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犹如玉盘,清辉无限,满天的繁星都黯然失色了。
今日是八月十五,是家家户户团聚的好日子。
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很热闹,到了晚上一家人都会尽量聚在一起,赏月喝酒谈笑。即使远在外地,无法回家的,也会记得捎封家书回来。
“长风镖局”每年的中秋节都很热闹,叶总镖头叶林风在当地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二十年前遇见妻子叶凝霜,入赘叶家后,没过几年岳丈大人去世后,妻子又多病,叶家就由叶林风打点一切。叶林风也算得上是精明能干,把原先的一个小小镖局扩展成了蜀中数一数二的大镖局,镖师也由原先的不足十多人扩展到现在的上上下下七十多人,蜀中,没有哪个敢不给他面子的,就连蜀中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金刀峡庄家也会给他三分薄面。
每年中秋节叶家都是热闹非凡,镖局里没成家的镖师们都会留在叶家过中秋,里里外外,总共四十多口人,院子里会摆满上好的酒席和茶点,犒劳辛苦了大半年的镖师们。
中秋节的点心最是样式繁多,金黄的桂花糕,紫红的枣泥馅饼,粉白浑圆的糯米团子,还有各式各样的月饼,冰糖馅的,蛋黄馅的,凤梨馅的,芝麻馅的,火腿馅的,有冰皮的,混糖皮的,酥皮的,各式各样的月饼和糕点高高地摆在青花瓷的大托盘里,摆成一座小小的盛宴。
仆妇和丫头们忙得脚不沾地,一趟趟从厨房端出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什么浇鸳鸯,油泼肉,炒子蟹,佛手海参等等,无一不是补身强体的上等好菜。小厮忙着换空酒坛子,都是一坛坛上好的女儿红。
叶林风忙着招呼大家喝酒。
叶林风妻子生女儿难产去世后,他又续娶了一房妻,娶的是当地邀月楼有名的歌妓楚流莺,流莺并无生育,如今叶林风膝下只有前妻留下的一儿一女,儿子叶宇昊已经十七岁了,也是他的得力助手,挺拔英俊,武功品貌、为人处事样样都不错。最重要的是酒量也好。
叶宇昊酒量算是镖师中好的了,经常和人称“疯酒翁”二叔田正伯斗酒,难分上下。
女儿叶菲燕小时候倒是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却是五岁那年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就变傻了,说傻吧,也不傻,有时候说的话是雪亮剔透,一下子点中人心,但多数的时候像个永远长不大的五岁孩子。叶菲燕今年十三岁了,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竟然一时成了川蜀有名的“傻美人,惹得不少好色之徒垂涎不已。
叶宇昊和二叔斗酒的时候,女儿叶菲燕就趴在他们身侧,乖乖地替他们计数。
今天又是中秋了,今天的叶家,比起以往,显得格外萧瑟和寂寞。
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只摆了一张旧的矮竹茶几,茶几上只摆着一壶清茶,几块月饼。
叶林风自然没有喝茶的心情。
他双手捧着茶盏,两只肘子搁在膝盖上,身子前倾地坐在梧桐树下的一张矮竹凳上,也不见他喝过一口茶,他深锁着眉头,两只眼睛深深地黑黑地凹陷进去,显得比平日里老了十多岁。不论是谁看见了他现在的模样都不会相信他就是巴蜀赫赫有名的“长风镖局”的总镖头叶林风。他只像是一只被抽掉了灵魂磨掉了锐气的等死的垂老狮子。
自从三天前发生了那件事,叶家的家产赔的赔,当的当,很快就几乎什么都没剩下了。镖局里剩下的镖师们也都散了,仆妇丫头也都走了。
而儿子叶宇昊却还在牢里。
“你想要救你儿子可以,让少庄主复活,交出‘鸣凤剑’!”
‘鸣凤剑’是一把可吹毛断发的宝剑,与‘龙吟刀’同为金刀峡的镇派之宝,相传金刀峡的创派祖师张昆在迷失于峡谷中时发现一把金灿灿的大刀,后来张昆用这把刀立下赫赫战功,帮助夏王驱除元军铁骑。
后因张昆功高夺主,被夏王猜忌,张昆为避杀生之祸,带着金刀隐居巴蜀,收徒教武,创立了金刀峡门派,而金刀也因多年征战断为两截,张昆于是请巴蜀有名的铸刀师凤落华将断裂的金刀重新铸造,铸成一刀一剑,“龙吟刀”与“鸣凤剑”。后来这一刀一剑便作为金刀峡的镇派之宝供奉于历代祖师灵位前。除非有大事,不然没人会动这一刀一剑。
这次是因蜀中金刀峡与川中的琴川剑派结为秦晋之好,想求娶琴川剑派门主谭孤琴的大女儿谭茹雪给少庄主庄玉台为妻,因此特地封了彩礼和宝剑,送往琴川剑派以表诚意,居然动用到镇派之宝的‘鸣凤剑’来求亲,可想而知金刀峡对这件婚事有多么的重视。
也难怪,琴川剑派为中原武林第一大剑派,弟子遍布江南江北,而蜀中两大门派金刀峡与廊西槐影势均力敌,世代交恶,若哪一派能够拉拢到琴川剑派,无疑在巴蜀乃至整个武林上的地位都会大大提升。
因山遥路远,怕路上有闪失,琴川剑派的少庄主庄玉台亲自押送,还请了蜀中最有名的‘长风’镖局叶家保这趟镖,叶家一行二十几位镖师加上金刀峡的十八位高手和少庄主庄玉台,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本来叶林风应该去的,但因上次保镖遇上事故,受的伤还不曾好,实在经不起长途跋涉,但毕竟“鸣凤剑”是一把难得的宝剑,江湖上不知道多少人觊觎着这把宝剑。于是便让儿子和二弟田正伯带了这趟镖。何况叶宇昊已经青出于蓝,智谋武功都不输于自己,叶林风想,让他锻炼锻炼也好,于是便多派了些人跟着,而且金刀峡也派了十八位高手在。也没有谁敢无缘无故得罪了金刀峡。
叶林风便也稍稍安了些心。
虽是如此,叶林风依然让儿子每日飞鸽传书汇报行程,一连五天,平安无事,谁知道到了第六天,不再有信来,叶林风隐隐担心。
到了第八天,传来惊天大消息。
前去的人除了叶宇昊,竟无一生还。‘鸣凤剑’也丢失了。
然而这趟镖是叶宇昊和田正伯所保的,镖头责任重大。田正伯生死不明,这责任就落在了叶宇昊一人头上。
当地知府畏惧金刀峡的势力,只得将叶宇昊从严处理。
得知此事后,大家为了自保,镖局里剩下的镖师都纷纷离开,仆人也纷纷四散。只有马童青书不愿意离开,叶林风便留下了他。
金刀峡门主痛失爱子和宝剑,迁怒于“长风镖局”,自然不会放过叶宇昊。
知府大人放出话来,“明日午时处斩。”
叶林风为了救儿子,想尽了一切办法,散尽了家财,四处通融关系,只想救儿子一命。
然而世道就是这样,得意时多人环绕,失意时才发现一切都只是虚幻。什么朋友,都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的。
金刀峡的少庄主庄玉台惨遭杀害,镇派之宝‘鸣凤剑’不翼而飞,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人都死了,只有叶宇昊一人活着。即便此事与他无关,他也不能再活着了。
没有人敢得罪金刀峡,而失去爱子的金刀峡门主庄行云已经变成了被拔掉门牙的受伤的老虎,没有人敢去惹一只受伤的老虎,没有人愿意帮叶林风。
叶林风得知消息后忍着病痛连夜赶往金刀峡拜会庄门主,门主避而不见。
大雨滂沱,叶林风拖着病体跪在山门外。
“你走吧,门主是不会见你的。”
“求门主赐见一面,小民有话要说!”叶林风叩头在地,额头已破,渗出血水。
“门主是不会见你的,你‘长风镖局’未能尽忠职守,害得本门少庄主惨死,宝剑遗失,你还有脸来为你儿子求情?”
叶林风深深叩头在地:“小民不敢求情,只是门主亦有爱子,体会了丧子之痛,而小犬唯一剩下的当事人,只有留下小犬,调查清楚这件事情才能找到真正的凶手,为少庄主报仇,找回‘鸣凤剑’啊。”叶林风叩头在地,额头上已鲜血淋漓。血水被雨水冲进眼里,一片朦胧。
天空更深更黑地压了下来,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雨水如山洪般冲刷着天地。叶林风的声音在雷雨中有些失真。
门人愣了愣,回去传达了叶林风的意思。
叶林风略微缓了口气,身形摇摇欲坠。
一旁的青书赶忙扶住了他,一脸担忧地看着叶林风,“老爷……”
叶林风摆了摆手,靠在青书身上勉强跪直了身体。等了许久,终于有个配剑的青衫少年出来传话了。
青衫少年一脸冷漠:“你走吧,师傅是不会见你的。若不是看在你已上了年纪,又身受重伤,师傅好心饶你一命的份上,你今天还能跪在这里吗?”说了拂袖离去,顿了顿又转过脸来,语气稍微柔和了些,“你不要跪在这里了,再跪下去也没有结果的。”说罢,冷冷拂袖而去。
山门怦然关上。
山风大作,一声闷雷过后,附近的一株硕大梧桐被闪电从中劈成两半,迎面倒了过来。
叶林风几乎避无可避,青书大惊叫道“老爷”,迅速拉着他滚向一旁。
他知道薛知府一向贪恋女儿的美貌。
他答应了薛知府的要求,将女儿送去做知府的六夫人,他儿子死刑就延缓三天执行。
但是,他就算牺牲女儿也只能换取儿子多活三天。
没有选择。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只能孤注一掷。
有时间就还有希望……
叶林风呆看着坐在他面前吃着月饼的女儿,欲言又止。
他身旁的一张竹椅上静静地躺着一个青年美妇,美妇头顶的发髻只用一根木钗挽着,有些散了,耳边垂下两小撮乌发来,衬得她面如白玉,她此刻更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
院子里沉闷地厉害,没有人说话,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催命似地叫唤,月光将花树的影子投影在墙上和地面上,叶影参差,花影迷离,叶影花影一起浮动,在这样的气氛里,居然显出一种凄凉的奇美。
叶林风快要流下泪来。
梧桐树叶悠悠落下来一片,正好落在叶林风头顶上,叶林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将清茶放在嘴边饮了一口,然后又重重地放在旧的矮竹茶几上,他头顶上的那片绿叶也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对面安安静静吃着月饼的女儿,咬咬牙,似乎终于做了决定,他艰难地开口了,嘴里充满了茶水的苦涩的味道:“燕儿。”
坐在他对面专心吃着一块酥皮的蛋黄月饼的女儿抬起头,乖乖应声:“爹。”
叶林风仔细打量着还不满十三岁的小女儿,女儿两根粗粗的大辫子已经垂到挺鼓鼓的胸部,齐眉的刘海遮住了长长的眉毛,眼睛犹如两汪深深的潭水,小鼻子坚挺,那张樱桃小嘴里此时正塞满了蛋黄月饼,双颊也被涨得鼓鼓的。女儿长成一个小美人了,很漂亮,然而那双本应会说话的大眼睛里,原本应该清澈无邪的眼睛里,如今却没有神采,看上去只像一个注满幻彩的迷离深潭。
她其实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叶林风嘴里很苦,他怪自己不该喝太多茶,其实他不过喝了一小口而已,他用力咽了口唾沫,似乎想把那苦味咽下去。
女儿放下手里的月饼跑到他膝下来,仰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问:“爹,哥哥和叔叔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大家都不在,今年中秋好冷清。”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会懂。叶林风心里想,或许这样也好。
叶林风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努力压下嘴里的苦味,让语气显得更祥和了一些:“燕儿,你想哥哥了?”
“想哥哥了,好想好想哥哥,还想田二叔,还有小李子叔叔,阿邦哥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燕儿瞪着迷离的大眼,那迷离幻彩般的眼里映进叶林风眼里哀伤的光。
叶林风没有答话,突然一把将女儿搂进了怀里。
“燕儿,不要怪爹。”叶林风把脸埋进女儿秀发里,低低地说,语音苦涩。
“爹,”菲燕轻轻叫了一声,静静道,“可我最想哥哥了,。”燕儿从叶林风怀里挣扎出来,扬起头问,“可哥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今天不是中秋吗?”
“哥哥还不能回来呢。”叶林风眨了眨红红的眼睛,说。
“为什么呢,”燕儿在叶林风怀里仰着头,瞪着大眼睛问,“哥哥押镖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叶林风扶着女儿的肩,摸摸她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燕儿如果要哥哥快些回来,燕儿就要帮哥哥一个忙才行呢,燕儿愿意吗?”
叶林风的话落在月光里,说不出的温柔,然而他的心却如同落在无数针尖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在设计自己可怜的女儿了。
“燕儿要见哥哥,燕儿什么忙都帮呢。”燕儿那幻彩般的眼里,闪出一丝亮亮的光。
“哥哥入狱了呢。”叶林风又说。
燕儿偏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爹,哥哥入狱了…燕儿想见哥哥,可燕儿要怎么帮哥哥呢?”
“燕儿要穿新娘子衣服去才可以见到哥哥呢。”叶林风抚摸了一下女儿乌黑漆亮的头发。他多么希望女儿会拒绝啊,可是……
“新娘子啊,”燕儿有些害羞了,白净的的瓜子脸突然红通了起来,然而咬着嘴唇,似乎做了很大的决定似的,“嗯,燕儿要见哥哥,燕儿穿新娘子衣服。”
叶林风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泪水滴进了女儿厚厚的头发里。
旁边藤椅上的美妇突然坐起身,静静地看了两人一会儿,什么也没说,静静往屋内走。
“流莺,”叶林风抬头望着美妇的背影,语音似乎有些苦涩,“莺儿,你要走,我也不再留你。”
叫流莺的美妇脚步顿了顿,却并没有回头。
房中红烛高照,一身喜服的叶菲燕乖乖坐在妆台前,婢女们正为她添眉化妆。
镜中映出了叶林风落寞的身影。
“老爷!”
叶林风摆了摆手,婢女们识趣地退下了。
“爹!”一身盛装的叶菲燕惊异地回头,看见叶林风的双目里似乎蓄满了水光。
叶林风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爹爹来看看做新娘子的燕儿。”
菲燕脸似乎红了红,然而却满脸天真道:“爹,哥哥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啊?”
叶林风努力压制住眼里的悲哀,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了一些:“快了,就快回来了。”
“真的吗?”菲燕一直迷离的眼里似乎突然有了些明亮的神采,“等哥哥回来了,我要哥哥带我去放风筝呢!”
“好!”叶林风努力压制住悲痛,叹了口气,将女儿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女儿长长的秀发。
窗外,锣鼓喧嚣,鞭炮齐鸣。
院子里喜婆已经在催:“小姐,上轿时辰到了。”
叶林风缓缓推开怀中的女儿。
婢女走过来将大红的喜帕盖在叶菲燕头上。
叶林风手有些抖,菲燕似乎感觉到了父亲的不安,从喜帕中抬起头来想看看父亲的脸,只看见父亲盈满水光的老眼,菲燕的心突然猛地一揪,像被人拧了一下似地那么疼。
头上鲜红的喜帕“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叶菲燕像个洋娃娃一般被塞进了轿子里,锣鼓声与喧闹声渐渐远去。叶林风看着远去的喜轿,捏紧了两只拳头,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后院的竹林,在风中发出飒飒响声,叶林风走上后院竹林中的小竹楼,在一扇镂空的绿竹小门前停下来,敲响了房间的门。
“莺儿!”没有人应声。
“是嘛?”叶林风苦笑了一声,“走了也好。”
空荡荡的楼梯上走上来一个矮胖身形的中年男子,将一个黑面纱递给叶林风:“大哥,是时候了。”
叶林风接过面纱,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叶林风身形刚远去,门中便现出一身红衣,她身倚门窗,目中含泪,痴痴望着远去的那袭黑色身影,低低唤了一声:“师兄!”
然而远去的人已经听不到了。一弯冷月的光透过门窗照在她脸上,显得她眉目若画。
待那袭身影在夜色中远得看不见了,她才回到房中在妆台前坐了下来,点燃红烛,开始描眉添妆。
镜中的人眉眼依旧亮丽如初,可是过往却再也回不去了。
烛火在空气中挣扎,发出“哧哧”的响声,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迫着,有许多不甘,努力想变得更长更亮。一如她那压抑的想要努力冲破的过往。
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十六岁。
那时他们还在锦屏山中的水云谷跟着师父云中子学艺。
花木错杂似锦,两峰连列如屏。
锦屏山中道观寺庙众多,每日都可听到晨钟暮鼓。
而他们所在的锦屏山中的那个小山谷名叫水云谷。
水云谷因谷中有碧水一潭,谷顶常年白云缭绕不散,所以取名水云谷。
水云谷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四季如春,鸟语花香,潭水幽静,水汽氤氲,仿若仙境。
师兄大她四岁。
他们在碧水潭边练剑,碧绿的潭水里映出她婀娜的身形和他挺拔的身影。累了的时候他们就背靠背坐在大青石上一起看云晒太阳。
谷内时光幽静,每日抚琴练剑,读书写字,日子过得十分宁静。
她常常想这样一直下去真好。
师父虽然一向冷淡严厉,可师兄一直对她非常亲切,她常常想,有师兄在身边真好,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师兄似乎变了。
溪边。师兄一个人低着头在发呆。她偷笑着悄悄从师兄背后绕过去,双手正要去捂住师兄的眼睛。
她想着师兄会像往常一样捉住她的双手,然后刮刮她的鼻子,笑道:“就知道是你这只小猫。”
“谁?”师兄反身出掌,她躲避不及,被一掌击中胸口。
见是她,师兄惊讶地扶起她:“师妹,怎么是你?你没事吧?”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扯出个笑脸:“没。师傅找你呢。”
师兄放开她,“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她快步赶上去,想去捉师兄衣袖,师兄却巧妙地避开了。
“风儿,莺儿,这套‘百花剑’,你们好好练习。为师要闭关两个月,没事不要前来打扰。”
碧水潭边,潭水里倒影出她修长婀娜的身形和他挺拔清俊的身影。
“师兄,看剑。”她像往常一样娇笑一声,凌空跃起,一剑斜斜刺出,对面的男子却措手不及,伸剑去挡,她急忙收剑,然而剑去势太急,贴面划过,在男子左侧面颊上扫过一道长长的浅浅的血痕。
见师兄受伤,她心中一惊,连忙扔掉剑奔过去要查看他脸上的伤势。
师兄别转开脸,轻声道:“不用了。”
她递出手帕的那只小手就那样顿在了半空。
师兄接过她手中的那只白绢手帕,擦了擦左脸上的血迹:“一点小伤,没事的。”
她垂下头道歉:“对不起!”
“明天再练吧!”师兄将染血的手帕递回她手里,她大着胆子趁势捉住了师兄的大手:“师兄,你有心事吗?”
师兄回避着:“哪里…哪里有什么心事。”
“那,你最近为什么总躲着我?”
师兄目光躲闪,笑道:“我哪有躲你,不一直,一直都是这样吗?”
见一向跟她十分亲切的师兄依旧这么冷漠躲闪,她突然觉得十分委屈,这些天隐忍的委屈一齐爆发出来,她推开师兄的大手,哭着跑了开去。
烛火闪烁,扑腾起来,她从抽屉中拿出一把剪刀,将烛芯剪了剪,烛火又重新亮了起来。
师兄没有追来,那天她把一直以来的寂寞委屈都发泄出来,然后哭倒在花丛里。
后来,她想,或许她真的是错怪师兄了。
过了几天,她决定去跟师兄道歉,约他一起练剑,那天刚走到师兄房门附近,突然见师兄换上一身干净的青衫似乎要外出。
她顽皮心起,想偷偷躲在师兄身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吓吓他。
谁知师兄去的竟然不是常去的碧水潭边,而是出谷的路。
她好奇心起,便偷偷跟在身后想看看师兄到底要去哪。
师兄也时不时回头望望,似乎害怕有人跟踪。
她暗自偷笑,她的轻功不错,师兄根本就没发现她在跟踪。
出谷后穿过一片树林,翻过一座小山坡,就是常若寺,常常有许多人来这儿上香祈福。
而师兄所走的方向正是常若寺,她暗想,师兄上常若寺干嘛?来为师父祈福吗?
然而师兄却并没有走通往寺庙的大门的路,而是拐到寺庙后门的一片茂密树林里。
林中花叶繁茂,遮挡住她的视线,她心里疑渎重生,刚想跳出来,上前去喊住师兄。
突然听见一个娇美的女音:“江郎,是你么?”
她连忙闪身在一棵大树后。
“是我。”
花木掩映处出来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鹅蛋脸,眉目清秀。
她心里一惊,这个女子不是两个月前为了替父亲寻草药误闯水云谷迷路,后来被她和师兄护送出谷的那个女子吗?
她怎么……
“云儿,你要的药。”
“江郎……”
叫云儿的女子软语呢声,靠进他怀里。
师兄的手轻轻捧起那女子的脸颊,他们竟然,竟然……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从树后走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正在亲热的两人似乎觉得氛围异常,师兄回过身来,看见呆呆站在身后满面泪水的她,双颊通红,一时语塞:“师妹……”
那女子羞急,一时掩面跑了开去。
“云儿,”师兄追出去几步,又顿住脚步。
她像只受伤的小鹿一般嘶叫一声,哭着往回跑。
“师妹……”
她独自一人在碧水潭边练剑,潭水里映出她孤孤单单的身影。
一袭青衣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身后。
她惊喜地转身,却看见一张鹤发童颜的脸。
她收剑垂首:“师父,你出关了?”
师父微微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点了点头,道:“你刚才那招‘水中捞月’耍得不错,但力道稍有不足。”
她低垂着头:“是,谢谢师父。”
“怎么只有你一人练剑,你师兄呢?”
“师兄,师兄他,”她不善撒谎,一直急得说话结巴,脸也红了起来,“师兄今天不舒服,所以,所以在房里休息。”
“哦,”师父似乎有些意外,“风儿病了,走,去瞧瞧。”
走了几步,她扭捏地停住了脚步。
师父回过头看向她:“你怎么了?”
她急忙跪地认错:“师父,对不起,师兄,师兄不在房里。”
“那你师兄去哪儿了?!”师父有些怒意了。
她抬头看了看远山:“回,回师父,师兄上山采药了,很,很晚才回来。”
“好,那我们回去等他。”
烛火又闪了闪,她将一支发簪伸进烛焰中拨了拨烛芯,烛火又重新明亮了起来。
师兄被罚在谷内的青石洞面壁思过一年,一年不准出谷。
她做了几道师兄最爱吃的菜提去给他。
“师兄,”她小心翼翼地去扯他的衣袖,“师兄,吃饭了。”
师兄面壁以来一直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几乎不跟她说话。
她有时候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她可以一直陪在师兄身边。但她依旧小心翼翼,内心虽然庆幸师兄回到了她身边,却丝毫不敢表示出一点高兴的样子来,怕惹师兄讨厌。
日复一日,很快一个月便过去了。
而师兄,也会渐渐淡忘那些事吧。
师兄终于开口跟她说话了:“小莺,帮我个忙。”
听到师兄开口跟她说话,还有事要她帮忙,她很高兴地蹲在师兄身边:“师兄,什么事?”
“帮我去给她传个口信。”
“她?!”她反应似乎有些迟钝,缓缓立起身。
“帮我替云儿传个口信,她这么久见不到我,一定会担心的。”师兄说。
她一脸的惊异和失望:“不……我不去!”
“师妹!”师兄目光温柔哀伤,抓住她双手软语相求。
“不……”她流着泪挣扎着推开师兄的手,逃了出去。
桌上的红烛越来越短,火焰也渐渐暗下来,终于在空气中扑腾挣扎了几下后,熄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中。
冷冷的月光透过竹制的门窗落在房间的青竹地板上,反射出碎碎的寒光。她已换上一身翠色的长衫,抱起琵琶,推开竹门,走了出去。
冷月疏清影,观音展绿妆。
月光下的她眉眼精致幽静,亮丽的黑发一半挽成发髻盘在头顶,一半如瀑布一般铺洒在背心,一如二十年前在水云谷中时的日常打扮。
翠色的布鞋一步步坚定地踏进月光里,一如曾经那次无法回头的出走一般决绝。
几天没有为师兄送饭,只因她怕她会心软,她害怕师兄那双哀伤的眼,那柔软的话语。
她又担心师兄吃不惯别人做的菜,于是花一整天时间去林中寻找他最爱吃的菌子回来。
刚回谷就看见几个小童在院内窃窃私语,看见她回来又立马闭嘴了。
她心生疑惑:“发生了什么事?”
小童们支支吾吾,推推攘攘,都不愿意说。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立马扔下篮子去找师兄。
青石洞里,师兄躺在一块大青石上,一身白衣沾满鲜血,手脚还被套上了锁链。
她又惊又痛,问送饭的小童:“出了什么事?”
送饭的小童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她一把抓住小童:“说啊。”
“大师兄,大师兄他私自出谷,去偷会,偷会一个姑娘,还,还偷了师父的仙药。师父说他心术不正,还迷恋世间儿女情事,所以,所以……”小童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也红了,提着饭篮子出去了。
夜里,她坐在青石洞里守在师兄身边。
师兄嘴里自语着什么,她伸手放在师兄额头上,连忙吓得缩回,居然滚烫着。
“云儿……”
原来,师兄昏迷中依然恋恋不忘那个女子。
她心里有些难过,但看见师兄的伤却又自责起来,如果她不那么义正严辞地拒绝师兄,如果她答应他的请求去给云儿送一个口信,只不过是送个口信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如果……那么,师兄也许不会这样。
她心疼地落下泪来,泪水一滴滴落进青石间的缝隙里。
天亮了,她去向师父求情,小童说师父闭关了。
回到青石洞时,师兄已醒了。
她立刻蹲到他身边:“师兄,你觉得怎么样?你脸色很难看。”
师兄看见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淡淡的笑容,大大的手掌抚上她的面颊,笑道:“我没事,辛苦你照顾我了。”
她立刻抓住了师兄的大手,这才是她久违的熟悉的师兄啊,这才是她那亲切的师兄。
“傻瓜,瞧你,别哭了。”师兄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抽出手来为她擦掉眼角的
泪水。
她手抚上师兄的额头,已经不那么滚烫了。
她高兴地笑了起来:“师兄,你不烧了,我去拿早饭来给你吃。”
正要转身离去,师兄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小莺,”
她脸上盛放的笑容瞬间冻住了,回过头,看见师兄恳求的目光,立刻就明白了。
她扯出一个笑脸:“师兄,我知道了,我先去拿早饭给你吃。”
她走出青石洞,眼角的那滴泪水在阳光下一闪而落。
她心里暗道:“糟了,这里有这么多深浅不同的碧色,到底哪种才是师兄要的药呢?”
一不留神,碰倒了身旁茶几上的一盆茶花,她连忙伸脚托住,好险!
不管了,先拿了再说,她将几个装着绿色丹药的小瓶用手绢包起,另一个小瓶却怎么拿都拿不起来,她心生疑惑,突然药房壁上的油灯一齐亮了,面前的药架向两旁移开,缓缓露出一个房间,房中蒲团上赫然坐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正是师父。
“师父!?”她手中包着的药瓶颓然滚落了一地。
师父睁眼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闭上了双目,叹了口气,冷冷道:“是莺儿啊,你走吧!”
她心中疑惑,瞬即惊喜:“谢师父!”
她将地上的药瓶捡起包好,正要离去,忽听师父缓缓道:“带上你师兄一起走吧,不要再回来!”
她大惊失色,连忙跪地请罪:“师父,徒儿…徒儿知错了,请师父责罚,什么样的责罚都可以,不要…不要赶我走!”
师父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莺儿,你可知错?!”
她跪在地上诚恳磕头:“弟子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师父问:“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不该偷药,也不该替师兄隐瞒。”
师父抚了抚她的头发,道:“莺儿,你天性纯善,聪明好学,本是一块可造之材,只可惜……”
她努力抓住了师父的衣摆,恳求道:“师父,不要赶我走!”
“那为师对你的要求,你可能做到?”
“弟子可以。”
“好,你师兄贪恋尘世,堕入红尘,师父已决心将他逐出师门,若你潜心修行,就要从此摒除杂念,努力学习。你可能做到?”
她大惊:“师父,不要逐师兄出门,弟子愿代师兄受罚,什么样的惩罚弟子都愿意接受。”
师父叹息着摇了摇头:“莺儿,你仍然不明白,修行之人不可有情恋贪欲,你尘心已动,若不及早收心,毁身伤己。”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师父。
第二天,她便同师兄一起离开了水云谷。
锦屏山上,她伫足回望,谷中白云袅袅,雾气氤氲。
“师妹,其实你不必跟着我出来,如果舍不得,你就回去吧。”
她有些哀伤,望着白云下的山谷,黯然摇了摇头。
山中行了几日,那晚他们歇在一处山洞里。不远处是一处断崖。
一串菌子在火上烤得很香。
她将烤好的菌子递给他:“师兄!”
师兄接过她的菌子,放了一片进嘴里:“师妹……”
“怎么了,是不是菌子太干了?”她笑着擦擦脸上的汗水,将装满山溪水的竹筒递给他。
“师妹,”师兄放下菌子,握住她的手,神情有些凄凉。
“师兄,你怎么了?”她担心地问,追逐着他的目光。
“师妹,”师兄放开了她的手,别转开脸,“我很喜欢你,但是,但是不是那种,你明不明白?”
“师兄……”她不解。
“我要去找云儿,明天我们分开走吧。”他将菌子塞进嘴里,狠命咬下一块,用力咀嚼着,狠狠吐出一句话。
她一惊,手中的菌子落了一地。
“我跟你一起去!”她突然鼓起勇气捉住他的大手,“我跟你一起!”他手中串菌子的竹片刺伤了她的手,血从她手掌间一滴滴落下来,她浑然不觉。
“不行!”他挣扎着推开了她。
她倒在火堆边上,手上的血一滴滴落进火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他似乎有些不忍,想要过来扶起她,但又忍住没动。
她眼里含泪,静静道:“可是师兄,你身上伤还没全好,至少等你伤好了,我再走,好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
“你的手流血了,我帮你包起来吧。”师兄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
正是她那日为他擦伤口的那条白绢手帕,原来,这条手帕师兄一直都留着。
她眼里含泪,伸出流血的手递给他,看着他仔细替她包扎伤口,她破涕为笑,突然一股淡淡地香气弥漫开来,她意识渐渐模糊了……
暴雨用力冲洗着大地,似乎想冲掉天地万物。山林里鸟兽似乎绝迹了。只有雨声,山洪声,由远而近,如狂狮怒吼,如万马奔腾。
山里的气候真是奇怪,白日里还是阳光普照,满山鸟语花香,到了夜里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炼狱战场。
一滴滴冰冷的雨水从洞顶滴落下来,落进她的脖颈里。而她似乎睡得很沉,只是略微动了动。
一滴、两滴、三滴……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意识似乎仍有些模糊,然而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雷电和水声。
她揉揉眼睛在黑暗中寻找他:“师兄,下雨了,师兄……”
“师兄!”她突然意识到了他不在。
不会的,不会的,师兄不会扔下她,他们明明说好了的,不会的。
她奔出山洞要去找她,却眩晕地差点站不稳身体,扶住洞壁,她暗自运气,竟然内力全失,她大惊,怎么会这样?
隐隐回忆起来了……
她的伤,手上的白绢手帕。
手帕上散发的香气……
是软香散!
师兄竟然对她用软香散!
不可能!!
师兄为什么对她用软香散?
就是为了迷晕她,让她暂时内力全失,不能跟着他吗?
不不不,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他怎么可以利用她对他的信任和感情来欺骗她。
他不可以这样对她!!
她要找到他!她立刻就要找到他!!
她撑着一根树枝在大雨中艰难地行走。
风雨肆虐,天地无色。
山洪咆哮如雷,要淹没世间万物……
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一只盛满燕窝的水晶勺送到了她的唇边。
床边的蓝衣女子放下勺子,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一直不肯进食,也不是办法。”
床上的女子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门外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音:“大夫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的阳光照进房间的地板上,一个水红衣衫扎双髻的丫头领着一个青衣花须的老头进来了。
老头将药箱放在了桌上。
“哦,大夫请你快看看她。”
大夫将手搭在了女子的脉搏上。
“小红,你把燕窝端出去,去厨房熬碗莲子汤来。”
“嗯。”小红答应着出去了。
“大夫,她怎么样?”
“唉,”大夫长叹了一口气,“这位姑娘受伤沉重,又耽误了治疗,断裂的骨头筋脉已自然愈合,长成畸形,请恕我无能为力!”
“大夫,真的没有办法吗?”蓝衣女子问。
“老夫实在无能为力,若是段神医,或许有一丝希望。”
送大夫出去后,蓝衣女子拉开了妆台的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是满满一盒珠宝。
她握了握床上女子柔软无骨的小手,坚定地咬咬牙:“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
床上女子目光呆滞,似乎浑无感觉,仿若一幅被抽空了灵魂的标本。
蓝衣女子咬了咬牙,眼角发红:“我会替你杀了那几个畜生!!!”
蓝衣女子擦了擦眼角,抱着珠宝盒子,推开门走了出去。院子里有几个女子在束腰练舞。
两年后,当地邀月楼里出现了一位名叫楚流莺的歌妓,色艺双绝,一时成为蜀中传奇人物。
听闻她貌似天仙。一手琵琶弹得犹如仙乐,令人忘忧。
但她对客人十分挑剔,从不轻易见客。
多少达官贵人,富家公子,为了见她一面都不惜挥金如土。甚至连远在京城的富家公子,文人雅士,甚至江湖上的侠士浪子也纷纷不远千里前来拜会她。只为隔着珠帘见她一面,或者听一曲她的琵琶,或者只为跟她说上几句话。
但她素来清傲,我行我素,只要不合她心意的客人统统都被她拒之门外,全然不理会那些人从多远的地方赶来,为了见她一面又等了多久。
素净的宣纸上落下几行秀丽小楷:“白玉落风尘,离人弦上语。何当弦绝日,便是玉碎时。”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位蓝衣女子:“妹妹。”
“姐姐,”她应了一声,放下笔墨站起身来。
蓝衣女子笑意盈盈地握起她的手。
“姐姐,什么事?”
蓝衣女子捏着她的手笑笑,欲言又止。
“是不是又有人吵着要见我?是谁?”
“是‘长风镖局’的总镖头。”
“长风镖局?”
“哦,是最近几年兴盛起来的一个镖局,在蜀中颇有名气。”
“嗯。”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哦,他叫叶林风。”蓝衣女子说完,拉着她的手,查看她的神色。
“风?”她若有所思,“好吧。”
蓝衣女子惊喜笑道:“我这就去安排。”
隔着重重珠帘,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开始在弦上舞动,朱唇轻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弦上轻语为谁诉,
谁怜我绿鬓不再有?
怨流年?把花轻抛却。
幽梦里,几时潭边,
你如云笑脸,他目星眉剑。
今宵梦?昨宵梦?
管他几时旧梦。
何妨抛情却愁,
唤美酒共盏,
同君笑看?”
帘内人轻声赞叹。
一曲毕,她浅笑起身,玉手轻拨,珠帘晃动。
轻施一礼,浅笑抬头,四目相对。
“啪!”
对面男子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地。
“砰!”
她怀中的琵琶亦无力地坠地。
他颤抖着站起身,试探着喊她:“师…师妹?!”
不不不,不是的,上天不应该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她惊得花容失色,无力地后退。
他眼中满是惊异与不解:“师妹,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羞惭地无地自容,掩面要逃。
他欺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却惊异地发现她的手柔弱无骨,丝毫不像练武之人的手腕。
“你的手……”他惊得无力。
她挣扎着脱出他的大手,喉咙里吐出几个不似人声的字:“我不是……”
仓皇地踉跄着掩面而逃,仿佛这样就可以逃离那些美好又痛苦的过往。
水云谷仿若世外桃源,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少女生活在这里。
彼时他叫江远风,是英气温柔的少年,对她宠爱有加。
她叫花晓莺,是明丽娇憨的少女,也是他唯一宠爱的师妹。
虽然师父冷淡严厉,但她有师兄。
他们一起读书练剑,一起靠在大青石上晒太阳,过着与世隔绝的淡泊日子。
她以为,只要有他,她的生命就已经丰满无遗。
后来。
后来……
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奔进屋内,扑倒在桌前。
他急急拍打着门窗:“师妹,你开门啊,师妹……”
她努力地掩住耳朵,痛苦地摇头。
“你真的想逼死她吗?”不知道何时,一袭蓝衣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惊觉回头:“你是谁?”
蓝衣女子冷冷道:“你就是那个曾经抛下她的男人?”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一时语塞。
蓝衣女子看了屋内一眼,转身对他道:“你跟我来。”
沉香亭。
冷月下,湖水泛着泠泠清光。
湖面的荷花已经凋谢,只余下枯败的残荷,静静立在水上。
“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蓝衣女子转身对他淡淡一笑:“你不要误会,她并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只是在她昏迷时听见她对你恋恋不忘,知道她心中有那样一个人而已。”
他神色柔和了些:“到底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她会在这里?”
蓝衣女子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到亭角,靠着栏杆,静静望着湖面。
那天。
那天……
那天,山中暴雨肆虐,天地变色。
她从山洞里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被师兄下了毒,她愤怒地立刻就要找到他。
她拄着一根树枝立刻就出洞找他。
暴雨如石头,打得她浑身都麻木了。
突然由远至近,一声轰隆隆的声响,震得天地变色。
是山崩!
她惊觉回头,见山石树木排山倒海一般压了过来。
前面两步处,是断崖绝壁。
“师兄……”
大山怒吼,淹没一切声响。
夕阳残照,山脚小路上,一摊被暴雨冲下来的沙土里露出一只小手。
两个醉汉吵吵闹闹地路过。
其中一个被绊了一跤。
“妈的!”他嘴里骂道。
“起来,”另一个拉起他,“瞧你,还说自己没醉,路都不会走了。”
“妈的!”被绊倒的那个又踢了一下地面,猛然发现是一只人手,吓得一屁股坐下,“死人,有死人!”
“瞧你胆子这么小。”夕阳暗淡,暮色苍茫,另一个大着胆子碰了碰那只手。
小手竟然动了动。
还活着。
“是活的。”
“活的?”
“挖出来。”
“挖出来?”
是一个少女,浑身上下被泥土包裹,看起来奄奄一息。只有一双眼睛微微睁开,发出宝石一般的光:“救……我。”她喉咙里吐出几个听不清楚的字,便晕了过去。
“还是别惹这麻烦了,走吧。”一个拉着另一个说。
“等等。”另一个蹲下身,用衣袖擦掉那少女脸上的泥土。
苍茫的暮色里,微薄的天光下,两个醉汉惊呆了,世间竟然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现在拿她怎么办?”
“哎,我说,你不是欠了张根那小子赌债吗?你看拿她还怎么样啊?”
“你的意思是?”
“有了她,咱们以后还怕赌输吗?拿她还,要多少次都可以啊,啊?”
两个醉汉淫笑起来。
“妈的,我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大姑娘呢,要动也不能先让给张根啊。”一个说着就要解衣带。
“哎哎哎,你看你,抱回去洗干净了,要多少次没有?”
“额,是呀,哈哈……”
“哈哈……”
一钩冷月静静挂在空中,湖面上泛着零零碎碎的寒光。
蓝衣女子叹了口气:“我买下她的时候,她就像一具木偶,没有神思,没有意志,没有灵魂。她筋骨尽断,只有一息尚存,护住心脉。我四处寻请名医,终于求得段神医医治她。我知道她过了一段非人的生活,只是不知道那段时间有多长……”蓝衣女子突然转过身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我想,唯一支撑她活下来的理由,是你!”
对面的男子眼角泛红,咬了咬牙,捏紧了拳头:“那几个畜生在哪?”
蓝衣女子淡淡摇了摇头:“那几个畜生不提也罢,我早已替她杀了他们。但是,最重要的是你,你决定怎么办?”她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躲避着她的目光,别转开脸,有些畏缩:“那我,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蓝衣女子柔声道:“你该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
男子避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湖面,没有答话。
残荷静静立在水里,像一只只浮在水面上的垂死的仙鹤。
蓝衣女子突然冷笑了一声:“哼,什么江湖侠士,什么叶总镖头重情重义,在感情面前原来也不过是个懦夫,我真替她不值!”
三个月后,一顶软轿来接她。
一身喜服打扮的她从轿窗中探出身来:“姐姐!”
蓝衣女子赶过来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妹妹,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委屈了自己!”
她紧紧握住蓝衣女子的手,不舍得放开。
夕阳将一缕余晖洒落在她白玉般的脸庞,她眼里隐隐泛出一丝类似希望的光。
冷月如冰,月光像一股银色的寒流笼罩在她的周身。
知府的府衙门口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大门两侧各站着一个侍卫。府内并无礼乐之声传出,想必薛知府只是想尽快抱得美人归,所以一切繁琐的礼节都免了。
“什么人?”她刚走近,其中一个侍卫便横出一把大刀挡在她面前。
“烦劳转禀知府大人,”她浅浅施了一礼,抬头轻笑,“得知知府大人大喜,邀月楼楚流莺特来献曲恭贺。”
侍从见是一个美丽清雅的女子,又听闻眼前这位女子是曾经闻名巴蜀的艺妓楚流莺,连忙进去禀告。
薛知府刚拜过堂,正坐在床沿要去揭开新娘子头上的喜帕,突然听的“咚咚”的敲门声。
“大人!”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搓了搓双手,揭开了新娘头上的喜帕。
一身喜服的新娘被反绑了双手双脚坐在床上,嘴里塞着一块白布,杏目含泪,楚楚可怜。
他见状色心大起,搓着双手叹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大人!”敲门声仍然在响。
“来了!”他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淫笑着摸了下新娘的小脸,“小宝贝,你先等等,我一会儿就来……”
“到底什么事?”他猛地一下拉开了门,怒道。
“禀…禀大人,邀月楼楚流莺姑娘求见。”
“你说是谁?”
“回禀大人,是邀月楼的楚流莺。”
“快请,快请。”他立刻转怒为喜,见侍卫依旧站着没动,他踢了侍一脚,“你还愣着干嘛?快请流莺姑娘进来。”
“是!”
花厅里,薛知府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一对眼珠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将眼前这位美人烧成灰烬。
“流莺不请自来,请恕冒昧。”她抱着琵琶浅浅施了一礼。
“不冒昧,不冒昧,”薛知府赶忙上前搀住她的手。
她浅笑着轻轻后退了一步。
“咳,”薛知府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来人,奉茶。”
“流莺姑娘,请坐。”
“谢大人。”
仆人端上茶水来。
“流莺姑娘闻名川蜀,仰慕者多不胜数,薛某曾多次拜访,却一直无缘得见一面,几年前偶在街角隔帘见得姑娘一抹倩影,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
流莺低头盈盈浅笑:“流莺因与大人缘悭一面,心中一直好生遗憾,今日特来拜会……”
薛知府又惊又喜,手抚胡须,连声道:“好!好!好……”
流莺低头浅笑:“不如让流莺先为大人弹奏一曲,以悦耳目。”
薛知府大喜,道:“好,久闻流莺姑娘琵琶犹如仙乐,今日有幸一闻,真是死也瞑目。”
流莺道:“定不负大人所望。”
薛知府端坐在椅中,手捧茶盏,微闭双目。
流莺微微垂眸,玉手放在琵琶上,纤手拨动琴弦,朱唇微启,漫声唱道:
“花开花谢花满天,
花也随风去;
云聚云散云匆匆,
云却为谁留?
只因你笑脸太温柔,
惹我心中愁。
只因你无言绝然走,
天地皆变眸。
风也逐云花随风,
冷雨风声中……
风也逐云花恋风,
花落污渠沟!
天若有情天亦愁,
谁饮下多情的酒。
天若有情天亦老,
谁困在多情的牢?
天若有情天亦愁,
往昔仍记否?
天若有情天亦老,
……”
突然琵琶弦断,薛知府惊觉抬头,四颗梅花钉已近在咫尺,避无可避。
“啊!”他惨叫一声从椅上站起,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抵住了喉咙。
他只吓得面无人色,恳求道:“不要,不要杀我……”
“大人!”侍卫听得变故,闯进门来。但见薛知府被挟持着,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退出去。”流莺道。
匕首在薛知府的脖子上紧了紧。
“还不快出去……”薛知府被流莺牵制,只吓得面色惨白,身体发抖,挥着双手手命令下属。
侍卫缓缓退出门去,流莺也拉着薛知府退出门去。
“流莺姑娘,有话……有话好说,刀剑无眼……”薛知府颤声哀求。
流莺背抵门窗,正色道:“把新娘子带来。”
“还不快去。”薛知府缩着脖子,苦着脸。
叶菲燕被带来了,一松绑,她就朝着流莺奔了过来,眼中含泪:“二娘!”
流莺将她护在身后,挟持着薛知府一步步退向院门。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劫狱……”
“抓住他们……”
院中,几个人被一群手持弓箭大刀的侍卫团团围住,薛知府小心翼翼看着面前寒光闪闪的匕首,吓得快要瘫在地上。
流莺手中的匕首在他脖子上动了动:“大人,你刚才中的梅花钉的毒两个时辰毒发,毒发时五脏俱碎,浑身腐烂而死,你真的想要他们为你收尸吗?”
薛知府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流莺道:“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薛知府挥手命令。
侍卫们犹豫着没动。
“我命令你们放他们走……”
侍卫们缓缓让出一条通向院门的道路。
院门口青书驾着马车等在那里。
“走!”叶林风推开叶宇昊和叶菲燕。
“爹!”一身染血的白衣少年和新娘装的少女同时喊道。
“二弟,我把他们交给你了。”
“大哥!”矮胖的黑衣人道。
“走啊!”
直看着三人坐上马车,马车急驰而去,流莺和叶林风才拉着薛知府缓缓退向门口。
一只羽箭突然凌空射来,直向叶林风的胸口,叶林风早已受伤的身子,眼见避无可避……
“哧”地一声厉响,她软软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流莺!”叶林风紧紧抱住倒进他怀中的女子,满眼震惊。
一支黑色的羽箭深深插进了流莺的胸口,血染红了她翠绿的衣衫。她从他怀中缓缓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师兄!”
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薛知府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脖子,脸色发青,指着地上的两人厉声道:“逼他们交出解药!”
大刀已经抵住了两人的脖子。
流莺在叶林风怀里缓缓抬起头来,淡淡一笑:“给你解药可以,你要放我们走!”
薛知府摸了摸脖子,想了想,道:“好!”
流莺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玉瓶,道:“这是解药……”
薛知府一把夺过,倒出瓶中的丸药拍进嘴里。
“把他们关起来!”
“你出尔反尔……”叶林风怒道。
囚室里满地潮湿的稻草堆上,一个受伤的中年男子抱着怀中垂死的女子,满眼含泪。
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呼唤她:“师妹,师妹……”
女子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昊儿……和燕儿都逃出去了……”
他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师兄……不要哭……不要哭……”
她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水。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他低低地呜咽道,“师妹,是我害了你,这些年,我都对不起你……”
当年,因为蓝衣女子的一句话,他用一顶软轿将她接回家中,没有三媒六聘,没有锣鼓喧哗,他似乎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她一个答复,草草地将她安置在后院的一座绿竹小楼里,也很少去看望她。
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些年,她一个人在那座小楼里,独自面对星星月亮,独自面对云起云落,该有多么孤独寂寞。
“对不起……”
“师兄,我从来不曾怪过你……”她在他怀中微笑着,“师兄,你看……”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染血的白绢手帕递给他。
是山洞里他为她包扎伤口的那块白绢手帕……
手帕中静静地躺着一粒黑色丸药。
她目光如星,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这颗……才是梅花钉……解药……师兄……师兄……你……要……好好……活着……”
她眸子缓缓闭上,手缓缓地垂了下去。
“师妹……”他紧紧抱住了面前的女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哑的呜咽。
冷月如冰,静静俯视着大地。
“花开花谢花满天,
花也随风去;
云聚云散云匆匆,
云却为谁留?
只因你笑脸太温柔,
惹我心中愁。
只因你无声决然走,
天地皆变眸。
风也逐云花随风,
冷雨风声中……
风也逐云花恋风,
花落污渠沟。
天若有情天亦愁,
谁饮下多情的酒。
天若有情天亦老,
谁入了多情的牢?
只因你笑脸太温柔,
惹我心中愁;
只因你无声决然走,
天地皆变眸。
天若有情天亦愁,
往昔仍记否?
天若有情天知晓,
我心为你燃烧……
山谷里,漫谷的鲜花,色彩缤纷,绚丽多姿,纤纤彩蝶在花中翩翩起舞。
一对少男少女在花丛中追逐嬉戏……
“师兄,送给你!”少女笑着从背后捧出一捧五彩的鲜花。
少年温柔地一笑,从鲜花里抽出一只山茶,轻轻插到少女头上。
鲜花在少女云鬓中摇曳,更衬得她黑发如墨,眉目如画,杏脸桃腮。
少年竟一时看得呆了呆,手抚上少女的面颊,温柔笑道:“师妹,你真好看!”
少女一时羞红了脸,一扭头,娇笑着跑了开去:“师兄,来追我啊……”
山谷里满是她银铃般的娇笑声……
“师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