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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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舍人间名和利,故招忧劳疲惫身。

才见花开花又落,一年四季难只春。

卧床读史听风雨,怅然若失到黄昏。

欲修神舟通蓬莱,渡尽天下迷路人。

1.

元末明初,东海有岛,名曰“桃花岛”。岛上有前朝遗民、逃亡的义军部署。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欲派兵围剿,因朝廷初建需休养生息,外加地形不熟、西北部战乱、元廷尚在等制约,于是与岛上众人约定,只要对方不踏入中土滋事,将相安无事。岛上有酒,名曰“桃花醉”。有那经朝廷允准的商船、使船,海上迷路,误经桃花岛,获赠桃花醉,将其带回中土。它以酒香、味正、悠长,闻名天下。一时仿酿者众,但均达不到桃花醉的口感。

话说,顾一诚出青州城往东,纵马一百多里山路绕十九个路口,凭借记忆才来到这家蓬莱客栈。它坐落在山顶,坐北面南,山下即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一次是六年前的夜里,周芸娘带他来的,说想到桃花岛就需先到蓬莱客栈。这家客栈是桃花岛购买岛上所需货物的秘密落脚点。芸娘告诉过他,桃花岛自给自足,只是像瓷器、丝绸等还无法做到自产,需到中土购买。

夕阳照在蔫不拉叽的酒旗上,大门半掩着,一副客来客往尽随意的姿态。闲来无事坐在土围墙上的吹着柳叶的酒保小乙看到一群人勒马停在门口,为首的是一八字胡、额前头发许白、约四十左右的男子,那人虽衣着富家翁装扮,但雍容华贵、自带官气,料想必是官场中人。小乙心里不由得警惕起来。那人翻身下马,身后的四名持剑随从紧跟着下马,仿佛有人随时会从四面八方要刺杀他们主子似的。

小乙从丈许高的土围墙,一跃而下,十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门口,弯起腰,调整好一副媚态的神情打开了门,笑道,“客观里面请。”说完,迟疑了下,他觉得眼前的八字胡男人有些面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小乙,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八字胡官样男人张开了双臂,像江湖人那样想和小乙拥抱。

“啊?你是顾大哥?记得你还不到三十岁啊,面容怎么老得像四五十岁的样子。”小乙惊讶道。他上前紧紧地和他的顾大哥拥抱。“顾大哥,岛上的人说你当了伪朝廷的大官,不认得我们了。”

“伪朝廷”三个字让顾一诚心生不快,只是没必要和一乡野粗俗之人讲什么朝廷大事,他拍着小乙的肩膀笑着说,“公务繁忙,呕心沥血,那些文案白了你顾大哥的头发,恐怕没多少年活头了。”

小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直口快的他,还是问出了口,“你不会是带兵来剿灭我们的吧。”

顾一诚摸了摸胡须笑道,“怎么会呢。我只带了四名随从,主要是想前往桃花岛找老朋友叙叙旧。”

小乙领着他们进了蓬莱客栈。大厅两旁敞开的窗户将外面的光迎了进来,配合着古色古香的桌椅板凳,处处彰显着这家客栈的高雅。生意不好,店内却极其雅致,这是蓬莱客栈露出的细微破绽。顾一诚曾对芸娘说过,若我是官府中人来此查案,必对蓬莱客栈起疑心。

魏老板比小乙的记性好些,那年黄河暴动: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他做生意的父母都死在了兵荒马乱中。游历中的桃花岛神母收养了他,取名老板,待他成年让他做了蓬莱客栈的掌柜,名字和身份巧妙地结合了起来。这边顾一诚进门,那边他便认出来了,看到顾一诚身后跟着的几名走路喜欢高昂着头的随从均是练家子,不免起了疑心。

“顾公子,不对,是顾大人怎么有时间来我们这小店了?荣归故里找老朋友叙旧,还是其他事情啊?哈哈。”他佯装很高兴的样子和顾一诚重逢,但又能让对方看到我是假装亲热,实际上我不是很欢迎你的态度。

落好座的顾一诚摆摆手,亲切地让四名随从也坐下,对着魏老板笑了笑道,“魏叔叔,我永远是当年的痴书生,此次去桃花岛找神母,是有事相商。”

话说到这里,机灵的小乙已左手抱出一坛桃花醉,右手拿着一叠茶碗出来,“顾大哥,这是你最爱喝的桃花醉,其他几位大哥也一起尝尝。”

桃花醉,目前只有朝廷高官或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才有机缘喝的酒,四名随从,见顾一诚点头示意自便,便急不可耐地争抢着喝酒,完全不像是见过世面的样子。

“顾大人,这几位是?”魏老板笑着问道。

不待顾一诚回答,随从中最年长者率先站了出来,拱手施礼板着脸答道,“不敢劳烦顾大人介绍,在下武当派张真人座下弟子清风,另外三人是我师弟,清山、清云、清河。锦衣卫都指挥使纪大人写信武当山,请求派人护送顾大人前往桃花岛。”

“哦,武当少侠,怪不得气宇不凡,后生可畏啊。”魏老板心惊,对顾一诚的来意更加惶恐不安。旁边的小乙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忙问,“顾大哥,你们不会是来抓吕公子的吧?”

“吕公子?”顾一诚有些不解,见魏老板使眼色给小乙,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笑道,“我去桃花岛只是想拜见神母,至于你口中的吕公子,我并不认识又怎么会去抓呢?”

“嗯,那就好。吕公子很善良,他连地上的蚂蚁都不忍踩死的,是个大好人。当然,顾大哥也是好人,漂亮的周姐姐也是好人。”小乙心底的石头放下,说话随意了很多。

这一声“周姐姐”将顾一诚心里的隐痛挖了出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唐朝宋之问的诗。目前顾一诚也是这种心境。他很想开口问问芸娘的近况,成亲了吗,是否有孩子了,武功是不是比以前更高了,有没有参加她所说的武林大会。很多事,回避不了的。顾一诚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像是你小乙提到了周芸娘我才想起她似的口吻问道,“周姑娘成亲了吗?”

“她要和吕公子成亲了。他们很是相爱。吕公子也和顾大哥一样是读书人,他画的画可好了。不过他没顾大哥这样厉害,听岛上的人说,吕公子多年考试,因不习惯八股文的约束,最终连一个秀才也中不上,伤心失望之下跟随周姐姐来到桃花岛。八股文真是害人不浅。”说到这里,小乙也为吕公子的人生遭遇感到惋惜,想着这些也不是顾一诚年少中举的得意人所能理解的,也就住了话茬。

这神情逃脱不了顾一诚的眼睛,只听他幽幽道:“八股文有利有弊,不是非黑即白的问题。大明建国不久,当今天子更是想在军事、海外贸易等领域有所建树,各方面都急需人才,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正可谓,观点不同,话不投机。顾一诚见小乙还是沉浸在惋惜吕公子之中,只得笑了笑,住嘴。

夜风清冷,顾一诚从怀里掏出一个镯子,内心无限伤感,迟迟不肯睡下,脑海里都是芸娘的身影。他喃喃自语,“芸娘,你又离开桃花岛做游侠经历了吗?那为何不来京城找我?你怎么又和什么吕公子相爱了?和我的山盟海誓,说过的话,都可以不作数吗?”

在顾一诚的心里,芸娘是那么的美、那么的漂亮,她身上拥有的特征全是他喜欢的;他喜欢的特征又全在她的身上。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即便是将来,她都是他最爱的女人。这一段感情本来已在他的手里,可又被他亲手埋葬。这是他近些年日夜饱受煎熬的事情。对着镯子,顾一诚喃喃自语:“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芸娘,如果能够重来,你会不会跟着我走?”

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六年前。那时天下动乱,燕王还未荣登大位,山东等地处处是战火,世道并不太平。“黄河之北,则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鞠为茂草。”

需上京赶考的顾一诚,考虑了很久,还是冒险赴京赶考。学好文武术,货于帝王家。自己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难道就因路上可能会遇到危险而放弃吗?做什么事又没有一丁点危险呢?经商也会遇到海浪,卧在家里的床上也会遇到地震。一件事,如果一天纠结,那么给你十天,你还是会纠结。想到这里,顾一诚对着族中父老言道,“一诚立志进京赶考,不金榜题名,不光宗耀祖,绝不回返。我娘年事已高,一诚一走家中只剩下老弱,还望父老体恤关照。”

不待族中父老答话,顾母笑着摆手,“我儿欲立功名于朝廷恩泽世人,娘不拖你后腿,家中尚有薄田,府中又有丫鬟、仆役伺候,不需要你牵挂,展翅高飞吧,我的儿。”

顾一诚化装成乞丐,前往京师。四书五经,他早已烂熟于心,是否携带没有什么影响,若携带还徒增负担。想看书时,顾一诚就斜靠在树下,闭上眼睛默想,那些以前读过的经史子集便在眼前一一重现。

途经沂州时,在关道上偶遇为躲避战乱欲南迁京师的一大户人家,两三辆马车,数十随从持刀剑护送。一群乞丐拦路,蜂拥上来乞求施舍点吃的,眼见形势失控,前头的乞丐被随从一刀砍伤。后面的乞丐虽不敢再往上,却并不让开道路。顾一诚装没看到,悄悄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听到随从向马车里的人禀报,“夫人、小姐,有乞丐拦路,驱赶不了。”

车帘打开的瞬间,顾一诚的余光看到了一位年约四十的贵妇,旁边坐着一十五六岁圆脸、粉嘟嘟的姑娘,模样甚是出众。

“你就看着给些干粮打发了吧。”贵妇笑道,她注意到旁边一个气质不凡的乞丐斜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女儿,忙摆摆手放下车帘。

随从们将干粮扔给乞丐。顾一诚却不仅不抢着捡,反而躲着,像是怕被干粮砸到似的。这异常的行为引起又悄悄打开车帘的贵妇、少女的注意。贵妇唤随从去请顾一诚。随从强迫着顾一诚来到马车跟前。

“你这小乞丐,不饿吗?为何将手中捡到的干粮又施舍给别人?”贵妇有些不解。

想着也许可以和这家人一起进京,路上能得到一个照应,顾一诚恭恭敬敬地施礼,“山东举子顾一诚拜见夫人。夫人看乞丐疾苦,愿意施舍,善莫大焉。只是扔干粮砸人,未免善不尽善。他们是战乱流离失所的平民,是我大明子民。既然夫人愿意做善事,何不善意到底,又何必如此践踏他们的自尊呢?”

“公子说得极是。”贵妇听完,忙正了神色,露出敬佩的眼神,训斥随从的无礼。

“啊,你这么年轻即已是山东举子?满二十岁了吗?”少女惊讶道。

贵妇意识到女儿的冒失,忙用眼睛示意其安静,转头又对着顾一诚笑道,“我们是京城纪大人的家眷,公子若不嫌弃,可以随我们一起进京。”

“求之不得,多谢夫人。”顾一诚心下甚喜,表面波澜不惊。

马车里的少女莞尔一笑,“顾大哥好,我叫纪颖。”

2.

晚霞时分,山路婉转崎岖,枫叶红透了道路。

山道两旁冲下十数人,摇晃着兵器,围住车队,意欲劫道。他们没有蒙着面。为首的大汉自言胡彪,一缕护胸毛,收下过路钱后,又对马车里的女眷更感兴趣,要求打开车帘。这种无理的要求被拒绝,土匪们纷纷拔刀。随从们手发抖,手中的刀剑颤颤巍巍,想要抵抗又不敢拔出剑。胡彪不屑地挥挥手,身后的人喊着杀声往前冲。

秋风萧瑟。随从们在一声声的哀嚎中被斩杀,不大会工夫,只剩下顾一诚。他哪里见过这种场景,想掉转马头逃跑,又觉得太不够道义,毕竟这家收留自己,送自己马匹,携带自己前往京师,于是强自镇定。

“呦呵,这书生是干吗的?滚蛋!”胡彪拿着大砍刀对着顾一诚笑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顾一诚念道。“好汉,这是官宦之家,何必结仇呢?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们索取一笔钱财,然后用这钱财找其他女人不是更好吗?”

“读书人?文绉绉的。”胡彪笑道。“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若是将知情人统统杀死,又哪里会结仇?哈哈。”言毕,吩咐手下杀人。

顾一诚被一土匪拉下马来。老车夫吓得跪在地上求饶。纪颖与贵妇哭哭泣泣地被赶下马车。顾一诚看到夕阳的余晖照在这泛黄的山坡,一切都是那样的美,想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生尽力了,至于具体的结果并不重要,死就死吧。

在土匪挥刀砍向他脖颈的时候,耳边听着一清脆的破空声,转头看土匪的刀脱手飞在了空中。那土匪捂着手腕,左右在空阔的山坡寻找着什么。紧接着又出现破空声,一下、两下、三下……土匪手中的兵刃纷纷被击飞了出去。正抓着纪颖手的胡彪,东张西望,大喊道,“是谁?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今日不想杀人。你们走吧。马车留下给这太太、小姐,再留下一匹马给这位孔公子。”咯咯的女子笑声,从山坡上的一棵枫树上冒了出来。那是一棵有年头的枫树,繁茂的树枝上有密密麻麻的红色枫叶。一百多米的距离,可女子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犹如当面训话。

胡彪的额头都是冷汗,嘴硬地说道,“我若不呢。”话音刚落,就见那枫树上射出一束类似流星的白光,紧接着自己抓纪颖手的手背便被射穿,鲜血溅了自己一脸。胡彪哪里见过这种力道,忙松手,跪在地上大呼神仙饶命。

枫树里飞出一青衣少女,年龄二十左右,轻飘飘地落在众人面前。那少女看了地上的尸体,叹了口气,眼神锐利,盯着胡彪,说,“今日是我二十生辰,不想杀人,还不赶紧滚。”

贵妇要返回沂州等丈夫派军马来接,不敢再独自前往京师。青衣少女一路护送他们至沂州。纪颖不舍得与顾一诚分开,希望他能留下来,等军马到来一起走。“谢谢纪小姐深情厚谊,只是科举日期不能变更,顾某需要立即启程。”

顾一诚在城中一酒馆追上了这青衣女子。这女子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妩媚地看着进来的顾一诚笑着坐在自己对面。

“孔公子,你喜欢上我了?你这样追一个姑娘,是孔夫子教的道理吗?”

“不,我不姓孔,在下顾一诚。请问姑娘名讳?”

“孔夫子的徒子徒孙都姓孔。我的名讳?我凭什么告诉你。”青衣女子轻轻抿了口酒。“跟着我做什么?”

“哦。既然姑娘不方便说,那我就喊你青衣吧。在下要到京师参加科举,姑娘武艺超群,能否护送我前往京师?”

“给我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青衣女子似乎喝醉了,脸搭在手上,睡眼蒙眬地盯着顾一诚。

这媚态扰乱了顾一诚的心智,他转头咽了一大口水,定了定神,方又正眼看着女子,缓缓道:“姑娘是游侠,武艺高强,想必有一颗菩萨心肠。恕顾某直言,一个游侠每天又能有多少时间做善事,即便不停歇,又能有多少事情恩泽于世人。只有为官,才能施展抱负,以少量时间做大量善事。顾某不才,想要高中,然后做那兼济天下的官侠。”

“官侠?哈哈。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孔公子,不对是顾公子挺会说话的哈。你竟把追求功名利禄的心说得这么高大上。”青衣女子咯咯笑了出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又让顾一诚看得转头避开。青衣女子听到顾一诚嘀嘀咕咕地说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顿觉得这个书呆子挺有意思的,继续打趣道,“怎么我说中你的心事了?”

这时的顾一诚已经按住了躁动的心,红着脸,“姑娘说得不错,我确实也有追求功名利禄的心,但我想以恩泽他人进而实现功名利禄,做那官侠。前朝的狄仁杰、包拯……莫不如是。做侠客与做官并不矛盾。”

青衣女子没料到这个书呆子这么坦白,不由得高看了几分,看他一副不敢看自己的神色,动不动转头,问,“你干嘛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姑娘容貌惊为天人,又是我之前只能从说书人口中听到的女侠,顾某不免生起了爱慕之心,故而一时不敢正眼。”

“什么?”青衣女子听到这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表白。这个人竟还不是江湖中人,是一个以往自己见到会嘲笑的书呆子式的人物,忙羞红了脸。她端庄起来,说,“好,我答应护送你前往京师,但你爱慕我的话,不可再说。”

后来,青衣女子才告诉他,自己叫周芸娘,是桃花岛神母的第四个弟子,想要做一个人人敬仰的女侠。神母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她说,她少年时即可击败少林空明大师,十八岁,神母为了锻炼她的江湖经验,派她游历江湖。路线是安排她前往波斯,探寻白莲教的起源,挑战那里的高手。游历江湖的过程中,她可以见机行事,处处行侠仗义。现在一年多了,想要返回桃花岛。她在路上遇到了土匪打劫,就顺手救了他们。

听到顾一诚问那破空的类似流星的武功是什么的时候,她咯咯笑了,手耷拉下来,再次抬起来时,手中已有了一颗白色围棋棋子,手一转棋子落在中指上被拇指按压住,眼睛周围看了看,见前方一棵白桦树,轻轻弹了出去,刹那间,棋子发出破空的声音,又由于速度极快,棋子带着光芒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白桦树被射穿了一个比棋子大了三四倍的洞口。“弹指功夫而已,”芸娘笑了笑道,“若是我师傅神母,她可以以指上空气弹出,威力比我弹出的棋子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哦,哦,厉害。”顾一诚真心赞道。“桃花岛,是不是很美?”

“很美,那里的人也都很善良。有时间,我带你去桃花岛游玩。”芸娘说起桃花岛,表情甚是得意。

“好。姑娘是女侠,一言九鼎。”顾一诚抓住机会道。

一个月的朝夕相伴,芸娘慢慢接受了顾一诚。在他进考场前,芸娘装作不经意地帮他检查物品,“顾公子,你三天两夜都待在那个小号舍里,东西要带齐,我的任务完成,要回桃花岛了。”

“芸娘,三天后我就会出来,你能等我吗?”顾一诚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

“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

“你不是许诺我要带我去桃花岛吗?”顾一诚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沉默了一会。芸娘严肃地说,“顾一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读得什么都不懂了。我不能随便带一个陌生男人到桃花岛,江湖儿女虽然没那么多忌讳,但你不是江湖中人,我带你过去,我该怎么和师傅解释呢?我总不能……”

不待芸娘说完,顾一诚急忙道:“和你师傅说,我是你爱人,是你未婚夫婿。”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出其不意的答案,芸娘脸羞得通红,打着嗝问。

顾一诚没再给芸娘犹豫的机会,他急忙走上前,拉起芸娘的手,“和神母她老人家说,我顾一诚是你的爱人,是你的未婚夫婿。”

“哦。”芸娘愣住了。“可是,可是我师傅不允许我们和官场上的人在一起。”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就一定会在一起的。我相信我能说服你师傅。”言毕,顾一诚不由分说地揽芸娘入怀。

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房间内的芸娘依偎在顾一诚的肩膀上,这个文弱书生的肩膀这一刻给了她安全感。

3.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客栈里来了许多报喜的官差。比武都不紧张的芸娘,看着楼下的报喜人员却有些紧张,高中的名次是从后往前报喜的,这家客栈里已有三个举子高中,可还没有顾一诚。

“芸娘,别紧张,我应该可以高中,目前还没有报喜的来,说明我的名次在前面。真是皇恩浩荡。”顾一诚站起身安慰芸娘到房间里坐下,耐心地等待。

“顾公子,很有大将风范嘛,看来我的眼光不错。那我们喝一杯绍兴女儿红,虽然这种酒不如桃花岛的桃花醉。”芸娘见顾一诚坦然自若的神色,也有了信心,再说这次不中也没什么,机会还多的是,如果能拐他到桃花岛,做一对神仙侠侣也挺好。

“二甲第一名,山东举子顾一诚在这家客栈吗?”楼下传来了官差报喜的声音。紧接着是笑嘻嘻的老板说是这家店,忙吩咐人发放喜钱,要亲自领着官差到楼上拜访顾老爷。

“不错啊。”芸娘笑道。

“皇恩浩荡。全国第四名,挺好的。我与四字有缘,家父族中行四,我也排行第四,我的妻子芸娘也是神母的第四个弟子。”

“谁是你妻子?我发现你是一步步地往我身上赖。”芸娘佯嗔道。

当朝建文皇帝安排顾一诚做了翰林院学士,给三个月假期回乡安排诸事宜。他们骑着马匹,当天一刻不停地趁着城门未关便离开了京师。唐朝的孟郊高中写诗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现如今的顾一诚也是这种心境,只想早日回家乡报喜。

燕王的大军在山东战场与建文皇帝的军队交战。顾一诚、芸娘无意间来到了战场,只见朝廷的军队团团围住了燕王军队。王字旗下的人左冲右突,奈何被朝廷的弓箭压制。至此存亡关头,山顶上朝廷的主帅大帐忽传出将令:皇帝有旨,勿伤燕王性命,免使朕担杀叔之名。本欲一鼓作气灭掉王字旗下那团人的朝廷军队,听到了旨意,忙开始后撤,远处的弓弩手也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迂腐。圣上怎么下如此命令?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此妇人之仁,何时能平定天下战火?”顾一诚目视场形势变化,扬起马鞭叹口气道。

“咦?孔夫子的学生不都是忠君爱国吗?你怎么辱骂皇帝?”芸娘有些不解。

“芸娘,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天下动荡百年。我太祖高皇帝以雷霆手段平定天下,开创盛世。他老人家将固若金汤的国家留给当今圣上,去世还未两年,战火纷起,先后百万大军,都不能平息叛乱,由此可见,当今圣上的用兵方略是有错误的。这难道不是圣上无能?大好河山,如此地步,真令人心痛。”

“可当今圣上擢拔你为二甲第四名进士,对你是有恩的。”江湖上讲究,士为知己者死。芸娘觉得皇帝待顾一诚很好,他就应该像江湖侠客那样不能说皇帝的半个不字。

“那我也不能忽视天下百姓安危,昧心地不问青红皂白地称赞他。私恩与天下若不能兼顾,我会先选择天下,然后以命答谢私恩。”

战争阻挡了两人返乡的近路,天色将黑,两人在山上发现几间木屋,米面油盐齐备。想必猎户是到了收获的季节才住在这里打猎,平常是空着的。

到了深夜,有几人闯到了屋里。穿着睡衣睡在床上的芸娘,看着进来的士兵,盘算着几招可以杀死对方,只是忌讳手无寸铁不能自保的顾一诚,不敢率先发动攻击。

为首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穿着金色铠甲的武将看着在地上打地铺的额头冒冷汗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女子,感慨道,“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丫头,这一对金童玉女在这深山老林里还能恪守古之规矩,难能可贵,就放他们一马吧。”士兵们闻声整齐地放下了悬在他们脖子上的刀剑。

“小哥,有什么吃的吗?”那男子问道。

顾一诚站了起来,重重地跪了下去,“翰林院学士顾一诚拜见燕王。”听到这,满屋子的人露出诧异。

这伙人正是燕王及其心腹。他们鏖战了许久,得益于圣上的旨意,最终突出了重围。谈不上多费劲,因为围攻的士兵不敢伤燕王,而燕王的屠刀却挥洒得甚是如意,于是有的士兵干脆两边退下,自动给他们留了缺口。

“燕王,这一战若是我来指挥,你断无活路。”顾一诚像是没看到燕王露出的杀意,伸手在空中划着今日的战场形势,将自己的思路、应变措施坦然说出。听到燕王笑着问皇帝的旨意怎么办,顾一诚冷冷地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随从们纷纷拔出了刀剑,有一二十左右男子更是扬言不能留活口。芸娘袖中棋子落在手中,准备迎战。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燕王哈哈笑道:“高煦,放下剑。他只是刚中的进士,人微言轻,你以为朱允炆那小子会召见他?会给他那么大的权力领兵作战?书生田间地头狂谈而已,又何惧哉?”

燕王的胸怀令顾一诚感动。在芸娘的协助下,顾一诚做了些吃的,只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谈不上色泽味全,鏖战一天,粒米未沾的燕王等人,却吃得很香。

这一夜,两人畅谈,有一种相见恨晚、忘年交之感。燕王想让顾一诚、芸娘跟着自己。顾一诚毫不犹豫地拒绝,说自己忠于圣上,若是自己现在能灭掉燕王,绝不心慈手软,只恨自己是文弱书生,手中又无兵马。燕王感佩顾一诚的直言,他笑了笑道,“孤和公子交谈许久,甚是欢快,你既然忠于皇帝宝座上面的人,那就等孤坐上了皇帝宝座,你再来帮助吧。”

月色如沟,燕王一行匆匆离去。

“燕王,鹰视狼顾,不是好人。”芸娘对朱棣有些不喜。

“谁能给天下太平,谁就是好人。”看着燕王渐行渐远,顾一诚叹了口气。

两人来到顾一诚的家乡。分别虽只半年,但这里早已经经历多次战火,往日田园古镇景象不再,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不知道是朝廷的军队还是燕王的军队,将顾家庄屠灭干净。顾一诚号啕大哭许久,心里暗暗发誓要打造一个没有战火的盛世。

“芸娘,这人世间,悲伤大于欢乐。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哎呀,你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很麻烦,还是我们江湖儿女好,处处可以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一诚,我知道你很悲伤,可我们不知道是朝廷还是燕王灭了顾家,我想帮你报仇,却不知道找谁。”

“报仇?哈哈。”顾一诚笑道。“我的仇是乱世,帮我报仇,就是不要乱世。”

“哦,那个太难了。我不知道怎么做。”芸娘认真想了一会道。

时局动荡,战火波及长江流域。顾一诚无法越过封锁返回京师,再说天下事已不可为,去了京师除了表露一番忠心外,无济于事。

无牵无挂的顾一诚决定跟随芸娘前往桃花岛。芸娘说,“我们桃花岛在中土上有一个据点叫蓬莱客栈。一诚,我们桃花岛是白莲教的分支,在神母的带领下,之前是反抗暴元,现在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住在岛上的人大多是逃避战乱的人。白莲教讲究一夫一妻制,你若现在反悔和我在一起,我不怪你,但你若执意和我在一起,以后就不准纳妾。”

“得你一人,已是我此生太过的福气,岂敢有其他的想法。芸娘,我只求今生能和你天长地久地在一起。”顾一诚说到此处,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了芸娘,“这是我娘送给我的,说是将来给儿媳妇的,现在我给你。”

芸娘欣喜地接下,放在眼前观察,听到一诚说,你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送给我的吗,才回过神,哦了一声,想了一下,将手上的手镯取下,递给了顾一诚,“一诚,这是我师傅送给我的,自幼陪着我,现我送给你,你可要好好保管。”

4.

浩瀚无边的大海上,魏老板前方划着船带着顾一诚、芸娘前往桃花岛,十岁出头的小乙帮衬着师傅魏老板。小乙问师傅,周姐姐和顾大哥什么关系,是恋人吗?魏老板说,怎么可能?神母不允许桃花岛的人与官府中人成亲。

白色的纱帐船舱内,顾一诚惊讶地看着周围,这一叶扁舟如履平地地在大海上航行,难道江湖中人都是神仙人物吗?芸娘给他倒了一碗桃花醉,请他尝尝。桃花醉是桃花酿造出来的美酒,取初春的桃花、配合着特殊的香料,浸泡在杯中,十年的桃花醉入口不腻,不挂杯,五十年的桃花醉入口如火刀在喉咙中下坠,挂杯易入梦。

轻抿了一口,顾一诚放下酒杯,“家乡也有桃花醉这种酒,但还是你给的味道最正宗。”

“那当然。天底下的桃花醉,都比不过我们桃花岛上的。我爱喝桃花醉,半醉半醒,指头上的功夫可以将柳絮当成杀人利器。”

航行了约两天,终于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看到了一块类似桃树的岛屿,狭长、郁郁葱葱。顾一诚发现这艘船快接近桃花岛时,竟拐起了方向,以极其怪异的行船路线行驶,在一个掉头处,忽发现刚才还近在咫尺的桃花岛又在很远的地方。

“这,这是怎么回事?”顾一诚指着远处的桃花岛惊讶道。

“我们桃花岛上的人主要是前朝后裔、义军遗孤或者忠良之后,为了防止朝廷大军前来围剿,设置了阵法,刚才的行船路线即破阵航线,这航线每年更换一次,只有神母、魏叔叔知晓,若不知道路线,朝廷即便百万大军也奈何不了我们桃花岛。”芸娘笑着说。

顾一诚心底升起不好的感觉,前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曾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桃花岛也是朝廷的卧榻之侧啊。

船行驶到港口,有十数人前来迎接。大家对芸娘身后的文弱书生起了好奇心,问那人是谁?

两人私定终身尚未经师傅的允许,为了防止顾一诚乱说,芸娘开口道,“这人是我的好朋友,特意想来我们岛上游玩。”

有个姓唐的、芸娘喊她师姐的姑娘咯咯笑道,“芸娘游历前,多单纯的小姑娘啊。如今回来,竟也会欺瞒我们了。我们桃花岛与世隔绝接近六十年,为了生下健康的孩子,神母要求岛上男女到了婚配年纪,可以前往中土寻找心上人。这书生除了显得心思重外,其他都还不错,尤其是长相好看,不亚潘安。芸娘很有眼光嘛。”

听到这,芸娘羞得脸通红,借口要带着客人拜见师傅,匆匆带着顾一诚离开。岛上有不少广场,广场上有不少受刑的人。顾一诚看到一老者袒胸露乳地被绑在石柱子上,被雄鹰啃食,那人哀嚎不止。

“这人是怎么了?”顾一诚问。

前方走路的芸娘,顺着顾一诚的手势看了那老者,疑惑道,“我也不清楚,外出游历前没见过此人。我们桃花岛的人喜欢行侠仗义,遇到贪官污吏,方便带走的,就绑到桃花岛处决;像陈世美那样的负心汉,我们也插手,所以,你可不要负我哦。”芸娘咯咯地笑着打趣。

“不会。”顾一诚迟疑会儿,郑重道。

这个迟疑让芸娘很不快活,她冷冷地看着顾一诚,尽量平复心情,一字一句道,“顾公子,趁你还没见到我师傅,我给你反悔的机会,你确定爱我,要和我在一起?”

顾一诚敏锐地察觉是因自己的迟疑让芸娘不快,见此提问,忙举起右手,脱口而出,“我顾一诚愿意娶周芸娘为妻,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岛屿中间有一桃花宫,里面陈设不亚于王府。顾一诚终于见到了鼎鼎有名的神母,那人白发朱颜,样貌不过四十出头,但芸娘告诉过他,习武之人,岁月绵长,师傅至少已一百岁。当时,顾一诚还打趣道,也就是说我六十岁时,你还如二三十岁模样?芸娘想了一会,点了点头,说,差不多吧。

“您,您俗家姓氏是不是姓黄?”顾一诚对神母施礼后,询问道。

神母愣神,随即笑道,“想不到你认识我,不错我是姓黄。”

小时候,顾一诚听爷爷提起过,说他小时得重病活不了,有一鹤发童颜的婆婆来到自己家,说自己出家前姓黄,宋末元兵烧杀抢掠,得顾家祖上活命。如今神功已成,欲前往东海仙岛,可俗世中有不少因缘未化解,临别之际,思念家乡,她欲在家乡做一千件好事,杀一百个罪大恶极之人。闻知恩公后人得重病,特前来相救,这算是一千零一件好事,也算报答救命之恩。

顾一诚万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传奇人物,忙郑重跪下道,“小子顾一诚拜见黄女侠,祖父顾令中曾受过你的恩惠。”

神母盯着他看了半晌,挥挥手让芸娘扶他起来,“原来是恩公后人,家父在宋朝为官,宋亡,我家人蒙难,幸你祖上施以援手我才得以活命。请恕我这个老婆子直言,我观你面向知你终非池中之物,但官场不同于游侠江湖,敌友难分、过刚易折,应多加小心否则难以善终,还请你记住老婆子今日的话。我现许你想来桃花岛游玩,随时可以来。至于和芸娘的婚事,我不同意。芸娘是我第四弟子,我们桃花岛的人不与官府结亲,如果你想娶芸娘,就不能回朝廷做官。”她看到芸娘想帮顾一诚解释,忙伸手制止。

“这是为何?我爱芸娘,想娶她为妻。与我想做官,兼济天下,并不矛盾冲突。”顾一诚不解道。

“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话激怒了神母,她挥一挥衣袖,宫内两旁的蜡烛尽数熄灭,“嗖”地一下原地消失不见,留下一句:“芸娘,为师不同意你的婚事,留故人之子待个一两天,送客;若你选择嫁于官宦之家,那你和他一起离开桃花岛,和师傅、桃花岛恩断义绝。”

“师傅,师傅。”芸娘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喊着,久久没有回音。

顾一诚在桃花岛宫殿内长跪不起,希望获得神母的成全。整整一天一夜,神母都不再见他。

芸娘哭着安慰他,“一诚,别这样,你别这样,我早知道师傅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可我还是与你相爱了,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招惹你的。”

已跪得双腿无知觉的顾一诚,听闻此话,内心尽是凄凉,抬头看到一缕晨光照进了宫殿里,忽狂笑不止。他伸手阻止又想安慰他的芸娘,慢慢站起了身,盯着神母的主座许久,回头看了看芸娘郑重道,“我宽恕所有人,唯独不宽恕神母;我谅解所有人的誓言,唯独不包括你。”

这一刻,芸娘感到这文弱书生露出的一丝杀意,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岸边,秋风萧瑟。顾一诚紧紧握着芸娘的手,诉说着山盟海誓。芸娘不答复顾一诚的告白,带他游玩桃花岛。

芸娘说,“自我记事起,桃花岛抓了数不清的贪官污吏供奉天上的雄鹰,负心汉也不少。我们岛上的姐妹各个会武功,有的到中土找到了相爱的情郎,将对方带回了桃花岛。可是男人是讲究新鲜感的,婚后的柴米油盐细水长流的生活让男人看轻身边的女人,有的竟引起了岛上其他姑娘的注意。这些丑男人不知道,岛上的男男女女都是信教的,平时有争吵,关键时刻却是团结在一起的,这些姑娘将这些男人的嘴脸揭露了出来。”

“后来呢?”顾一诚问。

“后来?后来,我们的姑娘当然是挖了这些男人的心肝吃掉啊。”芸娘眯缝着眼笑道,仿佛是要看清顾一诚的心。

“哦。那你会吃我心肝吗?”

“不会。”芸娘冷冷地说道。“你我今生无缘,你以后再爱上别人是你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顾一诚的眼神漠然。

桃花岛的奇闻怪事很多,按理岛上的姑娘武艺高强,在家中的地位应该很高才是,可她们竟讲究照顾夫婿,大多数女子还会给中土带回的夫婿打洗脚水。这令顾一诚百思不得其解。芸娘惊讶道,照顾自己的爱人啊,难道这种事也讲究武力吗?

“不。”顾一诚看着大海,郑重道。“如果你嫁给我,我不会让你给我打洗脚水,我给你打?”

“给我?翰林院学士给自己妻子打洗脚水?”芸娘的眼神躲闪,有些不信。

不远处,唐姓的师姐听到了两人谈话,打趣道,“芸娘,这男人很好,愿意给自己的媳妇打洗脚水,她值得嫁,你若不嫁,我可接手了哈。”

这次轮到顾一诚羞红了脸。本要和师姐狡辩的芸娘看到顾一诚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顾公子,我是周芸娘的师姐,名叫唐赛儿。”那女子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

羞红脸的顾一诚,慢慢恢复了神色,“你好,我是青州顾一诚。”

三日后,两人在渡口依依惜别。顾一诚不想放弃做官兼济天下的念头,他说如果现在是太平盛世,自己这个无牵无挂的人可以留在桃花岛陪着芸娘白首偕老。

“你这句话有两个错误,一是师傅以及岛上的老人家都说了,你顾一诚是做大官的命,不可能、你也不愿意默默无闻地过完一生的;二是你不会武功,你七八十岁的时候而我的容颜也不过三四十岁,怎么能够和我白首偕老呢。我这个江湖中人游历一年多,你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插曲,我想了很久,我们确实有很多不合适,我也做不了官太太,祝你前程似锦。”

“哈哈。我不管那些,我要你等我,我一定会再回桃花岛找你。”顾一诚笑道。“我建功立业又有何不好?为什么我想建功立业就不能娶你?太过荒谬。周芸娘,我终有一日会再来桃花岛的。你等着我。”

回忆到这里,顾一诚慢慢将眼前的镯子藏在了怀里,躺在床上,又忍不住咳嗽两声。相思不可医啊。

5.

深夜,浅睡的顾一诚闻听打斗声,起身穿衣,抽出挂在墙上的宝剑,打开门察看。客栈外面一黑衣人与自己的四名随从混战在一起。清风吆喝着三名师弟摆起武当剑阵,霎时间四把剑在空中如流星穿梭飞行攻击黑衣人。清风等人在远处练着武学,而空中的飞剑随着清风等人的手势变化着。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各人均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混战约半个时辰,仍不分胜负。

魏老板、小乙也来到顾一诚的身边观战。眼见清风等人渐渐处于劣势,小乙抓了抓顾一诚紧张到出了不少汗的手,安慰道,“顾大哥,莫急,我去参战。”言毕,小乙嗖地一下飞到剑阵中,他一边躲着无差别攻击的武当剑阵,又与剑阵中的蒙面人交手,瞬间两三个回合。

“小乙好功夫,”顾一诚指着他夸道,“招式很快,瞬间两三个回合。”

“哈哈,”魏老板笑道,“顾公子不是江湖中人,看差了,刚才不是两三个回合,而是十数个回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些不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看得懂的。”说到这里,魏老板意识到言语有些过分,这顾公子不管怎么说,都是神母、芸娘的故人。

“不错,你们都是天上的仙人啊。”丝毫不觉得冒犯的顾一诚点点头。这种豁达令魏老板有些自责,刚才不应该口出无状。

蒙面人抵挡不住,两只手往下方一拍,直直地飞上空中,慢慢与黑夜连成了一体。四把飞驰的宝剑长眼似的见没有了蒙面人,各自飞回各自主人的剑匣中。小乙也从空中,脚尖碰脚尖的借力,飞回至客栈的二楼、顾一诚的身旁,啧啧称赞,“那蒙面人武艺着实高强,我们五人联手只能将其击退,无法活捉。”

“哪门哪派武功?”魏老板追问。

“那人武功很是杂乱,先是昆仑派先天功,接着是少林般若掌,最后是类似指法的武学,他用手指将近身飞剑夹住,又弹了出去,我差点死在这一招之下。我看不出来到底哪个门派。”小乙琢磨下,回道,“他身上散发淡淡的清香,身姿娇小,应该是个女人。”

小乙虽不是神母嫡传弟子,但也教过他几招绝学,是桃花岛一流高手,这也是为什么派他协助自己驻守蓬莱客栈。他竟在武当四位少侠的助阵下差点被杀。这事情非同小可,得赶紧回禀神母。想到这里,魏老板喃喃自语:“所为何来呢?”

“魏叔叔不必忧虑。我官场沉浮,敢于任事,惩奸除恶,得罪过很多人。想必这是我的仇人来杀我,与桃花岛无关的。”顾一诚笑道。

清风等人大口喘着粗气,大病一场似的回到了客栈。快要走到顾一诚跟前,又各个挺起了胸膛。“大人,武当剑阵,天下无敌。我们只需半炷香的工夫就可擒拿贼人。刚才只恐伤了你的朋友——小乙,才给了贼人逃脱的机会。”清风脸不红地施礼道。

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令魏老板、小乙汗颜,觉得武当派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各位武当少侠辛苦了。日后待我禀明朝廷,必定重重有赏。”顾一诚似乎忘了事实,微笑着夸赞。

次日,晴空万里。蓬莱客栈挂起休业的牌子。岸边,魏老板、小乙慢慢推一艘小船入海里。清风等人都有些疑惑,这一叶扁舟要在东海里寻找桃花岛。只是见顾一诚神色不改地上船,便各个也跟着上去。令人奇怪的地方出现了,承载七个人重量的小船,吃水却并不深。

小船在大海上航行了两天,按着极其诡异的路线,众人先是看到海市蜃楼的桃花岛,过了一天接着才是真正的桃花岛。

岸边的唐赛儿与六年前没有任何变化,而船上的顾一诚老得很快,胡须都蓄上了。岛上吹拉弹唱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到了港口。

“唐师姐,别来无恙。岛上有喜事?”

“有喜事。我家周妹子大婚。”唐赛儿得意地说道。“顾大人想要捣乱,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故人成亲,我需送上贺礼,岂敢有捣乱之念。唐师姐,请头前带路。我有急事拜见神母。”

桃花宫内,喜气洋洋。司仪喊着,三拜高堂。新郎牵着红绸与新娘转头,就要对坐在正座的神母参拜。

“慢着!”殿外一声喝道。紧接着顾一诚一行来到了宫内。

新娘揭开了红盖头,与顾一诚相望。顾一诚内心波涛汹涌,怔怔地看着芸娘,“你好美。你要成亲了?新郎却不是我?”

芸娘强自镇定,冷冷地道:“顾大人说的是哪里的话。你是豪门佳婿,官位步步高升。我只是乡野女子,不敢高攀。你大婚时,我去喝了你的喜酒。现在你来喝我的。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你,你去找过我?”顾一诚心惊。

他记得芸娘说过游历一年多也见了很多世面,余生好好生活在桃花岛,不会再外出了。

当年回到中土后,燕王已经造反成功,在京师登基称帝,因顾一诚木屋帮燕王做过饭、彻夜畅谈的情谊,顾一诚升职很快。燕王的成功,离不开都指挥使纪大人关键时刻的背叛。燕王很喜爱这两人,后又将对顾一诚早已情根深种的纪颖赐婚给了他。皇权威严,再加上自己虽深爱芸娘,但那时和芸娘已经分开,自己又怎么能让顾家绝后,于是半推半就答应了下来。

这些年来,他做了许多为民谋福祉的好事情,陪同郑侯巡游过很多个国家。前朝建文皇帝是国家不稳定的因素,于私建文皇帝朱允炆对自己有恩,可是于国,他必须得追杀这位恩人。这样的矛盾心理消耗了他很多的精力,三十岁不到头发即白了许多。

“去了。你离开桃花岛后,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想要回中土找你。哪知道,正好赶上你大婚。本想杀了新娘,再返回桃花岛。可是想到枫树山下,是我救了你们。或许你们才是天定良缘,于是我偷了你们的一坛御酒,在顾府后花园、你们洞房之外,饮了一夜的酒。我欠你的情,早在那晚用眼泪还了。”

听到这些,顾一城想起一件怪事,新婚第二天,管家回禀大婚的御酒少了一坛。原来是这样啊。顾一诚不明白芸娘,既然爱自己,为何当初又说那种绝情的话,想到她受到的委屈,心不由得软了下来。“芸娘,其实那晚我很想你,自己在屋内独自饮酒,并没有动……”

“住口!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你想表达什么?”芸娘不想再掰扯陈年往事。“顾大人,今天是我大婚日子,还请你只喝酒,不说话。”

沉默许久,顾一诚仰天长叹,发泄着内心的不甘。“罢了,罢了。公事要紧。岂可因私废公。”

神母的容颜也如六年前,没有任何变化。神母看了看顾一诚,笑道,“你老了。”

“公事繁忙,劳心劳力,故老得很快。”顾一诚答。

“嗯,我老婆子查过。锦衣卫是皇帝的狗腿子,但你这几年来做过不少善事,为一些冤死的大臣翻案,也力所能及地保护了不少靖难遗孤。否则,我必替你祖上清理门户。我不喜欢绕弯子,你回去禀报燕王,就说我桃花岛没有收留皇帝。至于武当的四位少侠,别回中土了,就留在我桃花岛,他日找个婆娘,安生地过日子吧。”

“神母,六年来,我踏遍三山五岳、三千六百岛屿,跨洋出海到访二十多国。可谓天涯海角都去过。如今只剩下桃花岛没有搜查。皇命在身,还请神母给予方便。”

神母冷冷地看着顾一诚,不说话。

顾一诚走到新郎跟前,缓缓跪下,“永乐朝,锦衣卫指挥佥事顾一诚,拜见故主。”

殿内一片哗然。唐赛儿直勾勾地看着芸娘,见她脸色并无波澜,方意识到吕公子就是当初的战败皇帝朱允炆。燕王朱棣造反,攻进京师,皇宫起了大火,传闻建文皇帝下落不明。当年,芸娘思念顾一诚,回中土,莫非是那时?不可能呀。那时永乐皇帝已经登基,芸娘即便回去,也赶不上救助。还未等她想明白,就听吕公子笑道:“顾大人,好记性。殿试只抬眼见了我一面,便记到现在。赶紧起身吧。我如今只是科考屡次不中、痛恨八股文的穷酸书生,哪里还敢称是你的故主。今天是我大婚之日,愿大人安安静静地只喝喜酒。可否?”

“恕臣万难从命。”顾一诚缓缓起身,“皇帝有令,一旦追查到你的下落,立即格杀,不留江山隐患。”

朱允炆感觉胸闷,他万没想到皇叔燕王都已登基为帝,还会对他那么狠。当年他都造反了,自己还念着对方是自己的亲叔叔,不忍下杀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顾一诚,有我在,你杀得了他吗?”芸娘走上前,将朱允炆护在身后,缓缓抬起手,指尖已夹了一枚白色棋子。

“那得试试!”顾一诚边说边往后退。清风四人走上前将他护住。

“自不量力。你们以为蓬莱客栈外,我是被你们击退的?”芸娘说到此处,轻轻弹出棋子,用了九成功力,意在一招废掉清风,起到震慑作用。

当啷一声,只见殿后两石柱子被射进了棋子。清风的剑不知何时已拔出护在胸前。快,快得殿内只有少数人看到了他拔剑。芸娘大惊失色,自己射出的棋子竟被清风一剑劈开。

“老身眼拙,不知江湖中哪几位阁下大驾光临?”神母欠了身子,坐直起来。

清风将剑插入剑匣,手轻微地止不住颤抖,对于芸娘的弹指功力大为惊讶。他揭开人皮面具,露出苍老面容,拱手施礼,“武当派掌门张松溪拜见神母。桃花岛武功,果然冠绝武林。这小丫头的弹指神功已练至化境,老道险些不敌,真不简单啊。”

“她只是内功好而已,招式技巧、临战经验,与张真人相比还是有些距离的。”神母叹了口气,言外之意,若是生死决斗,芸娘不是张松溪的对手。“汝师张三丰真人可还好?他的武功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极。”

“家师二十年前云游四方,尚未归来。”张松溪答道。

清山的真身还是一位道士,年龄五六旬的样子,“昆仑派掌门洞天子拜见武林至尊神母。”

“小牧童已做了掌门?可喜可贺。”神母笑吟吟道。她五十年前游历江湖时,途经昆仑山下,遇老虎吃人,救了一牧童,没想到当初的牧童如今已成了昆仑派掌门。她眼神极好,一语道破了忘恩负义的洞天子出身。

洞天子羞愧地不敢抬眼看神母,往后退了三步,意在效法晋文公遇到恩人退避三舍的典故。

“峨眉派掌门横空拜见神母,”清云的真身竟是一名中年女子,怪不得平常不见说话,她一脸崇拜。

“哈哈,今日有幸向神母讨教武功,即便失败也不丢人。锦衣卫千户、五毒教教主韩千秋拜见神母。”清河笑嘻嘻地揭开面纱。他将官位放在江湖门派之前上报,令在场的武林同道不齿。

这两人,神母没有什么印象,只点点头。

“这么大的阵仗。永乐是真有面子,可以驱动江湖人马。唉,我这一生有七名弟子,除了教唐赛儿、周芸娘的是武学,其余五人都是医术。”神母笑道。“老婆子不敢独大,一人挑战四位江湖高手。周芸娘今日大婚,不宜刀兵。我和徒弟唐赛儿联手送你们五人归西吧。韩千秋,你投靠朝廷作恶多端,杀了多少江湖义士,就喂养我岛上的雄鹰吧。至于其他三位,还有这位顾大人,我会给你们留坟的。”

“多谢神母。”张松溪拜谢,他用手指了指洞天子、横空,“我三人为了门派安全,也为了天下苍生不再遭受战火之苦,答应朝廷保卫顾大人桃花岛内的安全。得罪了。”

他说这些话,是想告诉神母,自己的职责只是保护人安全,不会在桃花岛滥杀无辜,也希望佛母不要为难他们。

“保护得了吗?”神母有些不解。

“一时三刻,还是可以的。”张松溪施礼道,言语间流露出自信。

殿内一片肃然。魏老板、小乙,绕过他们与桃花岛上的人站在一起。

张松溪的自信,倒是让神母有些迷糊。不过,紧接着岛上的一声炮响,让她想明白了。侍女进宫殿禀报,“岛外有无数军船,每艘船上配备的都有大炮,他们向我们岛上发射一枚弹药后,便停了下来。紧接着,很多小船载了很多当兵的手持火枪,登上了我们的岛屿。”

原来顾一诚一行无法破开桃花岛外面的奇门八卦阵,只能由魏老板带路。至于留下什么记号,让后面的舰队跟着,对于四位江湖绝顶高手来说,又是太过简单的事情。神母也不想问那么细。一旦动起手来,这四位高手也只需要确保顾一诚一时半刻的安全,那舰队上的火炮就可以打进来。想到这里,神母不由得感慨,“万事皆有因果,我当年受顾家恩惠,有机会创建这法外桃源之地—桃花岛。因恩惠,我给了顾家后人顾一诚来随时看我的机缘,可是这机缘也毁了桃花岛。罢了,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神母,还请你将故主交还予我。免动刀兵。”顾一诚跪拜。

“休想。我桃花岛绝不做见风使舵之事。人生于天地之间,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不过一死而已。”神母厉声驳斥。

这一场混战,天昏地暗。无数发炮弹射向桃花岛,两三千人的火枪队,分成三批,一刻不停地射击前来阻挡的人。再高强的武功,在这些武器面前,也无济于事;再高深的弹指神功,也不如枪弹的威力。

张松溪等人护着顾一诚且战且退。峨眉派掌门横空先是一掌将小乙击飞,回头又与唐赛儿比试掌力,却被震得口吐鲜血,忙拔出剑迎敌。昆仑派掌门洞天子、五毒教教主韩千秋抵挡神母,两人异常吃力,但又不敢独自逃脱。洞天子知道这位诛杀方孝孺十族的永乐帝有多么的狠辣,一旦被知晓自己临阵逃脱,那昆仑派几百年的基业将毁于一旦。

一袭红衣的芸娘走在人群后面,她师傅告诉她,今天是大婚之日,新娘子动武不吉利,可如今的形势又让她心焦,棋子已几次在指尖又被她放下。张松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手指。

“芸娘,别管吉利不吉利了。赶紧出手!”唐赛儿边与横空交战,边回头喊道。

好吧。顾一诚,你死在我手上,也是你咎由自取。想到这里,芸娘含泪弹出棋子。

张松溪劈开棋子。还没稳定心神,又见棋子飞来,急忙再劈开。紧接着第三颗棋子。这一次,他劈向棋子时,长剑被棋子击断,上半截断剑刺中了他的肩膀。“好厉害的指力!佩服,佩服!”

正在此时,胡彪率领火枪队已经赶来,他们将张松溪、顾一诚团团围住。顾一诚做官后,奉岳父纪大人的命令,前去围剿土匪胡彪,报当日劫道之仇,在发现他是孝子后就放了他一马。待老娘故去后,胡彪前往京师寻找顾一诚,誓死跟随。

火枪犹如年夜的鞭炮,此起彼伏、一刻不停地响起……

艳阳高照,岛上尸体遍布。韩千秋因作恶多端,神母未手下留情,将他击毙于掌下。面对洞天子,神母终究是不忍,只是废了其武功。峨嵋派掌门横空,在与唐赛儿决斗的时候,剑被折断,她嘀咕了句,“师傅她老人家告诉我,剑在人在,剑断人去。是到了我走的时候了。”便盘腿而坐,自断心脉而死。

胡彪押解朱允炆前来见顾一诚。“启禀大人,画像上的神母、周芸娘、唐赛儿,不知所踪。”太阳伞下的顾一诚接过士兵递给他的一摞画像。战前,他已将桃花岛重要人物的画像绘制成图。听到他们三人逃脱,顾一诚只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下,他并不想他们死。

“吩咐下去,好好安葬岛上的人。我们的阵亡士兵带回中土。”

顾一诚亲自给朱允炆松绑,规规矩矩地在旁伺候着他用膳。

“够了,吃饱喝足,该上路去皇祖父那里请罪了。一诚,我有一事不明。你不允许我成亲后死,是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还是你在意芸娘,不想她嫁给我。”

闻听此言,顾一诚跪拜道:“故主,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是在犯错。你身为人主,天下黎民百姓才应该是你时刻惦记的事情,怎么还再在意儿女情长呢?由此可见,故主不应该坐在皇帝的位置。不过既然故主问询,臣不敢不如实相告,臣负了芸娘,如果她可以幸福,臣绝不阻拦,臣这点度量还是有的。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唯一动荡不安因素便是故主的存在,臣岂敢因私废公,实在是担心迟则生变。”

“明白了。”朱允炆正色,整了整衣服,“你不错,很不错。朕也算为天下选拔了人才。只是朕尚还有一事不明,自古言道,君辱臣死,朕虽没有真正地做过你的君父,但你也算朕选拔的天子门生,汝心余生能自安否?”

“这,这?臣今年二十九岁,还有许多想做而未完成的事情。百年战乱的天下,被太祖高皇帝治理成盛世,现如今又被你们叔侄二人搅动的,江河以北皆是累累白骨。臣需要为天下做些实事。”顾一诚注意到朱允炆已经自称了“朕”。

“好,朕此刻才算看明白了你。你不忠于朕,也不忠于皇叔,甚至都不忠于我大明,你忠于的是天下百姓。罢了,朕是懦弱之君,但也有全人雅意。顾一诚,朕今日就将这副皮囊送与你,为你换取高官厚禄,实现你的梦想吧。”朱允炆起身,缓缓向山崖边走去,从容地跳下。

听到“皮囊送与你,换取高官厚禄”,顾一诚心如刀绞,重重地叩头。

十三年后,四十二岁的山东巡抚顾一诚因镇压唐赛儿农民起义,不仅让唐赛儿逃脱,还故意曲解旨意,释放了许多人,触怒龙颜。永乐下密旨训斥,令其戴罪立功,为永绝叛乱后患,宁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顾一诚上书阐明不妥之处,拒绝滥杀无辜。自此,顾一诚与永乐生隙,渐渐惹得天子不满。

顾一诚是清官,不同流合污,做过很多得罪人的事情,他岳父锦衣卫都指挥使纪大人做过太多私密的事情已被永乐处死,朝中失去了靠山,现如今他又与永乐皇帝生隙。对手们见有机可乘,纷纷落井下石。有人上书,说,顾一诚是故意放走的唐赛儿,因她是他心上人的师姐。

这话触动了永乐的心事,当年他派顾一诚三山五岳去追杀朱允炆,可他却偏偏放走了包庇犯神母、唐赛儿、周芸娘,难道当初也是因儿女私情?其次,顾一诚向他回禀,朱允炆跳崖而死,但未见尸身,会不会也是在骗自己?怀疑的口子一开,那便是往越来越确定对方不可靠的路上走了。永乐皇帝十日内竟三次下旨训斥山东巡抚顾一诚,越训斥越有恨意,凛凛杀意,跃然纸上。

顾一诚做过汉王朱高煦的属官,与太子朱高炽的关系并不多好。没想到墙倒众人推的关头,朱高炽竟为他求情,他不知道其中还有朱允炆的事情,以为只是唐赛儿走脱的事情,劝解道:“父皇,唐赛儿祸乱山东,朝廷调兵遣将,不能镇压,而顾一诚到任山东,短时间内即扑灭祸乱,是有功之臣,再者顾一诚为官以来,善政不计其数,他不仅是能官,还是清官。请父皇网开一面,降职留用。”

盛怒之下的永乐,驳斥太子,“朕还没死,你就欲结恩大臣?”

朱高炽吓得叩首,不敢分辨。

永乐直接将顾一诚罢职为民,恶狠狠地让太监在他归乡途中,传口谕:“辜负圣恩,永不叙用。朕若不念在当年一饭之恩,必将汝腰斩于市。”

桃花岛,桃花林内。顾一诚品尝酒,“哎呀,这不是我当年喝的桃花醉。你们真是笨啊。你们是不是按照我说的方法,去酿造的酒啊?”

随从们笑着说,“是按照你说的做的。如果口感不对,老爷正好可以少喝些酒。”十年前夫人纪颖活着,他们还知道畏惧,如今夫人死了,而顾一诚又是待下人最宽和的主,所以随从们都不怕他。

“哎,桃花醉是好酒啊。能死在桃花醉里,是幸运之事。”顾一诚叹口气道。

“大人,卑职将桃花岛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并没有人影。”满面愁容的胡彪前来回话,闻知事情经过,他先是训斥了下人,又恭敬道:“大人,若想喝桃花醉。我再在桃花岛搜寻,看看可能有新发现?”

胡彪跟随顾一诚前后为官二十年,已至千户,现又辞官跟着他隐居。他年长顾一诚十余岁,头发已花白,五六十岁的人了,豪气还如当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顾一诚见到了太多的欺骗、背叛,对手的恨意伤不到他,当他知道在生死关头,有些同年、受过自己恩惠的人也落井下石,内心无限凄凉,这才病倒了。不过好在,他还有胡彪这个朋友,这个当年劫道差点杀掉他的土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顾一诚心脉受损,料知时日无多,便想到桃花岛还债。

“不必了。我觉得我还是能喝上桃花醉的。”顾一诚环视桃花岛,赞叹道,“这真是埋骨的好地方。胡彪,我死之后,将我埋葬在桃花林,你带着人回中土。岳父与我的仇人太多,小儿就麻烦你照顾了。”

深夜。

坚持独自留宿颓败桃花宫内的顾一诚,在梦里与芸娘相会,芸娘端出桃花醉,待要品尝时,却悠悠醒来,不免有些懊恼,恍然闻到了桃花醉的酒香,发现屋内有人。随着蜡烛点燃,那直立不动、手持酒坛的人,正是他朝思暮想十三年的芸娘。

“芸娘,我来赎罪,送人头了。神母可还好?”

“都好。她不想出来见你。这些年来,我们前往中土找你三次,遇到你都正在做利国利民的大事,活人无数。神母不愿杀你,说你欠朱允炆以及我桃花岛三百一十二人的血债,迟些时间再讨。前些日子,感谢你对我师姐唐赛儿网开一面,也替当地的百姓感激你,没有青红皂白的屠杀。但功过不能相抵。”

“别说那些话了。你想杀我吗?”顾一诚走上前,笑道。芸娘往后退了两步,不回答。她能够迟疑便超过了顾一诚的预期,他笑了笑,心里颇觉宽慰,“我现在是无用之身,正好可以还债。”

“顾一诚,神母说你是客人,我们不能在桃花岛杀你。你走吧,回到中土料理后事完毕,我们自会取你人头。”不知道为什么,芸娘看着四十出头但头发已花白的顾一诚,还是有些心疼。她应该很恨这个欺骗她感情、十三年前又炮击桃花岛的刽子手,可这一刻竟恨不起来。默默地对自己说,芸娘啊,你不能心软,不能表露一丝不忍。她又有些气恼,难道他听不出来,神母与她已经有意放了他一马吗?话需要那么直白地说吗?

“不行,我得死在桃花岛,这里的风景很好,何况还有你陪伴。后事,我已料理完毕。妻子早逝,如今十八岁的儿子也已中举,可以自立门户。”顾一诚见芸娘犹豫不决,知她不忍,感慨道:“十三年前,我在这里逼故主跳崖。唉,难道你不明白吗,故主跳崖前的遗言已将我钉死在了桃花岛。不管再好听的理由,我都是贰臣,得以死赎罪。桃花岛恕我,故主不恕我;故主恕我,天不恕我;天恕我,我不能恕我。”

“顾一诚,你……”芸娘不解地看着顾一诚。她仔细打量这个十九年前相遇的恋人,通过他的神色,恍然发觉,原来此人早已存了死志,断无活下去的可能,心里不免觉得一丝悲凉,问道,“顾一诚,你后悔做过的事情吗?”

“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功过留后人评说。毒酒吧,别用剑。不能让世人知晓你们的存在。”

是夜,顾一诚喝得酩酊大醉。次日,胡彪根据顾一诚遗言,将其埋葬在桃花岛东侧桃花林内。墓前,摆放了一坛仿酿的桃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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