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继枫面无表情地舔去刀上的血迹,才露出那种残酷至极的笑意,看着眼前几个人相互枕藉,醉了似的一动不动。无论谁变成尸体,就算想动也动不了了。劫了几个逃难的,可他们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直犯嘀咕。搜了一回,摸到一把刀。这刀口!衬得自己手里那把,简直是破铜烂铁。他将刀别到裤腰带上,镀了一圈步,觉得脸上都在发光。一晃,脸色又灰败下来。刀虽好,可又不能吃。他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进城,否则城门就关啦。于是加紧脚步,匆匆进城,挑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大的客栈歇脚。
“来一只烧鸡,二斤烧刀子。”
“好嘞客官,麻烦您给现钱。”
叶继枫按着刀,露出一截雪白,怒说:“看不起我?”
小二见有刀,只好给掌柜使眼色。
叶继枫正想拔刀,小二连忙带着笑腔按住说:“您稍等咧。”
后头柜台上,他看到掌柜朝他微微一笑。
叶继枫懒散地瞥了他一眼,玩起手里的刀子来。
上菜很快,他吃饱喝足,拍拍屁股就走。小二拦在门口,他将手里的刀转了转,寒光四射,低头斜睨着小二。没想到,小二身后,也抽出了一把长刀。这乱世,连小二也是不能随便惹的角色。
“嘿,没看到出来,是个练家子。”
小二抽动了一下嘴角,说:“掌柜有请,客官借一步说话?”
叶继枫以为是要钱,转头看掌柜,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说。
谁怕谁,这么想着,他跟随掌柜上了三楼。
楼虽不高,位置却很好。全盛之时,俯瞰整座城,夜色一定很美。掌柜自然不是叫他上来感慨时世的。
“客房已经备下,吃住全免,不过……”
叶继枫当然知道有个不过,不过什么?他见自己有刀,难不成想叫自己替他杀人?顺着掌柜一指望去,他看到一个包子铺,还有一个打铁铺。
“看到那打铁的吗?”
“看到了又怎么样,有个男人在打铁罢了。”
“不,不对,是个女人。”
“女人?”
“没错。女人姓姜,她丈夫以前是打铁的,后来拉徭役,打仗去了,三年来没有任何消息。
跟我有什么关系。”
“姜氏娘家在另一座城,他们家族经商,非常富有。因姜氏看中了一个穷小子,死活要嫁过去,才断了来往。前年,姜家儿子死了,家里没有继承人,于是想到这个女儿,想接她回去,找个女婿好继承家业。可是这姜氏非要等丈夫回来。”
叶继枫盯着他的脸,不耐烦地眯起双眼。
掌柜笑了笑说:“你跟这赵德山容貌相似,若你能助我取得姜家财富,我可助你做乘龙快婿!”
叶继枫蓦地睁大了眼睛,露出贪婪的神色道:“五五分账,不然免谈。”
“好,听你的!”
八月十五,中秋,天上的月亮应景似的,又大又圆,仿佛触手可及。别人在外面合家赏月喝桂花酒,姜氏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桌上也有一壶酒。除了酒,还有一块牌子。牌子很旧,污迹斑斑,仔细看来,那暗红的旧渍,倒泛出点血色来,上面还刻了三个字——赵德山。这是赵德山的身份牌,是今天从战场回来的人给捎来的,这么说等了三年,究竟还是辜负了中秋之约。姜氏没有落泪。像往常一样,她打点好物品,就去净身沐浴,洗去一天的疲惫与愁容。脱去男人的衣服,换上轻罗软烟的女人衣裙,姣好的身材,曲线蜿蜒开来,一股风情,自然流露。她在梳妆台上坐下来,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脸,仍旧很年轻,一条皱纹都找不到,只是多了一种忧郁的病态美。她拿起脂粉,精心打扮了一番,才在桌前坐下来,倒了二杯酒。摩挲着丈夫的名牌,闭上眼睛,仿佛能感到锣鼓喧天、旌旗蔽日、战场厮杀、血流成河的画面。
睁开眼时,她突然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叫人动容的微笑,“既然你不能来赴约,那我,便到下面来找你。”
她将事前准备好的砒霜,倒进酒杯里,碰了一下对面的酒杯,笑着饮尽。
饮酒之前,门却突然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直往脖子里钻,姜氏的手僵在空中,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掉下来,啪地碎在地上。
“宋儿……”
“赵……郎……”姜氏摸着赵德山冰凉的脸颊,不可置信地问:“你是人,是鬼?”
“我若是鬼,你会不会怕?”
姜氏饮泣,抽噎着说:“我不怕,宋儿怎么会怕自己的丈夫呢!”
是夜,花好月圆。
如此,每到子时,赵德山便会出现在门前,等到天亮,姜宋却发现床边空无一人。为此,姜宋困惑不已,自从丈夫回来后,自己常常一觉到天亮,再也没有起过夜。自然无从发觉,丈夫是何时离开,如何离开的。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才确信每天晚上陪伴自己的只可能是人,不会是鬼。她找到丈夫的同袍,仔细盘问下,他们才道出实情。原来,赵德山并没有战死,而是逃跑了,下落未明,定是凶多吉少。他们怕姜宋没脸面在城里生活下去,便扯了个善意的谎言。姜宋得知真相时,脸上忍不住旋起兴奋的笑窝。倒叫几个同袍见了,怕她是不是疯了。
战场落跑,是要杀头的,原来丈夫是害怕被人发现,;又不敢告诉自己,为了赴中秋之约,竟做了逃兵,才拿鬼来唬弄人。
等到夜里子时,赵德山再来时,她早已准备好放了蒙汗药的酒,这下,叫他还能长了翅膀飞了?赵德山没有防备,几杯酒下肚,一会儿就人事不知了。待到天亮,才发现自己还睡在姜宋身边,不由地大吃一惊!
“看你还跑到哪里去!姜宋娇嗔地依偎进他的怀中。”
“宋儿,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你千辛万苦从战场逃回来,只为见我一面。赵郎,我们去投奔我娘家吧,他们在另外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城市。不会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你什么都别担心,只要好好地陪在我身边。”
赵德山没有回答,他抚摸着姜宋的头发,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气。
他们二个离开后,太平客栈的刘掌柜几次给叶继枫梢信,都没有得到答复。大约一年以后,他打听得消息,赵家姑爷会打城里过,特地跑去拦了驾。
“叶公子……哦,该改口叫赵公子了。”
“哟,刘掌柜,别来无恙。”
“我自然是老样子,不过赵公子,可就今非昔比了。”
“托您的福。”
“可不,托我的福。可您现在,却把我给忘了。”
侍婢用纤细的手指挽着厚厚的马车帘子,刘掌柜望见坐在里头的叶继枫披着银狐大氅,手里抱着暖壶,一脸怡然的样子。自己却寒酸地穿着棉衣,站在雪地里,抬头同他说话。
“小碧,今天收的租,全赏了刘掌柜吧。算我尽了一点心意。”叶继枫挤出一丝笑意。
刘掌柜可笑不出来,他冷哼了一声,说:“您自己做过的事儿,可别怕我声张了去。就这么点,想打发了我,做梦。”
“那你准备如何。”
“你真要我在这里说?”
“好,我就跟你走一趟。”
二人在雪地里走了一阵,到了个看不到马车的僻静地儿,才停了下来。
“刘掌柜啊,你真的是不够聪明。”
刘掌柜没回过神来,一道寒光飞起,待他看清,刀已经横在了脖子上。
“大侠,饶命饶命啊!”
“我就是黑吃黑怎么了,怎么了?叶继枫大笑。忽然,树上哗哗滑落一大片雪,也像是在笑似的。”
“你得了赵家,又何必这么忠心耿耿。”刘掌柜叹了口气。
“姜宋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何况,她的丈夫,是我杀的。说来你还真不信,我来城里的头一天,劫杀了几个流民,谁想到,赵德山就在里头。看我这把刀,就是从他身上搜刮来的,竟然是姜宋亲手打造,她能不信我就是赵德山吗?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脸上突然颓败起来:“只可惜,为了赵德山,耗尽了她一生的精力。生了我的孩子之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大夫说可能只能活一二年了。”
叶继枫脸上又露出那种残酷的笑意,用刀在刘掌柜的脖子还划来划去,捉弄似地说道:“不管是谁想破坏她最后的幸福时光,我都会叫他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明白吗?”
“我,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叶继枫冷冷地说道:“只有死人才明白。”
叶继枫没有再看死人一眼,沿着小路返回,远远看到是姜宋追了来。他紧了两步上前,脱下银狐披风裹住她,用柔和的声音责怪说:“小碧该打了,怎么放你一个人跑出来,冻着了没?”
姜宋在怀里笑:“醒来看不到你,我有点担心。谁来找你?”
“没什么要紧的人,打发了。咱们快回车里去,暖和。”
“嗯。”
叶继枫拦腰抱起她,稳稳地在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