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篇过期的文章 :)
3月16日提笔。
惊蛰已经过了,春分马上便来,北半球一点点朝着太阳的方向挪动身躯,准备一头扑进夏半年里。
岭南的春天已经沾上初夏的味道。湿漉漉的回南天过去了,墙上、窗框上挂着的水珠悄悄地消失,把湿气都散进了温暖的空气中。你在街道上走着,迎面的风卷着草木泥土的气息熏到你脸上,你的脸颊和手背几乎能感受到风里夹带的细密水蒸气。
时不时下一场雨,人行道的石板水泥就要潮湿大半天,加深了一个色号;而随处可见的植被颜色更艳,反射出油亮亮的光泽,你走近一看,低处的树枝上嫩绿的新芽已经密密匝匝。
这是8年来,我在岭南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又是14年来,我第一次接触到岭南春天里的“人世间”。7年北方求学,“家乡只有寒暑再无春秋”,这倒不必说了;14年是怎么回事呢,因为6年的中学寄宿生活,平时被困在小小的校园里、周末恋家不爱外出,于是与春天的城镇街道并无太多缘分。
在北方那些年,觉得花儿实在太多太热烈,春天樱花桃花李花纷纷扬扬,夏天有硕大浓艳的月季。当时回想起南方的植物,反倒觉得表现平平,不记得有什么亮眼的花儿能让人一下记住,尤其少见一树繁花。
想来应该是北方的冬天太萧瑟,春天满城花叶齐发,自然印象深刻;而岭南四季常绿,四季有花,习以为常的地方总觉得没有风景,何况离家多年,记忆里的花花草草早就远去了。
今年终于身处南方的春天,记忆中“南方无春花”的误解立马消除。春节前就看到邻家的院子里有一株紫红的杜鹃,过完节,城市绿化带里的杜鹃已经开出一篱娇艳的红色,深浅掩映;前些天开始,路旁惊现我记忆中岭南所没有的“花树”,纤细高挑的一棵棵树,见花不见叶,枝头一簇簇成团的大朵黄花,黄得明净灿烂,特意问人才知道是“黄花风铃木”;从大棚移栽出来的花圃花卉就更不用说了,矮牵牛、天竺葵,远看绵延成彩带,深圳嘛,总是不吝于在城市美化上下大血本的。
但有一种花,存在感不是来自枝头叶间,而是行人的脚下。
木棉花的花季是“自下而上”到来的。从街角路旁的零零星星,到三五步一遇,再到满街放眼望去落英缤纷、无处下脚。你总是要先低头发现一朵跌落的花,才知道要抬头往树冠之上的树冠去望。
落到地上的木棉花,都已开到极盛。硕大的一朵,大大咧咧地从头顶不知何处落下。据说它们是一路旋转下落,然而这样的瞬间很难捕捉到,只有掉到街道路面上簌簌一声响,才会惊起你去看。自然掉落的木棉花,花柄已经完全脱落了,断口利落,在你手里的只有干干净净完整的一朵花。木棉花一朵能有多半个手掌那么大,五瓣橙红乃至火红的蜡质花瓣,肥厚油亮,以自然的曲度微微向后仰身、向外舒展,露出花心的一大簇花蕊。花蕊也是通体火红,柱头更是红得发紫,分成两圈,大圈围小圈,花蕊根根分明,簇拥得里三层外三层。
什么一触即溃、吹弹可破,这在木棉花身上不存在的。结实的木棉花,纵然是从高处跌落,它躺在地上也完好无损。花柄老化脱落,而花托花瓣还是新鲜水灵的样子,假如没有人践踏,落花还能这么红艳地躺个两三天,依然油亮,依然茁壮舒张,就像依然在枝头。
木棉太高大。别的树长了三五米就要开枝散叶,形成树冠,木棉偏偏要径直往上生长,穿过这一层树冠,在更高的高空中再生枝节。木棉仲春仍不见叶,别的树从夏到冬总是一身葱郁,木棉黝黑的枝干就低调地隐身在人们匆忙潦草的视线里了。直到木棉花落满地,你恍然大悟地抬头一看,才发现那么高大的树上已经簇簇火红;你沿着落满木棉花的街道一路走出去,才会惊奇地发现这里竟然用了这么多木棉树做行道树,但这些树夏天是什么样子呢,你根本想不起来。
小时候就听大人说,木棉花是“英雄花”,还隐约记得有人形容说“所有的花朵都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现在一查才知道,写这话的是张晓风。
所有开花的树看来都应该是女性的,只有木棉是男性的。
木棉树又干又皱,不知为什么,它竟结出那么雪白柔软的木棉,并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优美风度,缓缓地自枝头飘落。木棉花大得骇人,是一种耀眼的橘红色。开的时候连一片叶子的衬托都不要,像一碗红曲红,斟在粗陶碗里,火烈烈地,有一种不讲理的架势,却很美。树枝也许是干得很了,根根都麻皱着,像一只曲张的手——肱是干的,臂是干的,连手肘、手腕、手指头和手指甲都是干的——向天空讨求着什么,撕抓些什么。而干到极点时,树枝爆开了,木棉花几乎就像是从干裂的伤口里吐出来的火焰。
木棉树通常长得很高,那年在广州初见木棉树,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特别小,总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种树了,广东人叫它“英雄树”。
张晓风《木棉树》
那么,到底为什么把木棉花叫做英雄花、把木棉树叫做英雄树呢?大抵就因为像张晓风笔下那样,树高大入云、坚忍虬劲,而花烈红似火、落而不萎吧。说“唯有木棉是男性的”,从作家的行文上看,也是指向这个原因。
小时候确实觉得木棉与其他寻常灌木乔木草本不一样。木棉无法被豢养在小小的花圃里,也很难像桃树梨树一样绵延成片,木棉树必须像巨人一样兀自站着,就算树与树之间挨得再近,那也是互相独立的“一棵棵树”,绝不逶迤相倚。因此,“唯有木棉是男性的”,小时候乍一想觉得不无道理。但现在再去想,就觉得不服气:凭什么这些特质都归为男性特质?女性就不能也像木棉那样,高大挺拔,阳刚有力,美得让人焦灼吗?
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到木棉花满城飘絮的时候了。我印象中唯一的木棉花絮来自上小学的时候,隔壁中学校园门口那棵木棉树。它树冠横展似伞,每天的上学路上,远远地就能看到它矗立在中学的围墙里边。我猜它是整个镇子里最大的木棉树,可能也是仅有的木棉树。
每到春夏之际,街头巷尾,马路牙子上下,悄悄出现了雪白的轻盈的小球。一阵人体皮肤感知不到的微风吹过,小球们就叽里咕噜滚动起来。小球是半透明的不规则椭球形,周围一圈棉絮是中空的,厚厚一层,感觉会一戳即散,但是它们一路滚动走走停停,也没见散了架。
小棉球的中间,是一个绿豆大小的黑色硬核,这大概就是木棉的种子吧。它由周遭半透明的棉絮架起,乍一看就像漂浮在小棉球中,像人们喜欢在水面玩的那种充气的透明塑料球——硕大浑圆,有个中空的内舱,人们钻到里面,就能像踩着仓鼠球一样在水面走来走去了。
黑色的木棉种子就这样踩着半透明的仓鼠球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我也特别喜欢去捡它们,可惜在地上长途跋涉之后,白白的棉絮里总会夹杂一些尘土,肯定不如树上时干净。
虽是这么说,树上的木棉棉荚,我至今从未亲眼见过。木棉树高大,眼力有所不逮;而且等到棉荚成熟时,木棉树已绿叶甚浓,棉荚大概是隐没在里面找不到了吧。
童年时期关于木棉树的印象,还有另一个来源。
我的两个姑姑,家都在隔壁镇子上,那里的小学校园中有好几棵木棉树,离姑姑家很近,假期我还经常到校园玩。但我不记得木棉树开花的样子,也不记得它们产生过雪白的小棉球,只记得我和表姐进行过的一回合对话:
那年我大概是二年级,表姐大概五年级,那天大概是傍晚时分。我们站在操场边上,操场的另一侧就是木棉树,一些学生手里拿着木棉荚玩耍,我只能远远看着,非常好奇。
我问表姐:“姐姐,那个去哪里能摘到啊?”
表姐:“嗯,反正会有人摘给我的。”
我清楚记得那天表姐略带自得骄傲的微笑。顺着她的眼光,能看到木棉树树冠里隐藏着的几个身影,那是高年级的男同学们在枝干间穿梭。当年的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树冠上的人要给表姐摘棉荚,不知道“会有人”是哪个人,只隐约觉得表姐真厉害啊。
表姐后来在20岁的年纪就早早嫁了人,生了个儿子,不知道表姐夫是不是当年给表姐摘棉荚的人之一呢。我一直在外上学,跟表姐一家走动渐少,基本上是逢年过节才能见上。就在这一年见一两面的频次下,我眼看着表姐家淘气的儿子渐渐长大成了懂事大方的男孩,而表姐还是漂亮又年轻的表姐,我总觉得她没有忧愁,淡淡地含笑。这只是我所能看到的一面,希望她生活的全部也能这样恬淡吧。
五月了,写到这里,岭南的木棉花早已开谢。木棉树都已长满绿叶,伪装成普通行道树的模样,在一阵阵的阴雨中沾染一身潮气。人行道上躺着的木棉花渐渐变少,如今完全不见了踪影,而载着木棉种子的白色小棉球还没有出现,散落一地的是不知名小花的残躯。
几天前在街头看到有人铺着一块白布,卖晒干的木棉花。不再新鲜的木棉是棕褐色的,就像某种菜干或药材。我路过的时候第一次闻到了木棉花的甜味儿,还带着一股微微发酵的酸味,汤料的气息。这下我终于能将枝头傲放的火红木棉,与灶台上翻滚的汤水联系起来了。
久别岭南后,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5月10日,记忆中的小棉球突然再次出现。
原来也是会散掉的呀,但里面带着的黑色小种子还是和印象中一样。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