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爿打谷场 悠悠俗世情

还能见到吗?

文  |  水清心宁

1

老父亲来电话,说村口的打谷场分了。我应了一声,问他最近身体怎样,老父亲说了,反过来问我的工作,我说还行。接着就是短暂的沉默,照往常就该是挂电话了,老父亲又说,他们把打谷场分了,都当地种了。我这才意识到老父亲这次不是闲聊,我说,分就分吧。当地种不正好?反正现在谁家也不打场晒粮了。电话那头老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气,淡然地说,也是,分,是早晚的事儿,各家早当地种了。

父亲一生没离开过土地,谷场是他这辈子劳作的主要阵地。

每年四五月间,人们就开始平整谷场了。铲除新长的杂草,清理麦草堵塞的排水沟,如果没遇上雨,就要浅浅地耙松谷场上的土,泼些水,再撒些碎麦草,这样石磙上不粘泥,地面干了也不裂。谷场整平了,紧张的夏收也拉开了序幕。

然而,谷场留给我最多的记忆是玩耍。

几十户人家的谷场连在一起,多么大的一块平地啊,我认识辽阔这个词时,就立马想到了村口的谷场。捉迷藏,在夜晚。谷场平整,适合奔跑,草垛松软,最宜躲藏,月色朦胧,敌我难分,汗湿衣衫,夜风轻凉。滚铁环打弹球都只能在白天。新手场中转,老手过水沟。各家谷场间有浅浅的排水沟,正是大几岁的老手亮绝活的所在。铁环滚过排水沟不倒,人跨过去又能接着滚下去,立马招来一片崇拜的眼球。跳皮筋,似乎是女孩子的专属,跳房子则是男女咸宜。

记得当时我们一帮孩子都是光着脚跑,光着脚跳。鞋子穿烂太快,会遭母亲责骂,我们也心疼母亲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纳鞋底不容易。只有兽医的儿子郑留住脚上有一双黄球鞋,橡胶底,不透水又耐磨。我们都光着脚跳房子,捉迷藏,他偏不脱鞋子,搞得像个干部!我们几个大孩子看不过,一合计,背地里交待了。他往我们这边一贴,只消一个眼色,一帮孩子都跟着我们闪到一边了。郑留住很快明白了原委,偷他爸药箱夹层里的钱买了糖讨好我们,二狗子才告诉他要想玩,也要和我们一样,光脚才行。

没几年郑留住的母亲死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只听说他母亲生了好几个孩子,个个没成,只有他起名留住,才保住性命。郑留住的母亲死后,他爹也不再好好给牲口看病,日子很快过得还不如我们。别说黄球鞋,连我们脚上用旧衣服做的布鞋也没人做给他穿。这下,大家捉迷藏跳房子都一样的光脚了。可是郑留住冬天到了仍没棉鞋穿,二狗子在谷场上把穿不上的那双老虎头棉鞋塞给郑留住时,郑留住哭了,我们鼻子也都酸酸的。当初郑留住偷家里钱买糖分给我们吃时,我们可是都笑了啊。

我从回忆里半天才走出来,电话那端已经是嘟嘟嘟的忙音,老父亲一定是见我半天不说话,挂断了。

2

大哥打电话过来。二弟,谷场分了。我说知道了,咱爹说了。大哥说,我们两家并一号,你不种,伙在一起,我以后种着顺手些。我说行。大哥叹口气说,其实,我也是想着以后种着顺手,现在也都是转租给人家了。

谷场,修整时各忙各的,各家之间也留了浅浅的排水沟。真正收割时,谷场就不分你家他家的了。谁家的麦子先熟,自家谷场摊不下碾压或是晾晒,问一声邻着的谷场家里哪天动镰,如果不冲突,只管摊晒就是。前院的木杈在田地里拢捆装车,后院谷场上的木杈只要闲着,不打招呼只管拿去使唤。

风起了,是扬场的好时机。上风口的谷场里绝对想着下风口的人家。正因为收割辛苦劳累,处上风口的人家绝不会让扬起的灰尘秕谷飘落到下家的粮堆上。有时候中途改了风向,风口上家和下家刚好对调,仍然是两家合伙推移要扬干净的那堆粮食。

抢收时最怕暴雨。无征兆的大雨骤然而至,谷场上晾晒的粮食是不分哪个场上是谁家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大人孩子都动手。自然是先抢谷场上晾晒的粮食,再收拾碾压一半的庄稼。没有人指挥,也不用谁吩咐,每个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大人小孩都懂得谷场上的每一粒粮食都浸透着乡亲们的血汗,哪能容许被雨水冲走,被暴雨浸泡?

大哥在电话里一边说一边叹息。现在,各忙各的,有收割机,突突突,一根烟没抽完,一块田就收拾好了,连晾晒都免了。大家都忙着干完赶紧走,出去挣大钱。谁还问别家的活?邻居,亲兄弟都顾不上帮一把,看一眼。

是手机通话太长吗?听大哥这么说,我突然感觉耳和脸热热的。我不正是大哥说的那样吗?背叛了土地,早早离开了家人和劳作,很少关心他们的庄稼和收成。

我说,哥,收完了吗?明天我回去帮你吧。哥说,谷场分完我也要走。你嫂子这次没顾上回来,那边事情多,走不开呢。我听了又释然了。何止谷场分了呢?何止我一个人在背叛和逃离?

3

堂弟来电话,说哥,谷场分了。我说听说了。堂弟说你知道我分的是哪一块儿不?我说哪一块不一样?堂弟说我分的是靠堰塘的那一块地啊。我说好啊。靠水,旱涝保收啊。堂弟说,你就会说风凉话。

我一下子想起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一年大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却和村支书的女儿曹秀丽好上了。我父母自然是觉得高攀不起,劝大哥干啥子不好好照照镜子,咱自己就一癞蛤蟆,非要出洋相做美梦跳上云彩眼儿里吃天鹅肉?大哥自然是九牛也拉不转回头。村支书把女儿锁在家里,说是敢跨出院门一步,非把腿给敲断一条不可。

哪能预料到,那天夜里村支书两口子硬是把我大哥他们两个在谷场的柴草垛里逮个正着。

那时我还小,就按现在的认知推断,他们两个也不算干了什么荒唐的事吧。可那时我看到的是什么呢?村支书把我大哥扯回我家,往我父亲面前一推说,看你家养出的什么东西!书没读好学没上成,倒学会了勾引在校女学生了。再敢这样,我就告到法院去!

我父亲哪里遭受过这样当面的羞辱?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里听得懂那么多的官话?老父亲嘴里只剩下哆哆嗦嗦的好好好是是是。

谁也没想到的是,村支书的老婆没有拉得住女儿,村支书扯着我大哥走了,他女儿却挣脱母亲的手,一头扎进谷场边的堰塘里了。等到支书老婆疯痴般跑到我家,话已经说不顺畅,我们终于听明白,叫醒睡梦中的乡亲们起来打捞。直到第二天天色大白,大哥才从水快抽干一半的堰塘里捞起了那年正读高二的支书的女儿。

谷场,向来是村人感情交汇的地方。夏夜乘凉,各家的饭盆凑在一起,大多是面条。孩子眼里,饭菜永远是别人家的香,哪怕都是面条。孩子吃不多,盛东家的还是舀西家的?同样的饭,选择上就见出了感情的厚薄,一来一往,前院和后院就关系微妙了,亲厚了,张家去李家串门就比去旁家稠密些。远亲不如近邻,近邻未必挨着饭盆。

大家边吃边聊,天南海北,鸡零狗碎,夹杂在人堆里的青年男女,眉来眼去,情愫心中就潜滋暗长了。年轻人黑夜里手脚上的一些小动作,眉眼里的风吹草动,哪能瞒得过父母?父母哪能不操心个头快赶超自己明显藏了心事的孩子?嫁谁娶谁,当父母的谷场上吃饭时观察,临睡前思量,田地里劳作累了,歇息时两口子看远近的都忙得不可开交,也不怕话被风刮到别处去,就拿儿女的事商量,有个差不多的门当户对,找了媒婆,备了厚礼,一说,八九不离十。

自然也有那情深缘浅的,谷场上的草垛是他们藏身幽会的绝佳之所,有人无意路过,东一个西一个的草垛,迷宫一般更便于躲藏和逃匿。纯朴的乡村,哪个村庄不流传着几桩风流韵事?而这幽秘的故事,你只管听去,无不和谷场连在一起。

我说,兄弟,反正你也不种那地,即便种,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你还怕那女鬼不成?堂弟在那边无奈地笑了。

4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接到有关谷场的电话了。那天我回老家时,看那谷场也混在周围的田地里,已经无法分清边界了。只是那麦苗长得比别处旺盛些。父亲说是谷场长年摞荒的原因,我心里是认可的,可又总觉得是因为谷场上发生过太多的故事,那也是多么肥厚的滋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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