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星(二十六)

26“你知道我的,越该正经的时候我越想嬉皮,越快到达终点我便越想逃离。”小和尚回头说。

“我不知道,你刚才说了,答应陪我,绝不能有半途而废的念头。”老和尚冷哼。

“肯定不会啊,我们虽然复杂,矫情,对这个世界无端抗拒,但仍然津津有味品尝着此间有趣的人与物。我们虽然没有根,但还是能在别人的精神和经历里参与。不久之后,我们还要共赴你故人的喜宴,和陌生人插科打诨,与喝得烂醉的客人吵闹,如此看来,也算是挺有意义的一件事,所以我还是愿意陪着你,不管找没找到,结局如何,大不了我们回家,三个人回家估计是可以把我抵门用的柴火推开的。”小和尚试着让老和尚安心。

老和尚好似被徒弟描述的场景动摇了,哀叹一声”我感觉我们就和这个红布女一样,对自己的苟且而理所应当,她蜷伏在墙角自得其乐,而我们像是一腔愚勇的蛆虫如尘土卑微。”

婉儿说“你不是江南第一才子么,怎么能贬低自己呢。”

老和尚苦笑摇头“在不和谐的爱情的世界里,要么是盛气凌人的点将者,要么是委曲求全的受鞭人。很遗憾,我是后者,两手空空,将要面对的是心上人的婚礼,我连孤注一掷的资格也没有。”

“你们俩最大的相同点就是喜怒无常,前一刻还能感到喜庆,后一刻瞬间自行土崩瓦解。”婉儿说。

“你说她为何要戴着布呢?”老和尚问。

婉儿稍加思索“我也比较模糊,不过判断其目的和动机还是比较清晰的。一个人想要得到什么却无从下手时,可能会借助外物。例如用仇恨支撑复仇事业的我,想要破解孤独所以不停说话的你们,以及蒙上眼后整个宇宙都破灭的她。”

老和尚“很新颖的说法。”

小和尚“除了佛家,世人也都在追求顿悟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假借外物诉诸内心感受,凭靠评价衍生自欺欺人的自我认同。然而事实上,意图不正已经偏离了悟的初心,违背其自然发展,揠苗助长最终只会弄巧成拙。”

“你是在批判这个女子吗,认为她是一个疯疯癫癫,对不切实际趋之若鹜的投机者吗?”婉儿问。

小和尚没有看到她不满的神情,点头称是。

“我们在这议论别人这么久,她全无反应,说明此女很有定力,不受外界干扰,存在于自己的世界里。这种立定静笃的精神,才是值得你学习的。”婉儿嘟嘴反驳。

“活在自己的世界,和活在别人的眼里,都是骂人的话。我走了这一路,越来越觉得孤独这个东西是无的放矢,孤独只能是一种偶尔研究的哲学,而不能成为贯穿始终的生活方式。”小和尚不为所动,大气拍了拍婉儿的肩。

“赏花不沾襟,爱物不执著。怎么发现你变了,沦为善于趋利避害的小民。”老和尚摇了摇头。

小和尚哈哈大笑,说“我就是受不了自己这么一路下来和你张狂地对别人说三道四,明明自己活得不清不楚,非要刻画成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大义凛然。”

老和尚哀叹一声,对婉儿说“他又发病了,刚刚才说要陪我走完,现在又前言不搭后语。”

婉儿也不理小和尚了,她跑到那女子面前,认认真真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遇见你后有很多话想问你。认识一下?”婉儿伸出手,等待对方握手,或是拥抱。

她没有说话。

“我感觉得到你很单纯,很努力,你是在寻找什么呢?真的认识一下吧,即使我们贪玩,罪孽深重。”婉儿认为他们与自己亟待拯救,孤独在她看来就是原罪,或许这个不言不语的人,能够助他们逃离苦海。

她一动不动,紧闭双唇,鼻息均匀而散漫。

婉儿“我敬重你们这种人的态度,不管是高山,峡谷还是脏臭的粪池,苍穹下随处可以安生,你们待在哪,内心一样明白要干什么,你们不需要奔跑,远足,就能在一隅为自我的生命落下最适宜的款。”

婉儿声音高亢,她们离得很近,而她如同画地为牢,阻隔周遭,像阴天里的向日葵,不蔓不枝静静生长。

老和尚“也是难得看见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她衣角有厚灰,显示出她于此枯坐良久,她像是一副寒

冬里夜不归的守山人,一汪孩童刚趟过的清透的碧水,有着比平静更大气的寂静。乱枝败叶,鹅毛大雪在她身体找到归宿,在婉儿眼中肃穆,庄严。

台风不起,余晖不弗,不见海浪江涛,她就在这里孤坐着,凛冽,嶙峋,霜气凌人。留给这良巷,冬日烟囱,尚未全部凋零的雏菊,再不相逢的过客,一点低温的共振。

婉儿认为她是蓝色的,不同于她的红布,和尚酱色的钵盂,以及贯穿自己生命黄色的风沙,这个女人的蓝色太清高,整个世界都对这种清高殷勤献媚,衣服的灰尘都成就了一股古朴神性。

“前不久我对一件坚持了很久的事撒手了,你知道这种不得不半途而废的感觉吗?那就像在回家的途中,已经遥遥看见对自己招手的奶奶,门前大黄狗流着口水衔住朝你跑来,然而你却没有预兆直接倒下了,突然横死在了回家的路。”婉儿明白这个女人永远都不会回答,她仍喋喋不休。

“后来我被关在一座牢里,那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有频率的跳动,肠胃的蠕动声。因为太过无聊的缘故,我试着让它们停止,但很遗憾,它们并没有按照我的意愿,我很懊恼,当然我知道对这种没意义的事添油加醋地恶化情绪不是好行为,所以我选择叫停了。更令人遗憾的就来了,我发现最后连停止这样的念头好像都不受我控制了,它仍然悲观着,像峭壁里不停坠落的石块。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婉儿还在等。

“这是为什么呢?”小和尚同样问他的师父。

“没有为什么。哪有那么多答案可供参考,个人的问题个人解决,人往往只想找出自己的答案,而忘了审视自己。”老和尚不胜其烦。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审视自己的究竟是我们自己,还是我们的头脑?”小和尚说。

老和尚“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觉得大脑在欺骗你对吧?”

小和尚“没错。”

老和尚“大脑是你的,彼时怀疑自己存在与否的念头也是你的,终归都是你的,把自己剥离区分不是明智之举,千万别和自己对垒。”

小和尚“又说废话。”

婉儿依旧对那女人“我这个人有点奇怪,照现实的说法应该叫做病态,我见不得生性温柔,平和无害的人,倒不是我怕辜负其好意而是我这人压根就并不存在投桃报李的品格。面对旁人的善意,我想抗拒,却又缺乏捣乱的勇气,所以只会抱头鼠窜,我从来不会为琐事感动,也不会为别人喝彩,因为这种行为在我认为完全就是被驯养后一种傻气十足的错误共识,好像不这样就代表其不讲道理,不懂规矩一般。”

婉儿抠着土,说“灯火阑珊时谈情说爱,细雨纷飞于是讲想念,人和人用这种客套的形式密切交往,连对骂时都是那么呆板制式。爱什么爱,恨什么恨,不过是浑身闹心乱窜的糊涂,离别又如何,相逢又怎样,不相为谋过该分道扬镳,你侬我侬也不过是触碰的试探,试探合不合适,够不够格。”

老和尚碰了碰小和尚“你这小女朋友气性很大啊。”

小和尚苦丧着脸。

婉儿说累了,站起身来向女子告别“你知道吗?爱被升华成乱坠天花,爱只是一份恒久的苟全,人这一辈子,把心思寄托在别人身上,执着于他人,终会失望。”

“那我们这算啥?”小和尚含胸凑过来小心问道。

婉儿推开小和尚的脸,冷哼一声。

这下小和尚心安了,其表现的不过是女孩家的娇嗔。

小和尚抚平婉儿的川字眉,眼睛笑得看不见。

“我们何不简单点,利落点。”小和尚提议。

“怎样简单呢?”婉儿在他怀里,问。

“继续保持对远方的追求,减少在意街边的人与事的精力。然后大大方方的抱住我,永不分离。”

“人人都喜欢故事里的英雄,可我独独钟意败北远遁的走狗,恬静温柔的女子会被男孩喜欢,可我却热衷在善变的人格中变幻。你真的爱我吗,包括我的皮,我的骨肉,我最深沉隐晦的内心。”

“无独有偶,相比佛陀和尊者,还是神话中被他们踩在脚下的妖怪更能吸引我。我不在乎女孩是巧笑嫣然还是喜怒无常,反正我喜欢的是你,所以你才是唯一标准,标准之下不行,标准之上也不行,反正假如不是你,就是不行。”

“为什么能这么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有些人求爱要对方能够与他互补,有些人选择与他相似的同类,这些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难免显得自私。我只求那个人灵魂与我契合,简单来说是我尊重她有她的诉求,她能够随时切换自己的情绪状态,低落也好,高涨也罢,前一秒冷酷,后一秒羸弱,我都可以包容。然而这个世道让人遗憾,一个人假如表达了爱慕的意思,另一个人恰好也有意结合,他们会按对方需求沿着最初的样子到最后,那样的陪伴只是克制,而我要得却是完全的舒展,幸运的是,你就是凡事不为我所动的那个女人。”小和尚说。

老和尚啐了一口唾沫“表达道歉,低头,鞠躬,说对不起就够了。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反而没有诚意。”

“我都说过了,平生不喜克制,本质是苦大仇深的道歉方式的确很令人动容,但我散漫惯了,话痨惯了,其实我也很诚恳的。”小和尚龇牙耸肩。

“我喜欢。”婉儿说。

老和尚再不搭话,选择去红衣女子前面解解他将见到心上人的紧张。

他盘膝而坐,说“你好啊,一路看过好多怪人了,让我欣慰的是难得看见一个不说话的人,这样也好,以前我听他们说话,我给他们建议,现在我给你说,也不需要什么建议,你能听就听,不能听好像我还是得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一直以来都是非常自我的在做事说话,去别人家里感受感受就能体会到温暖,和山神河伯交流几句就悟通人生真谛,你看我都四十的人了,仍然痴迷于从他人处感悟,我有时也想理智一点,尽可能独立思考,系统思考,然而总是事与愿违。这不,已经快要到了,我却依然头脑混沌,浑身打哆嗦。”

老和尚低垂着头,失落。

“我发现我老是在重复一个意思,最后这个意思我还不能清晰得表达出来,这太没劲了,言不及义的忧愁比挨刀还难受。我真想像你一样沉默,可我憋不住,就是想说。”

“这段时候我一直在反思,此行的主题是什么,究竟是排解孤独感,还是寻未完的爱,或是将前因动力都推翻,最后顿悟出原来人生就是一场无意识的旅行的敷衍结论。我以前被称为江南第一才子,被人吹捧巴结,我倒是对此嗤之以鼻,因为我不觉得优于别人就显得自己高贵,要优于自己才是真的胜利。于是我挖掘出我内心所有的潜力投诸于尽可能多的领域,事实上用大家的标准我都算成功的,可到了和尚一职,我却无能为力了,兴许是我倦了疲了,感到这样东打一枪西放一炮的做法同样很无聊,所以给自己命了最后一题,那就是去追求青年时期的爱慕。”

老和尚抬头哈哈一笑,光出气不出声。

“有点晚了,有什么意义呢,我这一辈子过来真是活得稀里糊涂的,你看,就现在,我说着说着就开始烦了。我有时会忽然厌恶自己,讨厌自己装神弄鬼的措辞,恼怒自己梦游般的行为,尤其懊丧的是突然的情绪低落,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劲也提不起来,不敢去正视别人,就好比我此时不能去看我的徒弟,我觉得他会感受到我内心的尴尬,实际也没什么好尴尬的,但我切切实实有这种预感,碎碎念在我看来是滑稽者的表现,我经常这样碎碎念,趁人不注意我就偷偷说几句,如此才能舒缓情绪,并觉得逃过了别人的窥视,有种另类的满足。”

“你说我见面时应该怎么面对她呢,我已经看见了街角那户挂上了红灯笼,应该就是她即将要嫁的人家。其实我没和她相处多久,就一眼之缘,可我记了二十年,真是毛病。我很疯,别人喜欢我,我就觉得乏味难受,别人不喜欢我,我也觉得乏味难受。别人不认识我,但我喜欢她,这在我眼里就是很浪漫的一件事了,我这么疯,无需连累她,我自得其乐。”

老和尚说的很开心。

“我也算是在很多地方留下了很多轶事,有人说我风流倜傥,有人说我不善言辞,我都不敢苟同。只我知道自己是哪路货色,高级不高级都是别人的揣度而已罢了。你别怪我说这么散这么凌乱,我现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语无伦次稍微可以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还是那句话,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好像我还是要说。”

“说了这么多,活了几十年,好歹能总结一点,那就是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和路程,我的根本宗旨还是希望最后能成为自己。这个结论解释我的疯疯癫癫,每一个愿意花功夫整理剖析自己的人都是好汉,当然结论是我刚刚新鲜出炉的,没准下一秒我就被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给改变,摒弃掉原有的结论,还会为刚才幼稚的言论羞耻地抬不起头。悄悄给你说一句,我经常干这样的事,自己和自己打架,自己否定自己,然后对自己很失望,对世界于是就更失望了。”

他长吸一口冷气,醉眼朦胧。

“我才不信什么正确的东西,那都是骗人的。因果啊,宿命啊也是骗人的。这个世界偶然发生,我们凑巧路过。越说越离谱了,希望你见谅,你见不见谅也无所谓,原谅也是一件比浮萍还无根据的事,这世界没什么绝世好东西,没什么曼妙的青春,分别既不痛苦也不遗憾,浪费时间虚度光阴又怎么了,改正坏习惯又能如何,天下太平和对我的头颅手起刀落没差别,为什么它们老是要被赋予特定的意义呢。”

“当然我只是说说,谁又能这么看得开,羁绊真实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就好比我费了如此多口舌,妄图缓解一下我紧张的情绪,但还是踌躇,你看我,铺垫这么多,大义凛然以堪破红尘的气概剥开一层一层的皮,内里的果实,还是最原始的情爱冲动,白费口舌。”

老和尚临街而立,面向那红得杀人的灯笼,与女人的红布交相辉映,他泪流满面。像乞丐老吴,像山神,像小红,像书生李白,像知府女儿赵阳阳,像全天下所有独树一帜却求而不得的人一样,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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