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从没有离开家乡的人。在玉溪这个人口不足30万的小城,我正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深居简出的“土著”。
但我又几乎是一个家乡的陌生人。如果离开了成长的地方,脑子里总还有记忆中家乡的样子;某天回来,还能看到一些亲切的影子,也许是人,也许是物,然后心里感叹一声:毕竟是家乡。
这样的经历我没有。玉溪于我太熟悉,就像一个写得太熟的字,忽然有一天仔细打量起来,竟然怎么看都不像。玉溪变化太快,我已经没有多少当年的记忆-----因为每天都呼吸着它的气息,从没有什么刻骨铭心,“它每天都是这样的,记着做什么,抬眼就看到了!”然而它毕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站在超市里,走在街道上,人丛中,耳朵里听到年轻人讲着各种口音的普通话,却几乎听不到玉溪话,年轻人们都不再说玉溪话了?或者说玉溪话的人都去哪里了?看看这林立的高楼,衣着光鲜的少男少女,塞满了私家车的东风路。。。。这已经不再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玉溪----30多年里,它从一个朴素沉静的小镇长成了时尚喧闹的城市了。
“世界上有着另一个你---这个你有一辆最新款的私家车,不担心堵车,也不担心停车;这个你的房子阳台朝南,不担心房价,也不考虑买第二套;这个你不是文艺青年,不喝瓶装水,按时吃饭,周末陪伴父母,从不租赁任何东西,不搞异地恋。这个你是慢生活的信徒。。。。”
这段话里的这个人,就是我。在这些年里,玉溪已经完完全全地改变了,而我仍然走在当年的路上。对于一个本地玉溪人来说,我不太明白外面的世界真实地发生着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年轻人离开他们的家乡来到玉溪?或许大家都在离开,新一代的玉溪人也奔向了新的目的地?人群在交汇,所谓文化在交融,却将原先本色的生活变成一堆怪模怪样的东西。或许今后不会再有全部纯粹的文化,也不会再有全然慢下来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已经进入停不下来的跑步机。卡夫卡说,“现在,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他们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一边脚步不停地奔向世界各地。故乡似乎永远都在远方。
在我小时候,玉溪北门街口,常年有一位小脚老奶奶坐在她的老宅前,面前放个小方桌,上面各色彩线,白棉布,老奶奶在竹绷子绷上白棉布,坐在午后的阳光里,穿针引线,照着描好的墨线,安安闲闲地绣着,一尾一尾的红鲤鱼,大丛大丛的牡丹花,还有金线勾勒的头面,鞋样,据说,她的儿媳会画好多底样,在小城里相当有名,当年的我,就是五六岁的样子,小小心心地从老奶奶面前走过,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着了她,有时耐不住,就屏声静气地站在老奶奶身边,看着她一针一针地绣下去,记得她的神态真是安祥到了极点。。。土宅子,旧阳光,老水井,发黄的藤椅,玻璃镜框里的老照片。。。。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玉溪。一个时间慢到走着走着就会瞌睡的玉溪。一个躺在我稀薄的记忆里正在渐渐褪色的玉溪。
现在差不多可以预见,我将在自己从小生活的城市里老去,看着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陌生,跟记忆里那座安静和熙的小城越来越遥远,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
记忆里故乡的影子永远地飘去了,像被大风吹走了那样,任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我甚至不能像异乡人那样,在心底放一块琥珀,里面永远凝固着最美好的故土。只因从未离开这块故土,似乎这一块琥珀正在被打碎,当我一天天变得不再年轻时,看到它在时间的洪流中渐渐溶化,再也寻不着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