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个颇爱独自逛街,擅长电子科技的妇女,一个人走夜路不带怕的,整天瘫在沙发上看抗日剧,她颇有原则,谈情说爱的神剧一概拒绝,只有符合历史发展的好剧本能入她眼。然后我问她,什么是历史。她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她记性不好,人容易疲,可能是湿气过重。所以我劝她出门动动,但她说,我没什么朋友,没得去。真一个都没有啊?一个都没有!
以前有段时间,我看上去是那种朋友遍天下的人,去哪都能找个沙发蹭上一晚。那时候她曾露出一丝羡慕,但很快又将眼神投向日常生活,她活得风生水起。
不觉得孤独吗?我问她。
她表示很嫌弃,扔下一句:你以后也这样。
大 浪 潮 的 一 员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基因是可怕的。我们最终走向了同样的洼地。除了上班以混口饭吃,我整天都窝在小屋子里看抗日剧,偶尔出门吃饭,一到周末就去拔火罐,但我比我妈走得更快,早早达到了她40岁的状态。
也同样,再也没有可以谈心的朋友。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内敛起来,像难以撬开的贝壳。我记性不好,过了二十岁就不太记得具体年份。读大学是几几年,交的第一个对象在几几年,毕业工作在几几年,加上待过的地名,大到旅行的城市,小到细枝末节的街道、地址、代收快递的便利店,全然没印象。最糟糕是,常常忘记朋友的生日。
个人史已经很复杂了,更别提历年周遭的凶杀案,自然灾害和关系洗牌。说来可笑,像我这样走马观花式的生活方式,也能常常听到周遭的一些变更。
比如谁死了,谁结婚了,谁有小孩了。
谁又死了,谁又离婚了,谁小孩没了。
我们就在这无常的漩涡里道听途说,再把自己的经历也变成旁人的道听途说。唏嘘都来不及,下一桩变动又如浪潮立即涌上来。宛如这浪潮中,两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重复着重复,物质着物质。
到 最 后 ,无 话 可 说
结交朋友的通常步骤:聊天、见面、分享爱好、求安慰、被安慰。
就在你伸出友谊之手、结出友谊之果的道路上,免不了还会被对方绊倒,或者对方被你气倒。这对很多人来说,不失为一种乐趣。但我气虚、体弱、娘娘腔,经受不住这样的赌博。
我常常和熟人进行如下对话:
“怎么不跟我联系。”
你见着我跟谁联系过?
“最近好吗?”
“挺好的,你呢。”其实不好,但说了也是添烦恼。
“我挺好的,你都忙什么?”
“工作嘛。”
一个人的心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爱也是。有一天你和朋友不再谈心,你们就会开始聊无关痛痒的东西,诸如更现实的婚姻、买房、八卦之类,如果这些你也不想谈,那几乎就无话可说了。
接着你会发现,和你一块吃饭上班看电影,其乐融融的人都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分开是常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我 们 所 经 历 的 分 离
在人际关系的重新洗牌中,我干脆把自己搁在悲观主义的砧板上,一闭眼,两腿一蹬,成为命运待宰的小生灵。不争取友谊,也不哭泣分离。正如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在非少年期结交挚友的可能性几近为零。
我妈很会安慰人,她说,挚这个词,和“执”没什么区别。
她又说,你要换个思维,比如你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可以谈心的朋友。
她继续说,你没有朋友,是因为你不再执著,你看外面的花花草草都是你的好朋友。
嘴真甜。
这么一想,过去热着脸腆着屁股保护的友谊,在留言簿上写下地久天长的热心肠,都其实是开水里泡过的塑料手套,乍一摸挺烫,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吧。
友 谊 是 什 么
感受到友谊的伟大和可笑,几乎发生在同一件事上。
我周围患有抑郁症的熟人多,我们从不交流,只是颇有默契地断掉聊天工具,造投入加班的大洪流中,你吃包子我吃馒头,赚大钱上大医院。我们用不着问“嘿,你最近脱发了吗”,看过彼此的黑眼圈,就能从中获得巨大的安慰,仿佛这条路上多的是战友。
这其中有个熟人,我们叫他A,他尤其仰仗他人的安慰,任何一段或轻或重的关系,都能将他的情绪输个精光。朋友爱他,他就开心,朋友爱世人,他便会崩溃。
老A的感情着实珍贵,他恨不得将自己从精子到培育长大结婚离婚这一路历程讲给对方听,好似选秀节目的老手。他当然也会听你讲,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样一个老好人,却时常感到受挫,觉得不曾有真心人对他。
一个伤心的人将快乐赌在他人身上。这是友谊可笑的地方。
在老A身上,也曾发生过一件事。那是和他完全不熟的女孩,新年时,老A给她发过一次红包,祝她新年快乐。里面只有两毛钱。女孩回了很长一段,说自己,特别开心能收到红包。
一个开心的人,朋友使她更开心。这是友谊伟大的地方。
友谊不是良药也不是救命偏方,而是生活经验的交叉和汇总,它只是锦上添花,只会在极少的瞬间散发光芒。
漫 山 遍 野 好 朋 友
写到这里,我打开手机看近期的通话记录,除了同事、我妈、第18号按摩师傅,剩下的就是快递、外卖和广告传销号码。啧,说来奇怪,我情愿跟按摩师傅通电话,也不想的接熟人的。
李师傅半聋半哑,以至于我们总在重复。
“李师傅,你有活了!”
“我在忙嘞!”
“我啥时候能去?”
“什么?”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按摩啊。”
“我在忙嘞。”
“我啥时候能去?”
“什么?”
“您先忙着吧!”
挂完电话,我立刻杀过去了。大部分情况是他根本都没忙活,只是有客人预定了时间,他担心两边撞上,便患得患失起来。去按摩店的路上,我走路带风,觉得自己体内的湿气在瑟瑟发抖,很好,这很潇洒!
而那个蹲在路边吃腊味的出租车司机,聚众抽烟的洗剪吹小伙子,迎面走来紫色紧身连衣裙吃雪糕的少妇,怎么看怎么亲切眼熟。
真像我妈所说的,每个人都是好朋友。
(完)
作者:许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