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俳句是中国古代汉诗经过日本化发展而来,在日本以每日小诗的形式发展。这种诞生于十六世纪的诗体,虽几经演变,至今仍受日本人的喜爱。它们或千巧轻妙,富诙谐之趣味;或恬适自然,富闲寂之趣味;或繁复艳丽,富彩绘之趣味。读来妙趣横生,意境唯美。
法国作家罗兰·巴特说俳句是“最精炼的小说”,而有评论家把俳句比作一把短刀,一刀刺入,驱散陈腐的空气,划开亮丽的美感;又说俳句好似一口钟,沉寂无声,具有含蓄之美,旨在暗示,不在言传,那简短精炼的诗句往往能赋予读者丰富的联想空间,真可谓具有意外之意、弦外之音。读者要把自己当成是撞钟人,在声声萦耳绕梁中,才去感悟那美妙的声韵。
俳句是一种古典短诗,由“五-七-五”共十七个音组成;三句十七音为一首,首句五音,中句七音,末句五音,要求严格。所用的题材最初半局限于客观写景,每首诗通常会有一“季题”,使读者与某个季节产生联想,唤起明确的情感反应。所谓“季题”,又称“季语”,就是那些可以表达或象征季节的物象,比如春季是一个万物复苏、树木返青发芽,一切都充满生机的季节,与其相关的有“东风”、“莺”、“花见”、“入学”等;夏季炎热多雨,也有热闹的节假日活动,与其相关的如“梅雨”、“日伞”、“莲”、“浴衣”等;秋季是一个收获、天高风轻的季节,比如有“重阳”、“新凉”、“夜长”、“虫”等;而冬日则是一个萧冷、疲乏的季节,有如“雪”、“成人之日”、“山茶花”、“年贺状”等。
日本的俳人们,从时令物象出发,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俳句,也给日本文学和世界文学增添了别致的养料。简单是俳句本质的属性,俳句的真正情趣也在于简单。因为人事社会过于纷繁复杂,所以俳句最适合表现以大自然景观为素材的简单优美的高尚的情趣,在言语间总能感受日本人的美学观和自然观。
日本是一个岛国,土狭草浓木成荫,潺潺溪水流咚叮。人们敬畏自然,也独爱自然。身卧花草间,用心感受自然触感。“盛开牵牛花,晨雨染成紫”(正冈子规),一“染”字把清晨雨露的灵动和牵牛花明丽鲜艳的紫色写活了,愉悦了整个清晨。 “星星已经睁秋眼”(尾崎红叶),这句甚是有趣,秋天的夜晚云淡风轻,寂寥空旷,一片澄净,漫天星辰眨巴眨巴,诉说谁的故事呢?!“梧桐一叶落,飘零泛秋阳”(高滨虚子),“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但虚子仿佛不受传统“悲秋”的束缚,只写一片树叶在阳光的辉映下飘零坠落,着眼于即使是落叶,在阳光里也闪耀着瞬间生命的辉煌。无论是牵牛花、晨雨、星星,还是梧桐、秋阳,这些俳句诗人们行走于花满草绿间,用双眼、用心灵去感知大地,用文字去储存记忆,去感恩自然给我们的智慧。
生活性几乎是所有文学的功能使然,但俳句关照生活中荣辱乐悲的技法似乎显得更有妙趣,即善于用意象来“暗示”、来表意。江户时代中期的女俳人榎木星布,年轻丧夫、削发为尼,后又失子,一生颠沛流离,尝尽了人世的一切悲痛,历尽世间的磨难,回望,也只是一场梦醒一场哀。老之将至之时,于悲痛沉郁中感慨“白发缠木枕,秋叶寒难寝”,心中愁苦何人知?只落得一宇空落心自哀,辗转张望,是否还有一丝希冀,无奈“可怜蝶已老,灵魂戏菊花”,“春将去,蓬中有人骨”?悲哀无限惹人怜,所幸文学拯救了,正如600多年前的中国宋词人李清照用词挽救自己一般。“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的这份哀叹600年后在一衣带水的日本与榎木星布产生了共鸣,两位罹难的才女在历史长河中用文学得到了慰藉。俳句书己更写人,通过它我们了解了社会,了解俳人们心眼中的人性观。同榎木星布同一时期俳人加舍白雄落笔写下“盲目女孩坐廊缘,木槿花开多岑寂”,无需多言,女孩的孤寂了明于心,也凸显白雄对女孩的同情与爱怜。读小林一茶,我们能窥探日本的乡村生活:人们淳朴善良,却勤奋能干,不屈不挠。农忙时节,“我村插秧已完毕,斗笠再去谁家田”,在雇佣中寻求生存;收获时节“正是麦秋时,前来叫卖沙丁鱼,背上孩子哭。” 在匆忙中谋幸福。
日本俳人们用自己的双眼去关照社会底层,用文学艺术去记录历史。俳句即俳偕,是介于“雅”与“俗”之间的艺术,既有“雅文化”的精致唯美,更有“俗文化”的清淡可人。这一天然的文学是难得的、珍贵的艺术。
文学艺术是具有形象性的,这就意味着在任何的媒介环境下,每一个艺术作品都有故事原型,不同的创作者循着自己的心理轨迹和生活经历,对已有的文字、物象、人物进行组装和拼贴,形成一个具有新生命的作品。文字戏仿、故事变奏,都是创作者从生命的体悟中、与命运的斗争中,或与前辈的挣扎、向前辈致敬中承上启下,写出新的作品,写出自我生命的极致,从而感动你我。 在俳句面前,他们既是读者也是创造者。
比如以下三首虽都以古池、古井、青蛙为叙述对象表达对自然之美和人生之趣,但各有自己的创作风格和独特诗韵。
“古池——
青蛙跃进:
水之音”
这是十七世纪“俳圣”松尾芭蕉的名作《古池》,又有人翻译成“寂寂古池边,蛙跃入水音”。在这首诗中,他将俳句提升成精炼而传神的艺术形式。一看到这句话,我脑海中就自动把这场景设置成了夜晚之景。清冷的月色倾泻而下,映射在水平波静的水面。四周杂草丛生,荆棘交杂,早就没有了人的踪迹,只剩下树木、杂草、池水、不知名的小动物等原始之态,呈现一种死一般的沉静,无声无息。青蛙不慎滑入池水中,声过波平,这只蛙也加入了这片景的静穆之中,与时间为伴,与岁月同逝,历史或往事定格在那里,还有那一刻人们的悲戚、快乐、幸福也定格在那里。从写作技巧方面看,这首诗动静相融,以动衬静。古池之地杂草丛生,无人问津,一片寂然,忽然“扑通”一声,蛙跃入池水,漾起丝丝环环的波纹,打破了古池的寂静,带来了久违的生机。可是当水波散去,声音消逝,古池以及这片荒凉之境又回到了原来的神圣又悲戚的面貌。在日本,青蛙有不死新生的象征意义。在本诗中也有体现:古池虽古 静如止水 但人生总有新的景象,青蛙如水 就是新的思想和人生经历的跃入,会在平静如古池般的内心激起一片涟漪,青蛙如水 即芭蕉的内心为外物所影响,但不为所动,用心感受外界的触动,用心平复机器的波澜,使得内心求得平静和解脱,达到禅宗所提倡的“自心自度”,达到坚定的平静。《古池》顺随造化、回归造化,更是写出了松尾芭蕉的生命体悟和闲寂之美。
“古井,
鱼跃——
暗声”
古井、青蛙在写诗兼画画的俳句大师与谢五村的笔下更显其对自然景物细腻的观察和写生式的描绘。这一首显然是对芭蕉《古池》的变奏,以三个名词(物象)排列呈现蛙跃入古井的情景,结尾的“暗声”,霎时削弱了先前的灵动、动感的元素,让整首诗歌宛若一幅静物画,时间静止了,空间也恒定了,一切都静止了,戛然而止。
而在下面这一首诗歌中,小林一茶让一切都活了起来,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古池——
“让我先!”
青蛙一跃而入……”
青蛙被拟人化,被俏皮地赋予了个性,被提升到与人类平视的位置,凸显人类与动物共生共存,和谐相对相处的境地。一如他的另一首“蛙俳”所言:“向我挑战 比赛瞪眼——一只青蛙”,读来忍不俊禁,诙谐有趣至极。
师法(甚至是模仿)前辈大师,本来是俳句传统的一部分。在有限的形式里做细微的变化,是俳句的艺术特质之一。与其说是一种抄袭、剽窃,不如说是对前人的一种致敬的方式,是一种用典、变奏,是脱胎于经典成于新的高品质的果实。
俳句产生于人们与世界的对话之中,与自己呢喃,对他们唠叨,感慨生活,思虑生命,感受自然,似乎外物都成了它的素材,人人都可成为它的创造者。俳句是近人的、亲社会的,它关照人性,歌颂真、善、美,用清新辞藻洗涤心灵。它是自然的、恬雅的。有许多文学评论家称日本俳句有闲寂或风雅之际。所谓闲寂,我想是因为它以悲哀、静寂为底流,是枯淡、朴素、寂寥的集合;所谓风雅之寂,是因为它把对自然的感性、对艺术的感动结合起来,摆脱一切的俗念,以静观的态度、孤寂的心情去面对四时的风花雪月,世事迁移,沉浸在自然中,沉浸在自我思虑中,忘却自我,达到物我同一。