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涩的青梅果(中篇小说连载2)

(原创首发,文责自負) 

  母亲是旧社会的县高肄业生,我后来读的高小就是原校的旧址。厚重的街门上钉着几颗碗大的铁钉,还有两个虎头铁环。圆柱形的砖垛顶端有两个尖尖的砖雕,大门上方有一副宽宽的门匾,门眉中间雕刻着八个大字:“xx县立高级小学”。据说是当年本县梁县长亲笔手书。柳骨颜风,笔体遒劲,彼时风范依稀可见。街门两旁是两座二层高的土楼。“土”即指建筑材料的土。全部就地取材。土石,土砖,土瓦,土泥,连楼板都是本地产的“土”木料拼接而成。楼上是教室,楼下是学生宿舍。我们上学时,轮着老师不在,便故意用力踏木板。奇怪得是,楼上脚跺得已经发麻了,楼下宿舍除了听到咚咚咚的噪音外,竟未落下半点尘埃,可见当时建筑工艺之细密精湛。

    学校的院子大概先前是一所庙宇。有人说是城隍庙,有人说是圣人庙,但说圣人庙者居多。因为是学校嘛,圣人庙做学校也就是十分恰当不过了。后面有一排大殿,做了学校的伙房;还有一处大殿做了一个班的教室。母亲说她们班的教室在中院一处二层小楼。楼不大却小巧玲珑,活脱脱一方小家碧玉。

    母亲说,县立高小算是县城当时的最高学府了。乡下学生大多住校,家里自然是有法子的。我们城里的学生可以走读,所以家里稍微贫寒一点的省吃俭用也将就能上。你外公那时在城里开着一处店铺,卖各色的棉布。清晨赶一头毛驴翻山越岭到河北获鹿进货,半路啃块窝头,喝口山泉,半夜多了才能回来。小本买卖,将就糊弄个日子,饿不着也撑不死。你外公那时脑子还是比较开放的,说,学校就在家门口,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孩们念念书。

    学校校长姓王,是清朝的遗老。瘦骨嶙峋的,常戴一顶瓜皮小帽,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穿一件青布旧袍。校长常好背着手,站在一个台子上,召集学生训话。母亲经常跟我回忆说,她当时算是学校里的顽皮学生了,常常坐不安站不稳的,走路跳高高,时不时还跟男孩子打架。每逢校长开会训话,因为听不懂校长之乎者也的讲些啥,自己要么是背转身子,要么就是低下头玩别的。有一回被校长发现了,罚她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小时。

    我顿时惊讶,母亲你也被校长罚站过?

    母亲笑,我那时当学生也顽皮。

    母亲说,有几个老师我们还是挺喜欢的。尤其是那个地理老师,上课时只拿几支粉笔和一根竹木教鞭,讲课时间极短,最多十五分钟。令人惊叹得是他徒手画中国地图,背转身,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在黑板上曲曲拐拐,一会儿就画出了一只金鸡,跟印在书上的不差毫厘。数学老师姓赵,比较年轻。数学老师的最大特点是能够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往往能够把深奥的数理通过形象的比喻形象化地嵌入你的脑子。比如说他讲线段和直线的区别,他说线段就象两个车站之间的一段路轨,有起点也有终点。而直线就象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上通天下通地,可以无限延长。你说这样讲还有谁听不懂的?好老师就是好老师。

    母亲忆旧时总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我上县高你外婆是极力反对的。”

    “为什么?”

    “你外婆说,女孩子念什么书?识个人名字不是睁眼瞎就行,到头来还不是嫁人?”

    “外婆不叫你念书叫你干什么?”

    “缠脚。绣花。你外婆满脑子装得就是要让我嫁个好人家,她说,要嫁个好人家首先就看你的脚是不是三寸金莲。所以铁定了心要逼我缠脚。那一回你外婆把我逼在屋子里,黑桑着脸要我缠,我拔腿就往外跑,你外婆就在后追。院子里有一口旱井,我就假装要往里跳,吓得你外婆顿时脸色大白,连连摆手说,别,别,好神神哩,不缠了。”

    “就这样就吓唬住了外婆?”

    母亲不好意思笑了。

    “你见过外婆缠脚吗?”

    “她总躲着我不让看。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缠脚。屁股压着一条腿,把另一条翘起来。脚上缠着几米长的白色绷带,就那样子解呀解,像变魔术似得把缠在脚上的绷带褪完,就会露出庐山真面目来。除了大拇指外四个脚趾全都被挤压得裹在一起,只有大拇指抻着,看看也疼。那个时候,如若轮着我在场,你外婆就会把身子转回去背对着我。我呢,就偏要跳到炕上看,你外婆就骂,死妮子,有什么好看的!走开!”

    “外婆见我着意要看时还脸红。”

    “后来我常常想,那四个脚指头是怎么样别回去的呢?”

    “那你后来是怎么上的县高?我外婆同意了?”

    “你外婆至始至终不同意。你外公同意,你大舅也同意。当时你大舅在省城一所中学念书,假期回来就给你外婆做工作,你外婆还是不同意。后来你大舅就独拿主意,说,妹,不管妈同意不同意,这个主意我拿了,以后世界要变,女人没文化不行。”

    母亲说:“你大舅就有那个眼光。”

    “第二天要上学了,头天我背后还背着个大辫子。那时,凡进县高读书,必须先剪掉辫子。你大舅拿来剪,跟我说,妹,你自己剪,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

    “那时,我的辫子又黑又长,要一刀剪掉还真有点舍不得。对着镜子,我看呀看,油亮乌黑的辫子都快要长到我的腰部了。现在,我要亲手剪掉自己心爱的辫子了。我剪呀剪,手总用不上力。你大舅见了,说,没有决心?没有决心就别上了。听了你大舅的话,我狠狠心,一咬牙,一努劲,咔嚓一下就把一根黑黑的长长的辫子剪掉了,拿着剪掉的辫子,我心疼得还哭了一夜。”

    “我外婆没见?”

    “第二天你外婆才发现我剪掉了辫子,拿着笤帚把子便追着我打。看看追不上了,便坐在地下连嚎带骂,骂你大舅,还隔了三天没跟我说话。”

    “后来呢?”

  “你猜吧!”母亲笑而不答了。母亲谈起儿时来总是绘声绘色,情绪显得十分亢奋。

    这自然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事情。

  母亲给我们讲课也十分简练,讲起课来也总喜欢打个比方什么的。譬如开头写到的讲加减法,讲得就十分形象,不生硬不刻板,容易懂。母亲的仿宋体板书得一笔一划,十分规范,读起课文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母亲在黑板上画园时,以肘端为圆心,以手臂为半径,在黑板上十分自如地顺时针或逆时针转一圈,比圆规画出来的都标准。这些恐怕都是县高老师在母亲身上的影子,可见启蒙老师最初的印象是多么重要。

    “你在县高读书时一定是个好学生吧?”

    “成绩倒是不错。可我总是考不过一个人。”

    “谁?”

    “同桌。”

    “同桌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母亲说完脸兀自红了。“每次考试这个男的总是第一,我要么第二,有时候第三。我曾经暗地里发奋想超越他,可成绩单下来总差他几分。我气极了,心想怎么也得报复报复。他是个近视眼,那时就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有一天,我就把他的眼镜藏了。下课后,他到处找眼镜找不着,上厕所时竟然碰到一棵树上,还直对树说对不起,对不起。

    同桌后,慢慢就熟了。这个男的老家离城一里地,从城东下一个坡,过一道河就是。那河不宽,冬日时,窄溜溜的就只剩一条带子了,河里摆几块石头,涉河时踩在石头上,一翘一翘就过去了。夏日老天发脾气时,河水也会涨满河槽,水也有齐腰深。胆子大点的,一个人就涉水过来了;胆子小点的,得有一个人帮扶着过。那天,降了暴雨,同桌的座位空空的,不知怎么我心里老不安,老觉得心里有事似得。下了一节课,同桌来了。衣裤湿淋淋的。坐到凳子上,裤脚还滴水。我偷偷问道,河大?他说,河大。水都淹到胸脯了。我心里一咯噔,问,你是怎么过来的。有一个人帮着。我故作顺便说了一句,以后再遇这么大的河水,千万不能冒险了。他说,我不想误课。

    说到念书,那可真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上了课自不必说,下课后,还常常一个人钻在教室里看书。放学后,走在路上都还在背书,几百首唐诗宋词就是在走路的时间背会的。那人乍眼看,木呆呆的,很少与人交流。可整天脑子里不知盘算些啥。时不时就会给老师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方说,有一节上语文课。老师正讲杜甫的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当讲到“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时,同桌突然举手问道,“老师,杜甫有没有儿子?”立马,全班同学便一片窃笑。杜甫有没有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活脱脱书呆子一个。老师的脸却越来越难看,勉强说,你说他究竟有没有儿子?那人站起来说,根据老师的讲法,杜甫这里写的只是他的妻子,但我认为这里还包括他的儿子。“妻子”不单单是指杜甫的老婆,还有他的儿子。

    你说,这样古怪的问题谁能提得出来?

    圆周率本来是一个无理数,一个无限的不循环小数。即一个圆的周长和直径的比值。通常是3.141592654……这个数字古人已经算了多少次,可他不甘心。他要彻底弄清圆周率究竟是不是一个无限的不循环小数。也许第101位就不是啦,可101位后还有102位呢……他说他不知用了多少个夜晚,用除法式子写满了多少张纸,可结果还是一个无限的不循环小数……就有人说他有点傻了。

    给自然老师提的问题更古怪。老师,为什么海水转到地球的另一面时不会泼洒到宇宙中?当老师告诉他那是因为有地球引力作用时,随即第二个问题就来了:当我们把杯子里的水倒过来时,水就泼洒在地了,那地球的引力那里去了?学校的院子里有几株牵牛花,爱钻牛角的他有一天突然发现,所有攀藤植物的茎总是逆时针攀援着木棍或其他建筑物向上,而不是顺时针攀援向上,那是为什么呢?当他把这个问题向老师发问时,老师一时也哑口无言了。

    就这样,他就把老师也问住了。

    他对什么稀奇的事都感兴趣,唯独对自己的衣着打扮不在意。每天总穿着一件对襟马褂,一条发灰的粗蓝布裤,脚上穿一双他妈给他做的扭瓜鞋。鞋的前脑儿竖着两道梁,中间有一道沟,千层底儿,走起路来梆梆响。嘻嘻……

    我说,怪不得人家总考第一,人家把脑子全用到学习上了。

    她说,典型的书呆子。

    我问,你就没有一次考过第一?

她说,保住第二就不错了,生怕到了第三。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第三名也是一个女孩子。

    ……

    母亲说着,显然是觉得话稠了,话多了,赶紧缄口。

    母亲说起那个同桌来话就十分稠。

    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那个与母亲同桌总考第一并且被母亲报复过的的男生就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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