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的前身,是女娲补天没有用上的那块石头。
天不拘兮地不羁,自由自在的环境,石头却偏偏不能安心,先是整日为自己「无材补天」自怨自叹,后来听了一僧一道讲的人间,又想去享受一番红尘中的富贵荣华。
古今多少故事,都是从这偶然动念的凡心开始:杜丽娘看见春色如许,白素贞下了峨嵋山,商纣王望着女娲娘娘的神像生出非分之想,西门庆被叉竿子打头邂逅潘金莲……这一点凡心,就是欲望。
玉者,欲也。青埂峰的石头有了凡心,变成了人间的通灵宝玉。《红楼梦》开卷第一回,讲的全是欲望的故事。
补天遗石羡慕人间,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绛珠仙草一心还泪,还有一干风流冤鬼各有公案要了……神仙世界是无欲无求的,欲则是对世间的某种东西有了要求,有所求,便与这个世界有了关联。红尘人间,无非是些欲的向往和求的互动。
葫芦庙内外,贾雨村迫不及待的野心,是我们最熟悉的欲望的状态。那么甄士隐呢?丰衣足食的小康家道,「当地推为望族」的社会地位,夫妻和睦女儿乖巧,每栽花种竹酌酒吟诗,用书里的话说,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
「神仙一般」终究不是神仙。当甄士隐从那个关于通灵宝玉的梦中醒来,一对疯疯癫癫的和尙道士,劝他舍了「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女儿英莲。甄士隐当然不舍——女儿,家人,眼前安稳的小日子,是他的全部牵挂。除了这份岁月静好之外别无他求,但想守住这份岁月静好,如何不是欲?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欲望其实是个中性词,生而为人无法避免。《好了歌》里,总有那么一句两句会砸到你心坎上。
《好了歌》里又说,人生难免悲剧,欲望终究会落空。你在意的一切,迟早变成你最沉痛的伤口。
遇到一僧一道之后,甄士隐的命运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元宵节灯会丢了最疼爱的女儿,葫芦庙的大火烧毁了家产。一场人祸,一场天灾,就让甄士隐的小确幸走到了尽头。
我们习惯的故事模式是立竿见影的报应,或是恶有恶报,或是有坏人拨弄其间,总之遭遇厄运不是你自己不好就是别人不好。这些甄士隐都没有,他只是运气不好。悲剧是随机分布无差别打击,说不定哪一天突然砸到谁的头上。
「我以为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看这段故事总会想起京剧《锁麟囊》,剧中的富家女薛湘灵也是在一场大水中失去了所有。不过翁偶虹终究厚道,让她在落魄时遇上偶然救助过的女子,收了个种福得福的圆满结局。曹雪芹的刀斧之笔却是锋利得多。同样是受过甄士隐资助之恩的贾雨村,在明明有机会援救他的女儿时选择了自己的前程。甄家得到他回报的,只有那个无意望了他两眼的丫鬟娇杏。
善有善报是说书唱戏的一厢情愿,甄士隐的遭遇,恐怕更接近生活的真实。烟消火散之后,每一步之后都是更深的深渊。水旱不收,盗匪横行,人心不古,世态炎凉,「昌明隆盛之邦」在此时此刻才向甄士隐展露出另一面的真实。生活其实从来如此,只是事不到临头,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所依仗的幸福其实有多么脆弱。
甄士隐的命运轨迹,字里行间隐隐笼罩着一团挥之不去的火气:遇到一僧一道的那一天,「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和贾雨村聊了没几句,便被「严(炎)老爷」来拜打断;英莲丢失,是在元宵节的花灯社火里;而甄家的败亡,始于葫芦庙炸供带来的无妄之灾……这团谜一般的火气,成了甄家日常生活幕后急管繁弦的背景音乐,让诗酒花竹的宁静安稳看起来如同一个美丽的谎言。
《法华经》里有个「三界火宅」的故事,说是有一位富有的老者,他有一座大宅子,有很多子女。有一天宅子四周突然燃起大火,老者的子女还在宅中嬉戏玩耍。老者提醒他们快逃,他们却不相信,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被大火吞噬。火宅就是我们身处的世界,众生都是错把火宅当成乐园的孩子。
《红楼梦》开头的这团谜一般的火气,正是如此的隐喻。「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甄士隐是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贾府何尝不是如此。一僧一道要去世间「度脱」众人,他们是故事里要带孩子们逃出火宅的老者。甄士隐是第一个,贾宝玉将是最后一个。
古代的神仙度化故事有着固定的套路,比卢生的黄粱一梦,都是先设法满足你的种种欲望,然后再把它们全都拿走,让你在绝望中看破欲是虚幻求是徒劳,尘世的快乐其实是假象,不如神仙无欲无求自由自在。解脱之道是根本否定欲望的真实,这个套路的要点,一是得到的快乐,二是失去的绝望。当一僧一道第一次向甄士隐发出命运的示警时,他并没有在意。而直到山穷水尽时,他才听懂了《好了歌》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其实《好了歌》里的那些话,几乎每个人都会说,但恐怕也只有经历过得到与失去的人,才能明白其间的沉痛吧。这份命运的惊心动魄,或许也是曹雪芹的切身体会。只是不知道最后所谓解脱,是真的看破,还是无可奈何?
通灵宝玉在人间走了一遭,又从「玉」变回了石头,但终究不再是原来那块石头。石上字迹分明,记述历历,都是它在红尘中的见证的那些故事。欲是迷障,可也是人情。《好了歌》说,那些虚妄的贪恋是世人的执迷,「若要好,须是了」。
《红楼梦》第一回里,曹雪芹一边悔着自己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一边又「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不愿她们因己之罪一并泯灭,且在回目中明言「风尘怀闺秀」。那么你说,梦里那些故事,石兄到底忘不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