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和夏然在一起一百天的日子。

夏然爱跳舞。校庆的晚会上，在干冰的升华围绕下，柔和的镁光灯聚焦在她瘦小的身躯上，白色的舞裙和着舒畅的音乐流淌着千百年前的爱情往事。坐在台下的我望着她纤细赋有灵魂的肢体，和那双忧伤深邃的眼神，彻底沦陷。

夏然不爱说话。很多时候，她都默默地走在我旁边，由最开始的相距一米慢慢缩小为肩并肩。我喜欢揽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碎发在阳光下被染成金黄色。午后的下午茶时间，我常常溜出教室，在附近的小咖啡厅等她复习功课。夏然念的是小语种，她说当初选择这个专业是为了以后能出国离家远一些，另外还可以多赚些钱补贴家用。至于原因，我问过，她只是黯然垂下眼睑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过问。

夏然的学习成绩很好。除了宿舍和教室，她几乎总是跟我在一起。我们不常聊天，多数时间是各自复习读书，这样安静祥和的时光她很享受，看着她刻苦读书的样子，我也不愿打扰。我喜欢坐在她对面，像欣赏一朵纯洁的百合一样看着她，满心欢喜。在大学里，她几乎没有朋友，除了文艺社，她也没有加入其他社团。她说舞蹈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的世界太小，不想也不能容下其他。

第一百天，我想给她一个惊喜。秋季的味道沁入心脾，山上的银杏叶就着湛蓝的天空随风起舞。夏然喜欢大自然，饭后散步时，她总拉着我到宿舍后面的小花园看那些花花草草，她说这些植物都是有灵性的，如果热爱它们的人在这里舞蹈，是可以感受到花朵生命的张力在努力地扩展着，散发的香气也会愈加迷人。

我捧着蝴蝶结盒子里精心包装着的舞鞋，想象着她踩着这双新舞鞋翩跹起舞在这纷飞飘荡的银杏叶中，簌簌作响的叶子为女孩敲打着节拍。夏然的眼神里总是不经意留露出惹人心疼的忧郁，似乎看到的是一片灰色的世界，但她那么努力生活的样子又总是让我欣慰。她就像一本平和的故事里藏着秘密的书，让我不禁好奇地读下去。

夏然根据我的定位来到了银杏林。午后的光铺开来，金灿灿、暖洋洋。夏然呆呆地站在林子的入口处，像被魔咒定住一样动弹不得。我惊奇地走上前，却看到她捂着脸先是小声的啜泣接着就是歇斯底里地惨叫着。我扔下舞鞋抱紧她，试图安稳住她的情绪，她抬着头看着我，竟是一脸的恐惧。夏然甩开我的怀抱，直直冲下山，我追着她的背影，却丢了她的足迹。

再次见到夏然，是在病房里。宽大的病号服裹挟着她小小的身躯，紧闭的窗帘阻挡着外面世界的一切纷扰。我站在门口，透着门上的玻璃看到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地就那样抱着双膝。医生说她最近的情绪稳定多了，之前间歇性地嘶吼吵得临床的病友无法正常休息只好搬走。她每天的话很少，除了跟叮嘱她吃药的护士说声谢谢，其他时间就那样一个人呆在幽暗的病房里。她不愿见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包括我。

我决定拜访她的家人。偷偷查到夏然的家庭住址，我忐忑不安地敲开了那扇门。开门的是一位鬓角花白、脸上写满沧桑的老妇人，那是夏然的母亲。道明身份后，老人请我进屋。当我问起夏然的故事时，老人连连摇头，不禁泪如雨下。我随着老人穿过几道街，走进一座昏暗潮湿散发着刺鼻霉味的八十年代旧楼，来到顶层五楼，看到了夏然儿时居住的小房间。房间的角落里满是撕碎干枯的银杏叶，和地上积落的灰尘一起随风飘扬。

“夏然不是我的女儿，她是对门邻居家的孩子。”

“夏然的父亲是个不正经，殴打妻子不说，还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的事情……”

此刻对面房间里的殴打哭闹声打断了老人。老人惊了一下，赶紧做出不要出声的动作，我踮着脚尖趴着门缝，看到一个满脸哭痕、一脸红肿的女孩捂着双胸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身后是裸着上身的老男人一手举着鞋底、一手举着一片叶子追赶的猥琐相。就着灰暗的楼道灯光，隐约间我看到门角处一位头发零碎、躲在墙根的女人在发抖，似乎想哭又不能或者不敢哭的样子，就那样颤抖着。

老男人骂了两句，愤怒地关上门，一切又归于宁静。

“夏然的父亲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每次对女儿干那种事，他总要先举着一片银杏叶，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病。每次得逞后，他就会把叶子夹在一个本子里，满心欢喜地收藏起来。”

“十五年前夏然挣扎着逃出，拼命地敲着我的门，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孩子祈求的可怜的眼神，当时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被中邪了，总之我义无反顾地打开门接纳了她，并决定要保护她一辈子。”

“后来我报了警，警察调查一番后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我把夏然留了下来，找到关系办了领养，偷偷搬离了这里，她的父母没有找过她，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

“可怜了这三个孩子。幸运的夏然却在心里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伤痛，她一直想离开，离这里越远越好，她爱跳舞，她说舞蹈才可以让她暂时忘掉之前的痛楚。这么多年她偶有犯过病，但这次是最严重的，医生说很难恢复了……”

我拍着抽泣的老人的肩膀，脑袋一阵发蒙，内心翻江倒海。我终于读到了书里的秘密，但知道的那一瞬间，我后悔了。

我还是常常透着病房门上的窗户看着孤独的夏然。我不知道一个女孩何以要在小小年纪就要经受这样的残酷，更不知道一个女孩在有过这样的经历后是怎样坚强的努力生活着。回忆着我们的过往，我开始理解夏然的点点滴滴。这么久，我都没有走进她的心，这么久，我都没能给她真正的爱。

我希望自己是一阵狂风，吹散夏然世界里所有的银杏叶，只留给她舞鞋和舞台，让她可以永远单纯地跳下去。

我会守护着夏然，守护着她的舞鞋，这样的女孩，不应再活在过去的痛苦中，这样的女孩，世界里应该看到的是金色的流沙，闪耀着笑容。

希望有一天，夏然开心地扑向我的怀抱，笑笑说——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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