐笑起来的那两个酒窝,因酒窝他又记起了高中时的春小。

春小爱笑,笑起来却不好看,由于那两个过分深陷进去的酒窝,瞅着便觉得有些吓人。同学们都暗示她少笑,春小却不以为然,有时甚至故意笑得扭曲狰狞。

李梦白想,春小的酒窝与布小姐的酒窝有天壤之别,布小姐因为那两个酒窝一笑美若尤物,反观春小由于那两个酒窝一笑顿使人后背发冷。

当然,春小倘若不笑,也是个五官端正的姑娘,春母曾带她去医院试图填平那两个酒窝,医生却不同意,医生说:天然是最好的,顺其自然是最美的,所以做手术是没必要的,只会得不偿失的。

春小也强烈反对做整形手术,结果那两个深陷的酒窝被保住了。

在班上春小和刘慧仁最要好,她俩的名声也最差。

刘慧仁叫钱帅给春小找一个男朋友,于是在钱帅引荐下春小认识了羊如君,羊是钱的同桌,两人有共同的目标,便是将来一起去混社会,当古惑仔,在打打杀杀中称王称霸。


2

春晓和羊如君第一次幽会是在学校后面斜坡下的杂草丛里,那儿停了一辆废弃的解放牌卡车,车轮已陷进泥土,车窗早没了玻璃,车门敞开,驾驶室内和车厢上爬满了野草,这不再像是一辆卡车,而仿佛成了一株巨大的植物。

他们翻进车厢,在绿草的包围中搂搂抱抱,有几次被其他同学撞见,他们便若无其事地分开,嘻嘻哈哈地继续说笑。

朱成曾言之凿凿地说,一个初秋圆月明亮的夜晚他看到过两对男女在车厢和驾驶室鬼混。开始他以为是外边来的社会上的男女,但当他略微靠近了些,他才惊讶地发现那是他认识的同学。

驾驶室里的是钱帅和刘慧仁,车厢里的一对,他起初不敢确定,于是爬到旁边一棵老松上,才看清雪白的月光下车厢中滚动着的是春小与羊如君。春小微露笑意,两个酒窝完全陷进了腮帮子里,不禁使朱成倒吸了口凉气。

在春小笑的那一刻,朱成说春小的眼睛上翻,似乎看到了树上的自己。朱成忙滑下树,一溜烟跑回了学校寝室。

我们问朱成,深更半夜你到斜坡下去干嘛?不会是第六感福利吧,叫你去看隐秘的风景。

朱成吞吞吐吐,最后才说,我在那儿和王小艳约好见面,结果她居然放我鸽子。

李梦白记得某个冬日的早晨在学校做广播操时,做到一半,广播忽地停了,矮胖的毛校长突然走到操场正前方的升旗台上,面色阴暗地向我们喊叫,他要给一些道德败坏的学生最严厉的惩处。他提到了春小和羊如君,并命令他俩站到台上来,在他俩战战兢兢的走出来的同时,毛校长怒不可遏地宣布了他们的罪状。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瞄向他俩,他俩低着头,羊如君在前春小在后,极缓慢走上台。

毛校长说,我们中学建校以来从未遭遇如此巨大的耻辱!

然后大家都知道了,其实,大家早知道了,他俩在谈恋爱,但大家不知道的是,他俩谈过了火,或者他俩根本不曾想到做保护措施,于是在学校的一次体检中察出春小怀了孕,已有两个月。

毛校长命令他俩并排站好,他走下台子,和下边所有的学生直面他俩,他先问春小,你才多大啊,就想当妈了吗?

春小抬头,甩甩滑到额前的长发丝,眼中噙泪,但没哭,反而木然地笑了笑,陷进去的两个酒窝看上去异常悲壮。

毛校长随即暴躁地对羊如君喊,你毛长齐了,要当爹啦!

羊如君低垂头,头垂到似乎要从脖颈上掉下来了。他身子一阵剧烈地颤抖,鸦雀无声的操场,大家听见一阵缓缓地抽噎声,大家以为是春小在哭,仔细一看,才发现羊如君两眼啪嗒啪嗒地滴出大颗大颗泪珠,他嘴巴在有节奏地蠕动,两道淡黄的鼻涕跟着滑落而下。

后来,两人都被学校开除,不久便出外打工去了。

多年后朱成做了一名人民警察,在一次扫黄打非行动中他见到了春小,当时她正在工作,与一个老头在隔间里。春小先没认出朱成,她还不屑地对朱成笑了笑,那两个酒窝依旧深陷。她被带上警车时,似乎记起了朱成,于是冲他说了句,老同学帮帮我,我也是没办法!

朱成帮了她,很快春小被放了出来,她要请朱成吃饭表示她的感激。朱成说,没那个必要。她说,那请你喝杯茶总可以吧。

后来,他们进了布小姐开的那家茶楼,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对坐喝起茉莉花茶。他们回忆起高中时的生活,其实当时他们并没什么来往,但他们谈着,那样子,似乎当年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末了,朱成提到了那个晚上,他说他在树上看到了她与羊如君。

春小叹了口气,说,那时候傻啊,不懂得保护自己,叫你见笑了。朱成说,其实也没什么,早恋嘛,正常,我还不是和王小艳……

说到王小艳朱成面色有些阴沉,苦笑两声,转了个话题,说,你怎么干上这个了?

春小说,我学历太低,高中没毕业,找的工作不是端盘子便是打扫卫生,或者帮人卖衣服,一天忙到晚,一个月才一两千,只能在温饱上挣扎。后来有个朋友介绍去了按摩房,起初不愿意,但在朋友的开导下便想通了,发现一天赚的钱是我原先一个月的收入,甚至还多些,所以就做了这个工作。

朱成好奇地问,你一天能赚多少?

春小说了一个大概的数目。

朱成惊讶地说,难怪呢。

春小问,难怪什么?

朱成说,难怪风俗行业历经千年,依然生机勃勃。这是个最古老的职业。当然,我不是故意说你什么,是有感而发。

春小微笑,说,没关系。

接着他们聊到羊如君,春小厌恶地说,他就是该死!

羊如君因为抢劫杀人在一年前已经被枪毙了。

他抢的是一个包工头,深夜羊如君尾随了他很久,最后在一条幽静的胡同,羊如君冲了上去,却遭到激烈地反抗。

这使羊如君非常狼狈,不得不用事先备好的菜刀在酒气熏天的包工头脖颈上猛砍几下,他的头没有被砍落,却也差不了多少,一条肉皮挂着脑袋吊搭在胸前,死者仍站立,一只胳膊涂满鲜血却微微上扬,仿佛要伸过来揪住凶手的衣领。

羊如君什么也没抢到,却被巡逻的警察抓个正着,当时他没有逃跑,傻傻地站在原地满脸满身都是死者喷溅出的鲜血,他们对立着,黯淡的路灯照着他们血淋淋的形象,犹如一对恐怖的雕塑。

羊如君被拉到江边枪毙时是四月花开的季节,围观的人群中有春小,她站得很远,几乎在人群的最后一排。在那些兴奋的脑袋间她只瞧见了那辆押送犯人的黑色囚车缓缓驶入人群,其余的什么也没看到。

最后,春小听见三声枪响穿过人群钻进她耳中,她周身一阵痉挛,险些坐到在地,但这样的惊慌只是转瞬即逝,代之而来的是轻松的感觉。

她想,终于摆脱了这个混蛋!她不会再同他出去打工,忍受他真实的一面,他的暴躁,他的酗酒,他对她的殴打,和夜里他对她的摧残……这是多么可恶的一个男人,在高中时便把她诱骗了,将她毁了。


3

李梦白走到黎元大道,上了镀金桥,再穿过一条街便到布小姐的茶楼了。

忽然,他有些犹疑不决,这是因为他倾慕的布小姐并非单身。

他想,她已明花有主,自己追求她,固然谈不上十分地恶劣,但终究见不得光。

他控制不了自己对她的爱,如果这是爱的话,李梦白暗暗唏嘘,不伦与偷情,很多也是爱情呀!

他停在镀金桥上,从大理石护栏朝下望,河水静静流淌,点点滴滴的灯光倒映其间。他似乎看见一条银色小鱼儿跃出水面又迅急落回,溅起一抹清丽的水花。

李梦白记起高一时他们一群青年团员在团支书王小艳的率领下去到红镇的河边搞活动,大家意气风发,欢呼歌唱,他们要发扬接班人的荣耀,捍卫伟大,光荣,正确,他们要做点好事。

王小艳当时穿着红色长袖衫,乌黑的马尾辫在脑后甩动,她身段成熟细长高挑,根本不像个高一生,走在最前头,颇有鹤立鸡群之风。

朱成后来对李梦白说,我就是在那时候恋上了她。

王小艳面貌并不漂亮,甚至有些丑,但身材一级棒,而且成绩好,在学校老师们喜欢,同学们尊敬,每次学校有集体活动,她都毫无疑问的是一号主持人,她声音甜美,口若悬河,能煽情,也能调情,她是有才但又不失平和圆滑的女孩,八面玲珑,却又不露痕迹。

共青团员们在红镇的河边转悠,最后他们要做的好事确定了,河边的一座独木桥需要加固,在王小艳指挥下,大家卷起裤管涉水在桥下忙活。实际呢,小河浅得不到膝盖,所谓独木桥,不过是两根松木绑在一起,下面有石头垒起固定,如果下大雨肯定会被冲毁。

李梦白现在想,他与他们当时非常滑稽,用手将水中的泥沙挖起往桥下的石头缝隙里塞,这样便是自以为的进行了加固,殊不知填进去的泥沙很快又被水冲散,回到了水中。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只是想着捍卫接班人的精神,做一件对红镇有益的事,做了也便满足了,至于结果如何,他们根本用不着去想。

李梦白记得在挖沙时,他便挖出了那条一根指头大小的鱼儿,后来它在他手里拼命扭动试图挣脱,李梦白却一用力把它捏坏了。

末了,李梦白将它扔回水里,鱼儿肚皮已破裂,李梦白看到花花绿绿如头发丝一般大小的肠子从里边涌出,他觉得那多鲜艳美丽啊!现在仍记忆犹新,那团彩色的肠子,飘在透亮的水里打着旋儿。现在想来,那又是何其残忍,然而死亡在那一刻使李梦白感到异常耀眼。他并不觉得是自己杀了它,反而认为是他创造了它瞬间的绚烂。

如今李梦白站在镀金桥上,看下面的河水,忽地意识到自己像个凶手,虽然这仅是一刹那的念头,但他还是感到必须忏悔一下。

当李梦白走进布小姐茶楼时,第一眼发现了朱成,正笑嘻嘻地与一位客人聊天,他们在靠窗的桌前,朱成声音洪亮的向对方介绍乌龙茶的妙处。

李梦白想退出去,一个认识他的女服务员却早立在了他身旁,热情地对李梦白说,李哥,今天又来喝茶啊!朱哥也在,你们正好凑一桌。

李梦白尴尬地对那女服务员笑笑,问,你们老板呢?

女服务员说,布姐姐出去了,要一会儿才回来。

这时朱成看见了李梦白,起身跟他打招呼,他有些不情愿地迎了上去。

两个老同学对坐在二楼一个包间里,先是一通寒暄,随之是一阵沉默。他们都知道他们并非来喝茶,都是来找布小姐;他们都在做同一件事,追求布小姐,冀望赢得她的青睐。

最后,还是朱成打破了沉闷气氛,说起王小艳患精神病的事。

朱成说,她真的疯了,她不相信她母亲是得癌死了,硬说她母亲是被她父亲杀死的,还去报警,说她亲眼看见母亲被父亲活活卡死。

李梦白说,王小艳是产生了幻觉吧。

朱成说,精神病都会有幻觉,或者说他们就是生活在幻觉里。

李梦白说,你好像很高兴她疯了,你还恨她把你甩了么?

朱成皮笑肉不笑地说,鬼才恨她。我只是觉得她应该遭报应。她不是目空一切吗?要去省城发展,要当头号女主播,说我是她的绊脚石,必须踢开,呵呵……

李梦白叹口气,说,你还是没放下。

接着,李梦白突然想起了同小倩,他初中的同桌,那个胖得犹如小猪猪的可爱女孩,苍白的大眼睛里面浸泡着茫然和无辜。

在同小倩小学时,人们便说同父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害死了同母,据传是用打吊针,使妻子药物过敏,最终因为感冒而死掉。

同父在红镇开了第一家私人诊所,以药到病除著称,据说他是红镇所有医生中唯一一个考上了职业医师的医生,所以他的生意非常好,好到让镇医院门可罗雀。

因此他挣了不少钱,对糟糠之妻有了意见,闹着要离婚,当时外面风传他已经和一个美貌的小寡妇勾搭上了。

甚至那小寡妇还到他们家来过夜,但妻子就是不离,结果......

当然这些全是人们的猜测,但同父从此背上了弑妻的恶名,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觉得,他在给妻子输液时没有做皮试,并且他也知道妻子对青霉素过敏,这是预谋好的,这是凶杀。

据说红镇派出所让一个警察去看了下,什么也没发现。那警察走时同父给他塞了一条中华烟,他阴沉地对同父咕哝了一句,老同,节哀顺变哦。

李梦白记得初中二年级时,一次同小倩请他品尝她从家里带来的榨菜。

李梦白用拇指和食指从展开的粉红色纸包里夹起一根土黄色的菜丝,先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放到嘴里嚼,感到非常爽口,旋即他又去夹第二根第三根……

一包榨菜竟让他不歇气地吃光了,李梦白擦擦嘴,不好意思地对同小倩笑了笑,同小倩高兴的对他说,明天我再给你带点来吧!

此后若干天,李梦白都吃着那可口的榨菜,直到同小倩突然对他说了句,我妈妈还在不停地做榨菜,你高兴不?

李梦白咽下一根榨菜,机械地问,你妈妈不是死了吗?

同小倩诧异地看着李梦白,噘起苍白的小嘴,怏怏地说,谁说她死了?她一直都活在我家院子后面的那口井里啊!

李梦白觉得脑袋有些发木,盯住同小倩说,你说你妈妈住在井里?小倩,你是不是想妈妈,想的犯糊涂了?

同小倩一本正经地说,李梦白,我很正常。你不相信,今晚我可以带你去见我妈妈。

他们约好,晚上在同小倩家后院见面。

李梦白如期去了。同小倩领他走到自家院子西北角的那口枯井边,井沿旁放了只透明的玻璃坛子。李梦白就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坛子里的东西,感觉像是大便。

同小倩指指坛子,骄傲地对他说,这就是我妈妈做的榨菜,你每天吃的就是从那儿抓出来的。

李梦白一阵恶心窜上喉头,禁不住想呕吐,他恼怒地说,那里面装的是榨菜吗?

同小倩说,当然。我可以再让你尝尝啊。

同小倩打开了坛子,把一只手伸进去,麻利地抓出一把,递给李梦白。他不敢接,战战兢兢地说,我看看就行。

同小倩把那只抓榨菜的手摊开,放到李梦白眼前,他发现果然是他吃过的那种榨菜,不过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吃那玩意儿了。

他说,把它放回去吧。

然后李梦白有些惶恐地问,你妈妈在井下吗?

同小倩点点头,说,在。等会儿我叫她上来。

李梦白朝枯井里望了一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嗅到了一股榨菜的幽香慢慢涌上来。他揉揉鼻子,费解地打了个喷嚏。

他说,小倩,你爸不在吗?

同小倩说,他出去打麻将了。

李梦白鼓足勇气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同小倩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李梦白说,什么?

同小倩说,你想知道我妈妈是不是我爸爸害死的!

李梦白盯着同小倩苍白的眼眸,似乎从那里边看到了一种恐怖,他嘟囔着说,你不说就算了。我对你们家的事才没兴趣呢。

同小倩咄咄逼人地说,你有!

李梦白说,小倩,你别再给我开玩笑了。

同小倩说,我从来不跟人开这样的玩笑。既然你这么不相信我,我去叫我妈上来,让你见见她。

言毕她便要往枯井里跳,吓得李梦白冲上去一把将她抱住。

李梦白记得当时他抱住的仿佛是一个软绵绵冷冰冰又黏糊糊的东西,他根本感觉不到她身体的温度;他虽惊惧,却始终没有松手。

女孩挣扎了两三下,随之不动了,半晌周围安静得吓人,他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一个比一个快。忽然,同小倩咧嘴放出悲声。

李梦白心里也油然而生一阵疼痛,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神经质的女同学,只是叹息着对她嘟囔,好了。我相信你。相信还不成吗?

同小倩闭了嘴,擦擦眼泪,抬头望着李梦白,许久才说,其实是我害死了妈妈!我给她拿错了吊瓶,我发现后害怕他们责罚我,于是我什么也没说,以为没事,等爸爸知道了,妈妈已经抢救不过来了......我一直不敢相信妈妈死了,我还怪爸爸为什么当时要我帮忙去拿吊瓶,如果他亲自去拿,妈妈怎么会就那样死掉!我认为我是给爸爸利用了,妈妈的死是爸爸的一个阴谋,我只是他的一个棋子。那时爸爸已经和白阿姨好上了,他不再喜欢妈妈了,但妈妈还喜欢他,并且缠着和他闹,叫他和白阿姨分手。所以爸爸也很想让妈妈消失,至少是离开他的世界,啊!他借我的手除去了妈妈,我想,可怜的妈妈,我也是间接的杀了妈妈......但现在我似乎明白了,爸爸还没有那么疯狂,没有那么坏;一切全是意外!意外!

同小倩又哭叫起来,伤心欲绝地瘫坐到了地上,搂住李梦白的双腿抽噎不止。

当时,李梦白很害怕,他差点也跟着同小倩大哭,他想一脚把这个胖乎乎的女孩踢开,他想对她喊,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玩了!你放了我,我现在只想回家啊!

末了,砰的一声,院门被打开了,同父疾步上前掺扶起女儿,同时一脚将玻璃坛子踢进了枯井中;他低声地吼,她已经死了!死了!妈的,别再折磨人了!

他抱起同小倩朝屋子里走去,从头至尾他好像都没发现李梦白的存在。

翌日,同小倩被父亲送到了精神卫生中心,医生对她做了初步诊断,说是妄想症,已经比较严重了,需要入院进行系统治疗。

李梦白后来听说,同小倩不光得了妄想症,还患有人格分裂,自从同母死了,同小倩就变成了两个人,晚上是妈妈,白天是女儿。

那些李梦白吃的榨菜都是她晚上做的,她完全具备了她妈妈那般的手艺,做的榨菜自然美味可口;因为常在那口枯井边做榨菜,白天她便觉得其实妈妈一直没死,就住在枯井下,晚上她可以见到妈妈,甚至和她一起做榨菜。

最后,同小倩再没从精神病院出来,她永远留在了那儿,留在了疯癫的妄想内无法自拔。

李梦白想,王小艳和同小倩并非一类人,却最终都成了精神病院的住户,这是奇妙,荒诞又悲伤的同一件事啊。


4

王小艳据说是去了省城后压力过大才慢慢不正常。她发疯后离开电视台,跑到大街上扮乞丐,一些小流氓便来欺负她,结果被她抓得满脸是伤。她也被小流氓揍得够呛。

后来,警察将她带回去调查,发现她原是主持人,觉得很不可思议,马上联系通知了电视台和她的家人。

王小艳被送进精神病院,医生一看就说,典型的歇斯底里狂躁症,先住半年吧!

可半年后,王小艳的病更重了,起初每天还能安静地坐一会儿,到如今却用铁链把她锁在床上,以免她咬人。朱成去看过她一次,看到她凶恶的目光和消瘦的脸孔。朱成五味杂陈,之后幸灾乐祸占了上风,他想,她不是自信度与心理素质超优吗,居然也会落个这般可怜悲催的下场,她让他立刻想到了一部大尺度反转的美剧,主人公从大英雄一路直线下降,最终变成一个懦弱无能的小丑。

王小艳和朱成分手时用了侮辱性的语言对他说,你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或者说你是一个我看不上的污点,因为你太无能,叫我不得不和你说拜拜!你配不上我,你跟不上我的脚步,我们到此为止,当然,最后我必须告诉你,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朱成当时气得真想杀了王小艳,但他却咬牙忍住了。王小艳转身从容潇洒的走远,像一阵冷风刮过,然后朱成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接着他闷声闷气地抽噎起来,同时抽自己耳光,咒骂自己,窝囊废,没用的东西!

朱成做梦也想不到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小艳如今会变成一个疯子,这怎么能叫他相信呢,使他从最初的愕然到最后的窃喜,他仿佛中了大奖似的难以抑制的兴奋。

复仇和刹那消去耻辱感的幸福环绕住了他。一个无情鄙视嘲讽,把他甩掉的女人,让他后来无数次的痛苦伤心绝望的女人垮掉了。

他在夜里辗转反侧,禁不住发出笑,又放低声哼歌,唱的是黄家驹的《海阔天空》,粗糙的嗓音在黑夜的卧室里轻悠悠地摇动,泛起一阵浅薄的涟漪。他确凿地看见了,他想,确实,王小艳说得太对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不同的世界!哈哈……


5

在布小姐的记忆中,李梦白是一个柔弱而可笑的家伙,在她面前讲话结巴,很像她讨厌的一个弟弟,一说到,爱,便要吭哧半晌,把爱拖成y。

李梦白曾毫不犹豫地对她表示:布,我……y,y......你...…

布小姐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叫道,去你的吧!小李,我们只是朋友,你还是别y我了。

李梦白低声地说,我......要,y的;你可以不y……我,但你不能阻止我……y...…你。我就是那么执着。

现在李梦白知道布小姐或许在故意回避他。

望着朱成,他想,或者说,他们俩,布小姐都不喜欢,朱成和自己完全一样,皆是一厢情愿的y布小姐,当然她并没看透,他俩的爱都很低级。

不过爱情本身就是低级的,所谓伟大的爱情那是虚伪和扯淡的玩意儿。李梦白忖度,爱在男女间等于撒娇,卿卿我我和看不到尽头的吵吵闹闹;他愿和布小姐那样低级,但布小姐却不乐意。布小姐有自己的对象,除了那个男人外,她会跟其他男性保持距离。

李梦白想,这么一来,他同朱成不都是在白费功夫么。

李梦白又记起曾经听羊如君在酒醉后对他说过,自己曾计划着去拥有一个女孩。

羊如君说得唾沫横飞,人渣本色表露无遗,他说,他会跟上她,并不需带刀,哈哈,我只用一块硬币上前抵在她的腰后,她一准相信那是匕首,便乖乖的就犯。

李梦白联想到布小姐穿着雪白的无袖连衣裙就那般被羊如君挟持,她不敢回头,她难以想象威胁她的只是一枚一元硬币,这个场景此刻让李梦白又好气又好笑。

布小姐对李梦白说过,两个人倘若不相爱只是为了生理需求在一起,是很荒谬可笑的。而我和那个男人就不是这样。

李梦白想,是真爱,这三个字难道就是布小姐和那个男人的全部故事。

布小姐的男人像一个谜一般立在那儿,他矮小畸形,两脚一高一低,走路颠颠簸簸,远看像一只瘸腿的癞蛤蟆,近看犹如一只变异的大苍蝇。他同布小姐走在一块儿,犹如卡西莫多和爱斯梅拉达。

布小姐说,这很正常啊,因为我爱的是他这个人的性情,他的心,所以就包括了他的形象,若他没这份气质和形象,我也不会选择他。

李梦白说,你真是重口味。看他的年龄,大约快五十了吧?

布小姐说,哈哈,七十开外啦,怎么样,成熟吧!

李梦白忽又想起初中同学王芳,她也嫁了个老头,是个外国人,据说是德国佬,比她大三十岁,是个水利工程师,作为应聘的国外专家被邀请来设计建造离红镇不远的二滩水电站。

当时,王芳初中没念完成绩太差,便辍学在家,跟父亲一起在农贸市场卖猪肉,一天德国佬出现在她面前,她叫他大叔,问他要买点什么?

德国佬说着蹩脚的中文,又比比划划半天,王芳和父亲才明白,他要一只羊腿。王芳羞涩地笑着对外国大叔解释,这儿只卖猪肉。

他目光瞄向王芳,微笑的脸褶皱密布,大嘴旁卷曲的灰白胡子抖了两下,蓝色的双眼显出温柔和狡猾。

多么迷人可爱的小姑娘!李梦白替那德国老家伙这么想,比他小太多,青春的风景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像洛丽塔,像纳博科夫笔下的亨伯特(恋童癖患者)。

这样讲来,王芳出生时,德国老头已经三十岁了,布小姐情况大致也相差无几。

那之后德国佬隔三差五便要来买猪肉,用他的手势与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同小姑娘搭讪。起初王芳比较拘谨,只是对这个洋大叔客客气气,但后来她也慢慢习惯了,便同他有一块没一块地胡扯起来。他请小姑娘教他汉语,教他猪身上的各个器官如何读,一来二去,王芳竟和他混成了朋友,王父在一旁看着感到有点怪怪的,却也并不反对。他觉得女儿没啥能力,交了个外国友人,虽然老了点,但毕竟是个外国人啊;在王父的心目中外国人都很了不起,很牛很有钱,他们过的都是神仙的日子。

有一天,王父终于热情地鼓足了勇气邀德国佬到家里做客,德国佬欣然同意,并带来了一大堆礼物,有咖啡有红酒,还有两只长得像面包的手机,分别送给王父和王母,将他俩乐得差点哭出来。

吃饭时,德国人连比带画表达了对王芳的倾慕,用预先练好的但仍显得支离破碎的中文说明自己早已离异,一直想续弦,却始终没遇见中意的人选,然而自打见着了王芳小姐,实乃一见钟情,所以希望与王芳小姐结成良缘,白头偕老!

最后他站起身郑重地朗诵了白居易《长恨歌》结尾的两句,以表其诚: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这件事没啥悬念。王芳很自然地嫁给了那德国佬,之后不久便随他去了欧洲,据说现在居住在沃尔夫斯堡郊外的一个小镇上,有一对双生子。前年他们回来过,但那德国人居然不愿再去红镇。独自待在大花市的宾馆中,口口声声说红镇那地方太不讲卫生,他已经不习惯上那种肮脏的地方去了。

布小姐的男友不是老外,他来自台湾,看上去很有钱,布小姐的茶楼便是他主动要出资帮忙开的,虽然布小姐并不太乐意,但最后还是接受了。

布小姐说跟他是赤裸裸的爱情关系,自己爱他,喜欢他苍桑的形象,而他也爱和珍惜年轻姑娘,如此两人一拍即合,可谓绝配。

李梦白想,布小姐从小丧父,显然得了严重的恋父病,实是心理扭曲,但却又无法,若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定会和李梦白吵架,因为在她理解中,自己遇见了最好的另一半,自己追求真爱,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和看法,这都是正确又无可厚非的。

而王芳是为了利,布小姐家境殷实,自然为了爱,但她这爱却把她妈活活给气死了。布小姐很伤心,同时很诧异妈妈为什么不理解她呢?旁人可以指三道四,自己的妈妈却不能。

妈妈应站在她这一边,然而妈妈极端反对,且以死相逼,结果在一次巨烈地争执中她一口气没上来,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女儿跟前。


6

夜很深了,李梦白怏怏地走出茶楼,因为等不到布小姐,他非常的不快,刚才一个服务员跑进来对他和朱成说,布小姐已经去了西城,晚上不回来了,让他们两位见谅。

明儿见吧,布小姐给他俩同时发了这样一条微信。朱成摇摇头,说,哎,真没意思,我们干脆去按摩吧,我最近发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怎么样,老兄,我请客。

李梦白说,你忘了你是警察?

朱成说,警察就不按摩了吗?我现在又没女朋友,去按摩一下也没什么吧?

李梦白说,按摩?哈哈……你可以自己解决啊。

朱成说,不能总那样吧?

李梦白说,怎么不能,我就是;不和布小姐好上前,我决不找其他女人,我这两年都是自己解决。

朱成说,你有能耐,我佩服,但我却没你这样的死脑筋。那我先走了。

爱情有时是多么不靠谱,但又使人,尤其是男人执迷不悟。

李梦白走在快接近凌晨的大街上,凉爽的风吹过来,生活变得叫他讨厌,现在想到布小姐和那个台湾老头正在卿卿我我,便一阵揪心的难受。

他低头走着,霓虹灯在身后模糊迷离,一个细长的影子尾随着他,他全然不觉,而那又将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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