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风轻。柳絮纷飞,夹杂着徐徐飘落的微尘,淡淡的徘徊在米黄色的空气中。
那年,光暖。浅水泊云,细微的光影洗涤着浅绿色的大地,折射出令人舒畅的暖意。
那年,花开。大片大片的花草,似细密的锦绣,似多姿的美人,似珍馐美食。大片大片,五颜六色的花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开了起来。结了队,排了行,成了气候,修成了精。它们横躺竖卧,晃着脑袋,张扬着身体,仿佛拼了命似的往你眼睛里钻。
那是母亲去世的第一年。
那年,村子里的人还有很多。夕阳,炊烟,咬得发亮的烟斗,男人黝黑的臂膀,骡马响亮的鼻息。那年的世界很小,我闭着眼睛就可以从村头走到村尾,十几个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已经可以把村子里的小学堂坐满。
那年,村子里的人不多。落日,双目浑浊的老狗,白色的头发,氧化了的银饰,女子肩上的肥料。那年的世界很大,我的眼睛似乎怎么也不能把这个村子装满,它们每天都是那样,却又每天都有不同。是啊,那世界真大,有些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这里。
那年,这里的花开得妖艳。饱满的花像是吸了人的精气神。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像是狰狞怪兽正瞪着乖巧的眼睛,我路过花丛,总能闻到嗜血的味道。
我路过花丛,是为了到村头请大夫,给母亲看病。
有人说母亲不是病死的,而是累死的,我不信。我躺在水边,几朵白云百无聊赖地挂在天边,我扔了石子想去打。于是,一个小黑点嵌入蓝绸子般的天空里,尔后猛地一坠,我跳着脚躲开。我每扔一次前都想:要是石头落下没有砸中我,母亲就不会死。我扔了好多次,没有一次砸中。我乐得正拍手,大人们神色匆忙找到我,叫我赶快回家。
我看见年迈的村长晃动着罗圈腿使劲向前走,他个子矮,身体又驼背,显得很滑稽。我想笑,可是又不敢。我看见路边的草今天被太阳晒得有些蔫,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是吃撑了在睡午觉。我看见自己脚上的鞋已经开了口子,是很旧的布鞋,但这还是第一次穿到开了口子,说起来有一阵子母亲没有帮我补鞋了。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裸在外面的脚趾头,想着前几年母亲亲昵的扭着我的脚丫,母亲脸上的绒毛蹭到我的脚背,我痒得笑个不停。这会儿我又感觉到了那种痒,那种温温的,甜甜的痒,就落在我走在杂草中,露着脚趾头的脚背上,我又想笑了。
我的笑似乎引起了村长的不满,他回头看了看我,狠狠向前拽了一把我的衣领,把我拽的一个趔趄。我不敢做声,脑中想起了刚才那几十次无意砸中我的石头,还是忍不住的想乐。
远远的,我看到了那片花丛。正在肆无忌惮的向我招手。我绷紧身子,紧挨着村长,他硬邦邦的罗圈腿几乎撞到我的膝盖。我抿抿嘴唇,攥紧拳头走过去,在前面就是我的家。
花开的正旺盛,满鼻子的清新与香甜。我看着这帮诡异的妖精们,那红橙黄绿青蓝紫,那饱满的花苞,那嫩的枝叶,那带着刺的,吸着血的根,那带着人味的香气。于是我知道,它们害死了母亲。我抓着村长的罗圈腿,嚎了起来,我嚎的声音很响,又尖,几声下来就把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带的一起哭起来。我嚎完了又开始叫,像土狗,像野猪,像畜生一样的叫唤,把我的心,肝,肠子,肺连带着我身体里的热乎气都一股脑的叫唤出去。我叫的声音也很高,不一会,村子里的野狗,野猪,畜生们也够一股脑的叫唤起来。我叫完了又开始打滚,我咬着村长肥大的裤腿,在地上像羊癫疯一般抖起来,扑腾起来的灰土把村长本就黝黑的脸弄得更灰了,我把脚丫子伸进花丛里,踢腾着,用母亲哺育过的身板死命的压着花丛……
闹完了,我到了家。满屋子的人们给我让开了一条路。母亲安静的躺在炕上。我走到她身边,攥了攥她的手,她已经凉了半天了。我打了一个嗝,把刚才打滚时咬进嘴里的土吐了出来,然后我昏了过去。
母亲死后,村子里养花的农户更少了。年轻人甚至年老一些的人都开始外出打工,村长脱着自己的罗圈腿一户一户的去做工作,可是也阻挡不住大城市对人们的吸引和诱惑。我上大学以后,村子里已经没有人在种花了。老人们说那东西,吸血。
我又躺在水边,几朵白云百无聊赖的挂在天边,我扔着石子,看那个小黑点直直的嵌入蓝绸子一般的天空中,然后猛地坠下。
那年,风轻。那年,光暖。那年,花开,之后,在未盛开。
“啪”!
石子落入水中。
石子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