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城入眠了,月色如水清冽,洗脱了白日的惶恐,抚慰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城门处,将士的眉头依旧蹙着,他们披坚执锐,目光凌厉,身形端正,注视着前方。
就在一天前,这里进行了一场战役,守城将军墨峥带领众将拼死作战,却难挡敌兵的猛烈攻势,而正在秋城的存亡之际,敌方忽传来紧急军令:撤!一时之间,生死得以扭转。
“对方如此举动,怕是有更大的阴谋,传令下去,加强周边的防守,不可有丝毫懈怠。”墨峥对偏将谢毅说道。
“请将军放心,末将这就去安排,将军,你的手,还在流血。”
“无碍。”
墨峥屹立于城楼的最高处,如松柏般挺拔。他有一双剑眉,却没有璀璨的星目与之相衬,漆黑的双眸折射出的总是难以言说的深沉,冷峻的面庞让你很难想到他笑的样子,一身戎装,自穿上起就未曾脱下,温柔的月光、灼热的灯光都在他古铜色的铠甲上流转,使得通身如琉璃般,远远看去,会觉得,他是这座城的灵魂。
三日后,墨峥正在营帐中商讨计策,一位士兵入帐。
“墨将军,城外有一白衣男子求见,自称是将军的故友。”
“故友”,墨峥反复地回味这二字,忽然地,嘴角微动,漾出了笑容,这一表情变化,倒是惊到了身旁的谢毅。
城门外,独孤澈闲散地坐在马上,面带清风,形如芝兰玉树,一袭白衣,在这大漠孤烟中显得格外鲜明,好似朗月出天山,春风过漠北。隔着老远,看到墨峥出来,他便笑了起来,眨眼间,都八年了。
“还记得我吗?”
“你说呢?”
“我可是你墨将军的救命恩人啊,你应当请我喝酒。”
“好。”
城郊古树旁,二人相对而坐,一面饮酒,一面讲述着过往。八年前,独孤澈从一众死尸中救起了墨峥,他们一个无父无母,一个身份尊贵,一个聒噪好动,一个冷静少言,却出奇地相处地很好,上山、下水、习武、打猎…朝夕共处了几个月的时间,直到有一天,墨峥执意要离开,二人便再未有过谋面。
独孤澈已有些醉了,脸上泛起了酒色,他极其认真地说:“墨峥啊,从小到大,我就你一个朋友,自你走后,再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墨峥神色微动:“你没有,我更没有。”
“哦?是吗?我还以为只我一个人念着当初那些傻事呢?”独孤澈的眼睛闪烁着光。
“澈!一定要夺秋城吗?”墨峥忽然不愿再谈过去,他的语气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三日前,我已经为你撤了一次兵了,墨峥,这些年我四处征战,还没有败过。”说着,二人四目相对,独孤澈的眼里透着不可一世的凛利,墨峥却依旧很平静。
“那便战场上见了。”墨峥起身欲离去。
“等一等。”独孤澈有些慌乱,他最怕的便是与墨峥兵戎相见,“两方实力悬殊,三日前的情形就足以说明,百姓不知道,你墨大将军还不知道吗?一定要厮杀一场,让全城的百姓给你陪葬?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墨峥…”
“你的意思是让我献城,你认为我做的出来吗?你知道秋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他们都说我是城之魂,但其实,城才是我的魂,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的魂。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墨峥转身离去,一次都没有回头。徒留独孤澈在原地,耳畔仍回响着“城破,人亡”这慷锵有力的四个字,从来没有什么,让他如此绝望。
墨峥一回城,谢毅便迎了上来,眼中充满了不解。
“吩咐下去,安排好撤退路线,怕是有一场恶战将要来临,无论如何,首先保证好城中百姓的安全。”
而在近半月的时间里,秋城都很平静,人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唯有墨峥,一刻也不曾懈怠,白天研究战术,晚上守卫在城楼上。
时间流淌到了下元节,日至十五月当圆,可惜的是整片天都笼罩着阴云,让人莫名地感到压抑。这日,墨峥正巡视着城池周边,忽有士兵来报:“将军,有人攻城。”
此时的墨峥却显得很冷静,像是要去赴一场既定的约。“莫要慌乱,按计划行事,谢毅,带领你部下的人掩护百姓撤退,其余兵力都随我去城门处,誓死守护秋城。”墨峥举起了手中的剑,豪气冲天。将士们也都应和着守护秋城的呼喊。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密不透风的是敌军的阵势,人数足有上次的两倍之多,为首的正是独孤澈,只见他目光专注,面色凛然,这一刻,墨峥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响起,敌军队伍随之移动,城楼的弓箭手不遗余力的阻挡着他们的进程,墨峥则带兵出城门,与对方进行正面的交锋。战旗在空中飘扬,敌军在隆隆进逼,战马嘶鸣,风过天地肃杀。凄厉的号角声震山谷,两方将士呼啸迎击,如排山倒海般相撞。长剑与弯刀在空中交错着,箭雨阵阵袭来,直入将士的胸膛。不断地有人倒下,也不断地有人站起,此起彼伏的怒吼与呼喊声直让城池颤抖。烟火弥漫了整片天空,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中。每一个作战的人,身旁都有刚逝去的亡魂,将士们已然死伤惨重,这场战役却还未结束。
墨峥在刀林剑雨中奋力厮杀着,耳畔杀伐不歇。他的手本就有伤,此时于旧伤之上再添新伤,白皙的脸被血染的快要失去面目,有他的,也有敌人的。独孤澈却如一个谋略者,站在远处观望,耳闻的快终结,眼见的都毁灭。
熊熊燃烧的战火好似快要殆尽,墨峥的眼中也闪现出微弱的光芒,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城楼之上的秋城旗帜已破损不堪,摇摇欲坠,心中突然产生了不好的念头,一骑兵快马赶来,微带哽咽地说:“将军,不好了,城楼上的兄弟死光了,现在全是敌军的人,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一瞬之间,墨峥好似被掏空,他神情缥缈,像是没有听明白对方的话,突然地,远处有箭袭来,他却连躲都不躲,看着那箭刺入自己的左臂。
“将军,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弟们还需要你啊。”
墨峥一言不发,纵身上马,向城中方向冲去,也不顾敌军阻拦,身上连中数刀,却如同失去感觉般,此时的他只一个念头,回城。
秋城军已溃不成兵,死伤惨重,城门外遍地残体,浓重的气息让人窒息。这场战算是终止了,天上的黑云也慢慢散去,一弯月悬挂在墨蓝色的夜空中。
独孤澈的人已入城,城中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的兵力占领。
“将军,秋城攻下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独孤澈眉目沉重,微微地闭上双眼:“墨峥呢?”
“墨将军…没有人见到他”
“什么!不是告诉你们要活捉他吗?”独孤澈心下恐惧,猛得睁开了眼睛。
“都按照将军说的叮嘱过了,没人敢对他下杀手,只是,不知道墨将军他···墨将军,将军快看,城楼上…”
火光凄厉的照亮夜,城破时天边正残月。墨峥卸下铠甲,混迹于敌军队伍中,他看到并肩作战的将士尸横遍野,他看到城池的角角落落都被敌兵占据,他看到残破的秋城旗帜被抛下城楼,此时,再怎样厮杀都无意义,一切已成定数。
墨峥缓缓地登上城楼,如往常一般,松柏一样挺拔地站着,通身散着琉璃的光彩,他用力地攥着城楼的砖瓦,像是要把它们与自己融为一体。
独孤澈看到墨峥没事,如释重负,沉重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往日的清朗。可忽然之间,他想到了什么,觉得自己的头要炸掉,最大的恐惧漫上心头。
城头的灯忽然熄灭,残月的光辉映在墨峥的脸上,却照得他格外真切,隔的很远,墨峥还是看到了独孤澈,他笑了一笑,笑的释然、明朗,好像回到了八年前,只是,转眼之间就凋谢了。只见墨峥纵身一跃,从城楼上跳下,人们口中的秋城之魂,那个誓死守护天阑的人,那个夜夜屹立于城楼,不知疲倦的人,那个于敌兵中厮杀,无谓生死的人,慷锵坠地,他的身上再也没了光芒,带着暗夜的气息,落入了永恒的夜。
“墨峥!”任独孤澈声嘶力竭,亡魂难再生。
八年前的塞外河边,独孤澈为墨峥送行。
“你非走不可吗?”
“嗯。”
“如今天下大乱,你要离开这里,我们将来就很可能会在战场相见,到时候,我绝不会手下留情的,你也是!”
“好。”说着,墨峥转身向前走去。
独孤澈突然委屈的像个小孩子,泪盈到了眼眶。“墨峥,我骗你的,我不会杀你的,我也下不了手。”
墨峥回过头来,很是无奈地说道:“我知道。”然后,忍不住地开始发笑。
独孤澈也破涕为笑,两个少年就这样,相顾无言,笑了很久。
那时正是初春季节,木也欣欣,草也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